血海孤狼 第十一章 長沙
綿延起伏的岳麓山隔著湘江,就在長沙城對面,即便冬天,那里依舊是一片翠綠。站在菲菜園圣經學校教學樓四樓,隔著長沙城眺望的孟昭英教授正狠狠的抽煙,此時下課時間還未到,里頭是別的系的學生在上課,他和他的學生只能在走廊上等著——學校教學樓只有一棟,為提高使用率,課間不再休息,只要下課鈴響,教室內的學生就要退場,老師也不準拖堂。
教學艱難、宿舍不足、圖書儀器失落、空襲警報不時拉響,這便是北大、清華、南開三校聯合所組成長沙臨時大學的現狀。五個月時間、僅僅五個月,國土便淪陷大半、首都幾近丟失,學校全體南下,可對學校師生來說,這不是最壞的,最壞的是首都一旦失守,武漢便將震動,長沙當即成為最前線,到時候學校又得西遷。
‘鈴鈴鈴……’下課鈴聲終于響了,孟昭英笑著和里面的長衫教授打招呼,這人是劉文典教授,清華文學院有名的狂徒。戰事的推后讓教育部多了近半個月的時間從容安排北方高校的教員南下,他未如歷史在北平滯留一年。孟昭英和劉文典打完招呼正要進教室,不想‘嗚嗚嗚——’凄厲的防空警報又響了起來,有日機前來長沙轟炸。
“快!快!”自11月1日正式上課到現在,防空警報便頻頻響起。開始時師生們還很慌張,可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幾個文學院的男同學架起身虛體弱的劉文典就跑,劉文典卻大聲喊道:“架我干什么?去保護陳教授!你們去保護陳教授。保存國粹!保存國粹啊!”
文學院的學生不管不顧架著劉文典跑下樓,只有三十一歲的孟昭英則帶著理學院學生隨后。一干人跑到一樓的大禮堂,這才大大松了口氣。
“昭英,日本人老來炸長沙干什么?”人擠人的大禮堂內,從宿舍沖過來的任之恭教授很不解的問,這段時間防空警報響的是越來越密,只讓人不安。
“不知道南京怎么樣了。”孟昭英把鼻子上蹭掉的眼鏡又戴了回去。他其實并不在想日本人為何來長沙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只是在想一個電子管參數,這是他1933年于美國加州理工讀博士時研制出波長僅一厘米三極管的后續問題。
“前幾日看報說南京是守不住了,南京如果失守,接下來就是武漢……”任之恭說著報紙上讀來的東西,不過聲音說的不大,這畢竟不是什么好消息。舉國哀鳴中,大家都對首都即將失陷有心理準備,只是,好好的一個國家被日寇占據半壁江山,只要稍微有點愛國心的人,都會對此痛心疾首,國破山河在,說的就是當下吧。
“我聽吳教授說,暮光先生快要回來了。”任之恭不去想那些哀傷的東西,說起了另一個事情。他所說的吳教授就是吳有訓,也是清華教授,但他還有另一個頭銜:中國物理學會會長。
“是,吳教授給我打了招呼,要我去一次香港或者廣州。”外面的防空警報依舊凄厲,大禮堂的師生們甚至能聽到飛機發動機的聲音,在這種刺耳聲音中,居然還有人在窗邊上課。
“同學們,這是一架單翼飛機,相比于雙翼、三翼機,它的升力更小,同樣的,他的空氣阻力也小,速度會更快。從雙翼到單翼是一種進步,不過在單雙翼交替時期,單翼雙翼各有各的優點……”講課的是航空系的馮桂連教授。從人群縫隙中看到他認真的模樣,孟昭英不由得連連搖頭,他這個回國未久的留洋博士,講苦中作樂未必比得上清華老人。
大禮堂里苦等二十多分鐘,防空警報終于不再厲叫了,憋了許久的師生終于出了一口大氣,只是這節課算是泡湯了。學生們走后,幾個校常委員會的老人卻未走。北大校長蔣夢麟正在激動的發飆:“這還是怎么上課?!我看這么下去課不用再上了,學校解散最好。三天兩頭來轟炸,三天兩頭來轟炸,早前還炸死了兩個學生,我們這里是大學,不是演習所。我已經決定了,學生考完就去武漢找常委員長,請求將學校搬到昆明去。”
蔣夢麟是鐵了新要搬家,南開校長張伯苓卻有不同的意見,他道:“兆賢,如今國家方殷,國府在極度困難中仍能顧及青年學子的學業,已屬于難能可貴,再說學生也應該接受鍛煉,這樣也好讓他們對國家之劫難感同身受。”
清華校長是梅貽琦是張伯苓的學生,他不好對此表態,只得沉默不語的站在一邊。蔣夢麟見張伯苓如此固執,當即氣道:“尚若是我的孩子,我就不要他在這種學校里上課!”
