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梧桐 卷八 建康縱橫 第十五節 澠池相會
第十五節澠池相會
“我是誰?這該死的老天!”黑暗里一個男子痛苦的吼道。
江南多雨。今天五更的清晨并沒有迎來乳白色的晨靄,而是一場淅淅瀝瀝的雨,不知道從何時下起,也不知道何時結束。
雨水不僅敲打著外邊的磚瓦,它的氣味從窗戶的縫隙中擠進來,在屋里彌漫開來,在這黯淡的如同黑夜的屋中播散開一股清晨特有的潮濕寒意。
屋里的大床上,一個男子呻吟了一聲,慢慢的做起來了身子,卻不急著起床,坐在床上的身子在雨聲和水氣中痛苦的顫抖了幾下,過了好久,他才用手用力的揉搓自己細嫩的臉皮,揉的那么用力,仿佛要把上面附著的睡意和夢魘全部狠狠的揉成碎片。
但是等他放下手,那困頓痛苦表情下的臉,仍然如同他身上昂貴的絲綢小衣般皺巴巴的。
“我是誰?”男子有氣無力的抬頭張望,空洞的目光如同魂魄仍未歸來,他的視線掃過墻上釘著的圍棋棋盤,頓了一下;接著掃過紅木書桌上盈尺厚的文案,男子喘了口沉重的氣,最后來到了銅鏡上才停在了上面。
男子跌跌撞撞的下床,如喝醉了一般撞翻的小幾,身子前傾中一把抓住了銅鏡,接著他看到了自己的面容,銅鏡中的面容:一張憔悴痛苦的臉。
“!我是誰?!”男子低聲咆哮起來,對著鏡子里的自己。
氣血翻騰的一聲低吼仿佛燒盡了他的氣和力手無力的松脫開來,銅鏡無力的掉在了腳下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男子的手卻摁上了太陽穴,只感到頭里有幾把錐子在攪著腦袋,痛的要命。同時眼皮猛力的下拉,下拉到眼睛疼的地步。
男子就這樣摁著太陽穴,閉著眼睛,身體眩暈般的微微搖晃,竟好似要站著睡著一般。
誰如果晚上睡太晚,又或者一宿連連噩夢,而又要早上早起,恐怕都是和這男子一樣。
“我討厭早晨!”男子一拳擂在桌子的文案上。“哆!”厚厚的文案無辜而恐懼的叫了一聲,畏懼似的矮了半寸。
“又是一天要來了!”男子身體縮成一只蝦,痛苦的在地毯上蹲成一團,嘴里喃喃的叫道:“我不想睡著……一閉眼,一天就會過去……清晨就會到來……我不想當我……我這樣有多少年了?三年?五年?我為什么要這樣?我憑什么這樣?我是誰?老天爺你為什么這么對我?……”
這個時候,屋門上傳來輕輕的磕碰聲,聲音輕緩而又有足夠的聲音,甚至從節奏里完全可以感到一種敬畏。
門開了。
敲門的是位管家打扮的老仆。他身后還跟著一位端著熱水銅盆的丫鬟,看著門里的男人,兩人一起躬身,管家說道:“大少爺,請您洗漱更衣。”
“很好。辛苦你了。”慕容成微笑著點頭,看起來神色自若的他就是在剛起床的時候,對下人也是彬彬有禮。
天還沒透亮的時候,慕容成就從馬車里出來走進了雨里。他前面就是宋家的昆玉樓。
昆玉樓是一個巨大的宅院,今天就是在這里,建康武林的未來大人物們要為遠道而來的新星章高蟬舉行酒會。
甚為今天的主角,慕容成來的很早,但是他不是最早來的人。
站在昆玉樓院子里迎接他的是缺了一只手的宋不群和他的心腹范金星,除了他們慕容家和宋家的人外,里面還有不少身著錦衣的武林人士。就是長樂建康錦袍隊了。
“為了他們少幫主的安全,王天逸在鳳儀樓那邊檢查呢。”宋不群看見了慕容成疑惑的目光,趕緊解釋道。
慕容成點了點頭,在眾人的簇擁下,踩著雕刻著花紋的石板路走了沒有多久,就看到了舉辦宴會的鳳儀樓。
眾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門廊里站著的年輕人,身著錦衣的他手捧疊的整整齊齊的幾疊衣物。卻把頭伸出雨里斜斜的看著上面,等到眾人走近,他才發現慕容成來了,急急大喊:“司禮,慕容成公子已經到了!”