蔣夢麟生氣,張伯苓也生氣,他也哼道:“尚若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他在這種學校里上課!”
兩個校長氣鼓鼓的爭持不下,梅貽琦一時間不知道勸誰,正當他不知所措時,物理系的吳有訓跑了進來,他高興道:“諸位校長,暮光先生從歐洲回來了!”
吳有訓后面是嚴濟慈、嚴濟慈后面則是一身海軍常服的鐘前功中尉。他們12月27日在巴黎上的飛機,1月5日到達香港,此時嚴濟慈的妻子早從北平南下,見家人無恙后顧無憂的他次日便隨同鐘前功坐飛機前往長沙,這其實也是要趕在長沙臨時大學1月10日寒假之前抵達,嚴濟慈和鐘前功都擔心一放假人就全跑光了。
“暮光兄前幾天不還是在歐洲嗎?”梅貽琦看著嚴濟慈很是驚訝,他也知道嚴濟慈打了電報回來,說是回國后有要事與自己細談,不想上上周收到的電報,十天不到就見到了人。
“我是坐飛機回來的。”嚴濟慈滿臉笑容,他最滿意的不是自己坐飛機回來,而是海軍部神通廣大,居然將自己家人一個不少的接到了香港,還由海軍駐香港辦事處的曾國晟上校穩妥的安置好,就沖這一點,他就要盡心盡力的為海軍找人才。
嚴濟慈和清華校長梅貽琦熟悉、和蔣夢麟、張伯苓也熟悉,這些都是平京圈子里的名望人物。“我來鄭重介紹一下,這尉是海軍部軍械司的鐘前功中尉,”嚴濟慈笑著把鐘前功拉了上來,“他還有一個身份是金山衛大捷的功臣、抗日英雄李孔榮上校的副官。”
眼前幾個都是大學校長,鐘前功立即對這些幾位校長敬禮。校長們本不喜歡軍人,但海軍卻是例外的,李孔榮上校的副官更是例外。嚴濟慈一說他是李孔榮上校的副官,早前曾是北洋一員的張伯苓就沖上來握手,他激動道:“海軍打得好,打得好啊!”
“謝謝先生!”鐘前功在投奔海軍之前只是一個翻譯,還要給武官許伯洲開車,相對于半個馬役,投靠海軍跟了李孔榮之后才真干了些實務,但也沒覺得有什么稀奇,可現在被張伯苓緊抓著手一搖,旁邊的另外兩國校長一看,他便全身飄了起來,他感覺到了軍人的榮耀!
“李上校委托鐘中尉來,是有要務的,這里……”嚴濟慈一點也沒忘自己的使命,他看了了這個比籃球場還大的大禮堂,道:“有沒有更更私密的地方?”