透過雨傘綴出的水滴,慕容成抬頭朝年輕人喊話的方向看去,只見鳳儀樓二樓側壁的圓形風窗下擺了一架梯子,里面在喊話之后更是影影綽綽的動了起來,看起來不止一個人在里面,過了好一會。三四個人才有些倉惶的從圓窗里魚貫地跳了出來,落到草地上,個個都是身手矯健。
不過眾人看這幾個人跳出來臉色都很怪異。
因為領頭的人穿的實在離譜:他居然穿著一身小衣,好像剛從床上跳起來一般。
有人嘀咕了一句:“好像撞破奸情啊。”一眾人都莞爾。
奸情?
是因為在舉辦如此重要酒會的場合,就算是奴仆也是衣著鮮亮,更不要說那些有頭臉的人,個個都是穿著合體的縉紳。
但就在這一群縉紳豪奴里面,穿著睡覺的白色小衣,還急拉著一雙拖鞋的人不能說惹眼了,應該叫扎眼了。
又加上他從小窗跳下來的身手那么果斷利落,看起來真好似丈夫回家倉皇逃離情人被窩的奸夫。
“天逸,那里有梯子啊。你何苦這么狼狽?”宋不群在旁邊哈哈大笑起來,語氣上看來和王天逸很熟了。
“大少爺到了,我不能失禮啊。”領頭的“奸夫”正是王天逸,直接就在細雨里給慕容成躬身行禮。
慕容成打量了一下站在雨里給自己行禮的王天逸,笑的牙齒都露出來了:渾身上下全是在天花板上面弄的灰塵,被雨水一沖,不要說月白小衣,泥道道直接在臉上從額角滾到下巴尖,看起來確實夠狼狽不堪的。
“怎么脫掉外衣入去上面?上面有什么?”慕容成一邊笑,一邊抄過手下的雨傘。親手給王天逸遮雨,挽住他往樓里走去:“里面說,莫要著涼。”
旁邊的宋不群笑著解釋道:“上面閣樓什么也沒有。我這鳳儀樓兩層高,但里面只有一層,頂上鋪了一層天花板,閣樓原本是通風隔熱用的。自己家十天半月才讓下人上去清掃一次,但王司禮還怕不安生,自己要上去察看。察看就察看吧。非要脫掉外衣。唉。”
“他下面排水暗溝也看了。恨不得變成老鼠吧?”范金星哈哈大笑起來。
“考慮不周啊,考慮不周啊。”王天逸在樓里一邊穿衣服,一邊笑道。
原來王天逸來的時候,沒想到下雨的影響,穿的見客的長袍銀帶來了,等到要開始檢查安全的時候才發現麻煩了,閣樓臟,溝渠都是泥,他一個迎賓的角色總不能穿臟兮兮的衣服見客吧。交給那些新手屬下,他又不放心這群他口里廢物的新手經驗,只好脫了外袍,身著小衣親自圍著樓爬上鉆下。
“怕弄臟?你換你屬下的衣服不就好了?”慕容成噴了口茶:“讓我想起橫著竹竿過不了城門的笑話了。”
一眾賓主都笑了起來。
“宋先生,麻煩您給我拿身干凈的小衣來?”王天逸笑道,宋不群原本抬起手來讓下人去,但他又放下手來,聞風知音的他自己笑容滿面的去了。留下一群長樂幫和慕容世家的客人談一些不想讓他聽到的事情。
看到外人走了,王天逸趕緊說道:“慕容公子,這次要靠你們多幫襯。”
范金星替主公答道:“放心。我們公子還有翠袖肯定盡全力讓章高蟬下場露一手。倒是你那邊準備妥當沒有?別一個照面就被撂倒了,除了滿眼星星什么都看不見。”
“我們這邊,請二位放心。”王天逸已是滿意地笑了起來,他也不等他拿干凈小衣來了,自己拿起靴子來一晃說道:“大公子。您看我為什么要扒衣服警戒巡查?我是沒辦法啊,哪里想到會下雨?今天我一身行頭都是為了這次切磋來的,比如這靴子是我穿了一個月的,我可不敢穿不合腳的啊,更不想它弄濕呀。”
“哦。”慕容成一愣。
接著看到王天逸居然拿出一套的帶護心鏡的鋼扣薄甲來,慕容成驚訝的張開了嘴巴:“你帶這個來干什么?你們不是想當場格殺武神吧?”
“怎么會?就是切磋。”
“既然不是搏命格殺,章高蟬武功那么高。你帶這東西不怕沉嗎?”范金星問道:“應該越輕越好吧。”
“雖是切磋,但您二位都知道武神武功深不可測。我穿戴成這樣,為的就是在真正搏殺時候,和我們戰士所裝配的護具一模一樣。”王天逸狡獪的一笑,自己開始彎腰纏綁腿:“章掌門不是開武館的,我們見面的時候,也不可能總是切磋。”
這狡獪的一笑留給慕容成很深的印象,它帶著江湖風雨的烙印,既帶著些見慣武林伎倆老手的自信和冷酷,還攙著青年人所獨有的無畏和興奮。
慕容成笑瞇起的眼睛舒展開了。他的眼睛開始打量起這個為對頭效力的年輕人了。
“王小哥,幾年沒見,看來你經歷了不少故事啊。”慕容成笑道。
王天逸一愣,抬起頭來的時候,卻已經是恍然大悟了:“幾年沒見?哦,大公子是好記性啊,幾年前我在濟南府就遇見過公子,那個時候就是滿心歡喜,對您欽佩不已啊。沒想到您還記得我這么一個小……”
慕容成看對方的奉承話要決堤,立刻堵住,他手指一抬,指著王天逸胸口問道:“那么多疤痕?每一道都有故事吧。”
王天逸一低頭,才發覺自己彎腰綁腿的姿勢,能讓對面的慕容成看到小衣里層層疊疊的疤痕,王天逸大笑起來:“哪有什么故事啊?這些貓撓般的小傷江湖里哪個沒有?”
聽王天逸這么說,范金星帶著一種“看透你”的笑容插口道:“王司禮年紀雖輕,但說不定就是只暗夜飛鷹呢,而且還是飛的相當快相當高的那只?你說對嗎?”
王天逸哈哈大笑起來:“范先生你這是拿我開心吧?在江湖里呆過幾年的人。就算是個笨驢,身上也得磕磕碰碰吧。”
“我沒有。”慕容成凝神說道:“我沒有傷痕。”
這肅穆正經的表情倒讓王天逸卡住了,暗想:你慕容成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我江湖門派好比一個人,好比操刀的手,你就好比那心肝,這人身上不傷痕累累的就怪了,但誰見過心肝上到處是刀痕的?如果這樣,那這門派豈不是早完蛋了。這公子今天早上吃飯噎傻了吧。
有些發懵的王天逸期期艾艾的不知道說什么了,慕容成卻繼續凝視王天逸,仿佛看著的不是一個天天見的、和自己成群手下沒什么兩樣的武林高手,而是一只從波斯運來的稀奇怪獸。
猛可里,慕容成舉起手來,指著院子里那些四處游弋的人對王天逸說道:“幾年前我見你的時候,你是和你那些手下一樣表情一樣眼神的年輕人,看不出任何不同來。而現在。你比你的手下大不了幾歲,可是你的傷痕比他們多百倍!你應該無數次面對死亡。”
王天逸點了頭,但擺出了一個“您要說什么?”的略微震驚的表情。
慕容成看著這略微震驚的表情問道:“我想知道的是,是什么讓你在刀光劍影前無所畏懼?”
王天逸目瞪口呆了半天,好久才說道:“忠誠!幫派對我恩重如山,我……”
“我不和你說什么客套話,”慕容成一擺手:“我知道這些年你肯定是腥風血雨過來的,我只想問你。你可會害怕,你可會猶豫,你為什么能挺過來?”
王天逸一攤手:“公子爺,我就是長樂幫的一只卒子,幫派讓我打哪我就去打哪。您火中取栗的時候,明知手會燒傷,也會伸進火里。我就是那手。不像您,是幫派的心臟,一點疏忽不得,人各有地位,各個地位的人各有職責,各司其職,除此之外我想不起別的了。”
慕容成久久不語。好像陷入沉思,范金星用手推了推旁邊的大少爺問道:“您怎么了?”