“有,有,去我那里吧。”張伯苓年紀最大,輩分最高,住的院子也最好,一聽說有要務,他當即熱心的把人往自己家里攬,“我那還有幾只雞,今天剛好殺了吃。”
大學學辦在長沙雖然艱苦,薪水也只能七成撥付,但長沙物資并不匱乏,張伯苓說殺雞也是打趣,于是在一片笑聲中,幾個人出了學校,往西面的長城城行去。
“我在柏林親自見了李上校,我對他說的一些話深有感觸,他說我們這些博士學者可能存在一個認識誤區,認為日本人打來了就要共赴國難,所以要回國。可普通人回國應該,但科技人員不應該回國反而應該出國。”嚴濟慈轉述李孔榮當時在柏林說的話,越來越覺得有道理。但和他一樣,在坐的幾個人校長卻表情各異,梅貽琦等待他的下文、張伯苓皺眉深思
、蔣夢麟大概是想反駁,可最后又忍住了。
嚴濟慈不在乎各人的表情,接著道:“李上校的話我開始也是反對的,可后來他又說:日本人能打贏我們,就是因為科技和工業比我們發達,打仗打的全是科技和工業,真要一個兵打一個兵,日本人早就敗了。既然我們是科技工業落后,那科技人員就應該出國而不是回國。我當時反駁說,正是因為國內科技落后我們才要回國;他則說,再先進的科技沒有工業基礎,現在回去建設工業,那已經來不了了。科技人員出國不單是學習比日本更先進的科技,還要借助國外的工業基礎把科技變成武器打擊日本。這樣既能掙洋人的錢,又能提高軍隊的戰斗力,可謂是一舉兩得……”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我們……”張伯苓最先開口,“可我們沒有哪個條件啊!”
長沙臨時大學本來由教育部函商中英庚款董事會籌借五十萬元作為開辦費,可中英庚款董事會一時間無法籌足款項,只允撥二十五萬元,最終拿到手只有二十萬元。這些錢還要供三校花銷,剩下的不要說留學學費,便是船票也買不了多少張。
“我倒贊成李上校的想法,我們培養一個人才不容易,就這么兵荒馬亂的無辜死亡了,真是對不起國家。”蔣夢麟聽到嚴濟慈轉述的那個物理學家死亡的例子,深有感觸,前次被日本飛機炸死的學生,就是他北大的,這也是他不想繼續在長沙辦學的原因。
“資金怎么辦?”梅貽琦問道。“要派人出去,還要有一個研究條件,這可是一筆巨資,請問鐘中尉,海軍部能對此撥款嗎?”
“海軍部會根據研究項目撥款。”鐘前功這次回來就帶著一萬英鎊,這是他在國內招聘人才、購買赴歐船票的經費。“海軍部將有充足的資金維持這些項目的研發,目前的問題就是缺人。”
“充足的資金?”梅貽琦不清楚海軍所謂的充足是指多少。
“最少這個數?”嚴濟慈插言道,他伸出一個手道:“五萬……英鎊。”
幾個人聽到五萬還有些失望,不想單位卻是英鎊,又興奮起來。五萬英鎊最少值八十萬國幣,這可比三校的開辦費還多。比梅貽琦快一步的蔣夢麟問道:“那請問海軍都有些什么項目?”
“這個還請蔣校長見諒,項目需要保密,我只能說需要那些人。海軍暫且需要無線電領域的科研人才,發動機領域的研究人才,再就是精密導航、化學制藥這兩方面的人才。”鐘前功只按照招聘的專業說事,不提項目名稱,他最后補充道:“各位校長,其實每一個項目都和武器有關。李長官的意思必須研發出劃時代的武器,才能打擊日寇,他已經在德國著手這件事情,實驗室也已經在準備好,就等國內研究人才赴歐了。”
他這么說讓蔣夢麟很是失望,北大雖有物理系化學系,可都不如清華。反倒是張伯苓道:“既然涉及到武器,保密無可厚非,你這幾天就在臨大看,看到誰合適就讓他去,他不去我親自上門說項。現在是抗日救亡,不說要我們研究武器,就是要我們上戰場,我們也得去!”
張伯苓年逾六十,白發蒼蒼,可愛國之心老而彌堅,他這么支持鐘前功只覺得心頭火熱,站起身就要向他敬禮致謝,可張伯苓卻不讓他敬禮,“你要再敬禮我就要向你們海軍鞠躬了。海軍每月軍費不過五十萬,一年軍費不逾六百萬,再看看陸軍,動輒數億,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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