“我在想我的地位是什么?原來我一直都沒睡醒。”慕容成悠悠的低聲嘆道。
王天逸耳力十分好,早聽到對面主仆二人的私語,他瞧了瞧慕容成兩眼的黑眼圈,暗笑道:“這位看來還真沒睡醒。要不要回頭送點藥材,拉拉關系?”
“哎哎哎,霍少幫主和章掌門來了!趕緊迎迎去吧。”這時,避開的宋不群急急的跑了回來。
絲竹齊鳴舞姬曼舞中,一眾武林中的大人物到齊,酒會開始。
“霍少幫主。請舉杯啊!”宋不群第二次對著霍無痕端起酒杯。
“秋水怎的不來了?”長樂幫未來的少幫主霍無痕一落座第一眼是緊緊跟著建康第一美女翠袖,被宋不群打斷才想起來慕容秋水沒到。
對面慕容世家的慕容成含笑不語,坐在慕容成下首的一個精干年輕人站起笑道:“多謝霍少幫主擔心,今天我家二公子有急事無法脫身。他說,我們家大公子到了就代表我們家的誠意了,請多海涵啊。”
這次慕容秋水卻沒到,代表他到的是他的一個心腹齊元豪——現任建康代理主管,本來應該扶正的,但因為他年齡年輕,雖然慕容秋水力保,但只能先做個代理,實際上則因為慕容龍淵和慕容成那邊反對聲音太大,只好做了個老總管呂甄不明不白的死后的代理主管。
他滿臉笑容下掩蓋的是冷冷的目光,隱蔽的打量著和章高蟬并肩坐在最上首慕容成,這次慕容秋水不到的原因更多的卻是江湖規矩的考慮:一個新起門派的掌門不值得慕容世家兩大公子同時出面,傳出去,自己就掉了價。更何況雖然長樂幫的未來幫主出面,但這個瘦瘦的少幫主的名望委實不能同慕容秋水在江湖上的地位相提并論,他連慕容成的地位也有不如。就如同一個還在待字閨中的大姑娘,怎能耗的起慕容世家兩大公子同時出面?
再說這次慕容龍淵指定的主使是慕容成,今天這事并不是多重要的事務,他自己出面就夠了。
頭面人物,正如這個稱謂,都有兩個工作。一個是頭:料理幫派實際事務,一個是面:外部交接江湖,求別人給面子或者給別人面子。
“這次就讓慕容成去做他唯一稱職的事情吧——用自己天生的好運氣給別人面子。除了第一個生出來就一無是處。”齊元豪在一片罰酒的叫聲中,一飲而盡,旁邊持壺而立的王天逸馬上“沖上來”給他斟酒。
這是在這豪雄的酒會上,王天逸面上和身份相稱唯一的職責:站立侍酒。
這里并沒有他的一席之地:因為是酒會,大家用的是“風雅”的坐席,中間空出的場地上用來表演歌舞,主客分別坐在周邊,左邊坐的是慕容成的謀士范金星、慕容建康代理總管齊元豪。右邊是霍無痕的愛將燕小乙,主人宋不群,最上首中間是貴賓章高蟬,左右相陪的是慕容成和霍無痕,翠袖斜坐在主位之后的副席,祺安無座立侍,景孟勇和左飛位置在章高蟬身后,所以司禮身份的王天逸只是蝴蝶一般圍著各個席位斟酒。
章高蟬把酒杯微微往前一推。看著笑容滿面的王天逸給他斟酒,眼里卻閃過別樣的神色,王天逸這種笑容他這段時間已經見得太多了,圍繞在他身邊的每個人,不管是否認識,對他都是這種笑容:他看來諂媚的笑容,他笑道:“我還以為你做很英雄的活呢。”
“給英雄斟酒也很英雄。我開心的很,章掌門請。”王天逸笑的很開心,一點沒受章高蟬話語的影響。
“怎么?武神和我們長樂幫這個屬下很熟?”旁邊的霍無痕有些一問道的說道,說實話,他對王天逸還不如章高蟬對王天逸熟悉。
“哦。”章高蟬看著王天逸的笑容報以一笑:“我和王小哥幾年前就認識。那時候的他很……很……很朝氣勃發,幾年沒見,現在……現在……”
“有點江湖了?”慕容成旁邊插了一句。章高蟬正為如何形容王天逸發愁,此刻被慕容成一語道破所感,報以一笑道:“對!對!對!小哥以前還幫過我忙呢。”
聽聞章高蟬說王天逸幫過他,大家一起朝正給自己少幫主斟酒的王天逸看去,王天逸卻像被螫了一樣叫了起來:“哎呀,章掌門您真是太客氣了,多年前那么點小事您怎么還記在心上?那個時候,您可是救了我的命啊。小人對您三叩六拜還來不及呢,您這么說,折殺小人了。”
大家并沒聽清怎么回事。也沒興趣聽怎么回事,卻一起笑了起來,紛紛稱贊章高蟬天生俠義心腸,真是武林的楷模。
誰該感謝誰是怎么回事,只要看一個坐著被伺候一個站著斟酒就一清二楚了,這道理連霍無痕都知道。
燕小乙和王天逸交情甚好,此刻也趁著大家高興的時機,讓王天逸透透臉,他笑道:“沒想到武神以前也和天逸打過交道,他是我兄弟,為人誠懇可靠,為幫派兢兢業業做了不少事,可是個人材。”
王天逸趕緊說道:“我如此駑鈍之人,哪里能稱得上人材,能有今天,是我命好,得以遇到幫主的提攜和知己兄弟的教誨。謝謝幫主謝謝燕大哥,還有老天爺,不枉我平日燒香燒得勤。”
“命好?那你平日去哪里燒香?告訴我,我也去燒幾柱。”齊元豪開玩笑道。
慕容成一笑,卻發覺旁邊的章高蟬嘴角上撇,瞬時間擺了個有點不屑的表情,他伸出銀杯去和章高蟬碰了一杯,問道:“武神,你覺得長樂幫司禮說的有不對的地方?說出來我們聽聽。”
章高蟬趕緊推脫沒有,但他只是虛推,哪里架得住眾人起哄,含笑說道:“我覺得王小哥沒有以前銳氣了。也許是少年老成。我只是隨便說說。”
“此話怎講?”
“年輕人如果不是為了替父母祈福增壽,我不覺得應該天天燒香。”章高蟬悠悠地道:“天道酬勤,老天只幫助勤奮努力之人,年輕人應該用自己雙手掙得富貴,靠燒香有什么用?”
王天逸笑嘻嘻的躬身道:“多謝武神教誨。”
霍無痕卻扭臉認真說道:“難道章兄認為天命不重要?我倒覺得敬天畏命沒什么不好。”
章高蟬閉目凝神片刻,才張口說話,這話在胸膛里回旋三匝才吐得出口,直如黃銅巨鐘般悠遠雄渾:“我命由我不由天。”
一眾人都愣住了。有的人下巴都差點掉下來,靜寂了好久,一片叫好聲大作:不愧是武神啊!好大的氣魄!厲害!厲害!
慕容成和霍無痕從震驚中回復過來后,一左一右同時向章高蟬敬酒,旁邊的陪酒眾人一起站起身來,按著身份打算遞次敬酒。
章高蟬左右顧盼,竟然不知先接慕容世家大公子還是先飲長樂幫少幫主的敬意,身后又傳來傾城佳人的款款軟語:您真是好英雄。面臨此光景,章高蟬臉上紅暈一閃,未飲人已自醉。
幼年坎坷,弱冠受命于幫派困苦之時,而剛及而立之年,已經武藝冠絕天下,聲譽雄震江湖,豪門雄豪。傾蓋相迎;江湖高手,膝行躬立;千金小姐,以身相許;傾城佳人,一遇傾心;人生如此,還有何憾:章高蟬直覺腹中一股蜜意豪情直沖霄漢,恨不得此時放聲大笑。
此刻他只恨世間規矩多,萬般得意只能藏于心中。不可放浪于外人面。
章高蟬左手接過慕容成的銀杯,右手拿過霍無痕的佳釀,竟然同時一口雙杯,一飲而盡,大笑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眼里見的只有眾人一起欽佩拍手稱好,可惜章高蟬武藝再高也無法透體視物,他看不到燕小乙的手正貼著身子對身旁滿面欽佩的王天逸打出手勢:“什么人?”
王天逸手指貼著褲縫回了個手勢,意思是無用之人、平常人、可視而不見的人。那邊的齊元豪也是江湖老手,對長樂幫的手勢也有研究,看到他們內部取笑,竟然也用舉杯掩飾,打出了同樣的手勢,慕容世家長樂幫三人一起曖昧的笑了起來,旁邊是看見一切的范金星的冷笑。
“歌舞!”宋不群看到此刻氣氛正好,手一拍,一眾樂工舞姬越眾而出,一時間大廳內歌舞升平。笑聲不斷。
酒會氣氛極其好,翠袖演奏了琵琶,多才多藝的燕小乙也用長笛合奏了一曲,眾人都聽得如癡如醉,上面霍無痕除了對翠袖很癡迷外,他對武神的神勇風范十分敬佩,一直在瞪著章高蟬瞧,要把他做到畫里去。
那邊的慕容成倒是顯得有些心事,和昆侖的景孟勇喝過一杯酒后,就讓侍女把酒杯撤掉了,大家都識趣的不來擾他喝酒。江湖中不動酒的人很多,尤其是大人物,都知道醉酒誤事。慕容成就是這么一個人,他們慕容世家的公子都風度翩翩,風度翩翩和醉鬼怎么也聯系不到一起。
他從不多喝。
他和章高蟬總在談論天命重不重要的問題,看得出來,他對章高蟬居然敢這么想很感興趣,很想知道他究竟是如何思慮的。
酒過三巡,王天逸看時機差不多了,對燕小乙使了個眼色,燕小乙點了點頭,他看向章高蟬那邊,正好霍無痕正嘆道:“最近有兩個心思,一是看到宮廷大畫師所作的八仙過海圖,技法極好,小弟心癢,也想做個自己的八仙過海,另外一個就是近來來來回回見得了各路江湖豪杰,想做個英雄長卷,只是他們草莽之氣極多,見到傳說中的江湖武神,小弟可不能讓你白來,能否讓我畫個像?”
燕小乙馬上進言:“少幫主有所不知,章掌門乃是武林中第一高手,英雄之氣當是在武藝上顯露無疑,此刻正好得機會,何不請章掌門下場露兩手?”
章高蟬和霍無痕被打斷,同時一愣還沒說話。那邊王天逸不知何時已經躬身立在了席前,急急道:“請允許在下為武神作陪!”
已經滿臉急切之色,又泛著興奮,看起來這事是無上光榮之事。
“這等好事,被你搶先了。呵呵,我也想上。”那邊的齊元豪嘿嘿一笑,為長樂幫幫腔。
“看看,看看。一聽到有讓武神指導武藝的機會,長樂幫司禮都急得滿臉發紫了,哪里還有半分大門派處變不驚的風范,倒像是個武林小學徒,哈哈。”范金星也拔刀相助。
慕容成和霍無痕也一起附和,就算不摸底,誰不想見識武神的真功夫。
“章公子,奴家一直等著再見神威呢。”翠袖用袖子掩著嘴笑了起來。
但章高蟬沒有做聲。他摸著酒杯,面露難色。
“掌門,您就去下場切磋下,你也不是不知道王大哥是武癡,他對您著的幾本蟬流武功書籍倒背如流,一直仰慕的緊。”背后的貼身小廝祺安看王天逸看了他一眼,趕緊出來幫腔。
“這和那無關……”章高蟬嘆氣道。
那邊的昆侖景孟勇已經站起來怒斥祺安起來:“你忘了嗎?掌門已經宣示武林,不切磋嗎?!”
“這也不算切磋嘛。”慕容成笑瞇瞇的說道:“只是起舞罷了。你看我們這些人都眼巴巴的等著看您的神威呢。你的名聲可不是一般響,天下第一高手啊。難道要秦明月秦先生點頭嗎?我們都說了,這又不是切磋,是長樂幫少主要給你畫像呢。”
慕容成在挑章高蟬,但是章高蟬好像沒聽清慕容成的話里有話,只有背后的左飛突然反駁道:“這和秦護法無關呀,我們掌門也說了啊。真是太抱歉了。打不了!”
燕小乙目視王天逸,而王天逸恨不得掐死左飛,原以為他不受待見,不會開口。而且自己這事畢竟是有點勾當在里面,沒打點他,況且打點他也沒用,弄不好和自己急。沒想到此刻跳出來攪局。
章高蟬十分尷尬地搖搖頭,說道:“左飛說的對,我真是抱歉了。我來建康是參加武林大會的,是來和武當一起和各大門派談判相關事宜。談判桌上并無高下,但若是比武藝,傳出去……”
他搖了搖頭,但慕容世家和長樂幫各人臉上卻同時閃過一絲怒色,都是心想:讓你比試,你怕的居然是丟臉掉面子?看得起你,當是看你的武藝和背后的武當。單憑你一個無財無勢的傭兵門派掌門卻居然想和我等七雄無高下?你以為你是什么人?!
慕容成尷尬地一笑,說道:“我等都是年紀相若,此刻酒席嬉笑,哪來高下?況且您下場稍稍和王小哥……你以前的故人玩玩,無痕兄弟啊,可是長樂幫少幫主,他為您畫像,何等有面子。”
章高蟬仍是為難,只因為霍無痕雖然地位高貴,但那是娘胎里帶出來的軟名聲,在江湖上并無殺出來的硬名聲,在章高蟬這個相信自己打下一切的超絕高手眼里仍是低了一頭。
“武神啊,這只是酒宴嬉鬧而已,您何必放不開呢,您可是英雄,何必計較這些小事?”范金星也沒想到最大的阻礙的居然是章高蟬要不分高低,只能打打邊鼓了。
“就是就是,慕容世家的大公子說了這么多,何等的真心,章掌門您不要不給他面子。”燕小乙惱慕容成動不動提霍無痕畫像,好像他家公子是畫師一樣,此刻冷冷地說道,也給章高蟬背上加了一座大山:你不給慕容世家大公子的面子嗎?
那邊的章高蟬確實有點吃不住了,他有些不情愿的站起身來,但左飛做了一件驚人的事情。
他站起來,走到慕容成和章高蟬身后,一把阻住了章高蟬,卻對慕容成說道:“我家掌門下場原也不難,這不就是酒席嬉鬧嗎?我家掌門起舞,長樂幫的霍大公子畫像,您能不能為我家掌門伴奏?”
武林中人比武哪里用的著伴奏?左飛這話生生地把這笑嘻嘻的場面弄成了秦趙的澠池之會。
齊元豪雖然不是慕容成這一派的,但怎能容忍左飛這樣的小人物這樣對待自己家的少爺,啪地一聲,手中的銀杯被他攥成了元寶。他長身而起,指著左飛瞋目大吼起來:“你什么意思?!”
左飛冷哼一聲:“就這意思!”
剛才還熱鬧非凡的大廳瞬間冷的有如冰山,人人都凍住了,有的只是一雙雙眼珠亂轉,帶殺氣的、驚恐的、憤怒的目光,如飛嘯箭般穿梭不已在冰山中碰來撞去,沒有激起回響,卻帶來恐怖的風聲。
“坐下。”慕容成沖殺氣騰騰的齊元豪一擺手。后者不情愿地坐下了,目光卻纏住了桀驁不馴的左飛。
“這位左兄弟,太言重了,呵呵。下場的事情算了。我們真沒想到你們會這么看重這樣的事情。算了,算了,喝酒喝酒,老宋,叫你的樂師上來。”范金星笑道。
范金星知道今天這事算黃了。本來是打算笑嘻嘻中就完成的事情,卻被這個左飛攪成了森嚴不已的談判。
讓慕容成伴奏?怎么可能!范金星了解這個公子,他本來就因為生活在慕容秋水的陰影下而自卑不已,對地位面子這些事情看得比其他人更加的嚴重,現在這事已經真的變成了談判,他怎么可能去做這樣的事情,承認自己和一個二流門派的掌門平起平坐?
范金星已經想到這次酒會后,慕容成提起昆侖那咬牙切齒的仇恨和無助表情。他一定會說:“要是二弟在這里,肯定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沒有人把我當回事?我究竟該怎么辦?”
但慕容成沒有像范金星想的那樣被左飛這個昆侖的藺相如刺痛,他轉頭看著左飛,很認真的說道:“伴奏?太遺憾了,我樂器不好。”
“那就算了。”左飛絲毫沒給慕容世家大公子面子,他這副表情讓下面的王天逸恨不得上去摁他在地抽他幾耳光,他擔心慕容世家對左飛起了殺心。如果慕容世家較真的話。那左飛就是該死,因為慕容世家可以指定江湖規矩。王天逸已經在猶豫,是不是今晚就灌醉這個王八蛋,然后把他不顧一切的運回壽州。
不過他沒想多久,耳邊就聽到了霹靂,他一下就被雷劈到了頭頂,變成了石頭。不僅是他。所有人都被雷劈中了。
這個雷就是慕容成的話。
慕容成伸手拿過章高蟬的銀杯,笑道:“您看這樣行嗎?章兄您每過一招,我就喝一杯。”
人人呆若木雞。
“章兄?章兄?”慕容成看章高蟬有些發愣,說道:“如何?就請這位昆侖的小兄弟當監酒,一招一杯,絕不失言。”
“公子三思!您酒量可不行!”范金星終于醒過神來,雖然不知道為何今天這個公子如此反常,但武林高手切磋要是切磋個幾百招,還不要命。
“我來替您喝。”齊元豪倒抽一口冷氣,一樣在想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居然能做出這種事情來,但是慕容成怎么說也是他上司,他不能讓上司這樣干,只能這么替了。
“你替我?那這小哥替武神演示武藝行不行?我說了,我喝。”慕容成笑著倒滿酒,對章高蟬說道:“武神,我可是急不可耐了,能見識天下第一的武功醉死也無妨啊。”
對方都如此了,章高蟬臉上的喜色又回來,他推脫了幾句,長身而起,直下場下,一切閑雜人等都閃開了中心空場。
王天逸已經等在那里了,他已經脫去了斑斕長袍,露出一身殺氣騰騰的武裝:手中提著兩把輕劍,通體特意涂的漆黑,絕無反光;
胸襟里鼓出了一塊,那是帶鋼制護心鏡的甲;
胸前斜勒著皮扣,緊緊鎖住背后的備劍;
這背劍特地用彈龍刀鞘,刀鞘并不封閉,一側全開,刀鞘內劍柄朝下,劍尖朝上,用刀鞘扣住,如要抽劍,反手在腰后握住劍柄,一壓或一拉就可以彈出,出劍速度比劍柄在上的背劍快數倍,原本是趁人不備正面靠近然后近身暗殺用的背劍法;
不過王天逸卻用在了這里,可見他對章高蟬的速度是多么的忌憚。
但含笑而來的章高蟬并不在意,他看著這個全副武裝的家伙笑道:“你倒準備得很妥當啊,不過我不會擊斷你佩劍,因為我打算空手。”
“那司禮,我說,人家空手,你能撐幾招,別一招就完蛋。”燕小乙大叫道。
眾人一起哄笑起來,齊元豪說道:“就是,別看你渾身背著三把劍,武神空手你也過不了三招,唉,天下無敵沒有敵手確實挺寂寞的。”
章高蟬對這些說法并無反駁之意,只是輕笑,看來他已經看定一對一何等輕松。
王天逸滿臉苦笑對章高蟬說道:“章掌門,你我之戰就如同小雞對蒼鷹,實在難以對等,這樣對戰,即便您勝利,也絲毫顯不出英雄之氣來,倒叫我們公子如何看到您的氣概神韻?”
“那你要怎么辦?要我綁一只手?”章高蟬說的有點無可奈何,真有點無敵寂寞的意思。
“不需要!”王天逸一擺頭,一道刀光只從人群里射向章高蟬,章高蟬就像拍蚊子那般握住了那把刀。
“什么意思?”章高蟬握住了刀十分不解,眼里在說:“我空手你都不行,還要我用刀?
“殺起來,我臉色莫要太難看。”王天逸伸手入懷,卻摸出一個黑色面具,套在頭上,雙手一分雙劍,大叫道:“和尚干吧!”
伴著他這大聲一呼,章高蟬背后同時響起一聲虎吼,堂外一個鐵山般的大漢操著一根混鐵棍躍上臺階沖了進來,每一步踩在地上的沖擊都讓地板一震,直如帶著一片腥風撞進來的兇虎,只朝章高蟬背后撲來。
“得罪!”王天逸大吼一聲,黑劍一旋如同帶著黑鷹展開雙翼,兇悍的對著章高蟬正面撲擊了過去,踩著地毯上移動的黑靴子卻迅疾得如同在足不點地的飛行,剛才還一副點頭哈腰的司禮瞬息間就化成了掀動滾滾殺氣的黑色飛鷹。
一鷹一虎瞬息間就和武神重重的撞擊在一起,連他吃驚二對一的時間都不給他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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