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梧桐 卷六 霧夜飛蒼 第十八節 臟手俠義
第十八節臟手俠義
“我進行潛伏訓練的時候,為了扮好跑堂,教官讓我把鞋面舔了,我都舔了,就我這樣還根本算不上潛伏刺探的行家,你那些只會擺擺架勢的廢物能做到嗎?!瞎子都能識穿他們拙劣的演技!”王天逸沒有咆哮別人的習慣,但此刻他說話和咆哮也差不多了:臉因為憤怒漲起了紅暈,憤怒也可以壓住但卻不能消失,這壓在嗓子眼的憤怒讓王天逸說的每句話都伴著一陣低沉的顫音,聽起來就如黑夜中野獸的低音咆哮,“那些都是商會的廢物,憑著一臉癡相唬唬人還差不多,怎么能用來在敵人地盤上化妝刺探呢?那不是自己找死嗎!”
說著,王天逸猛地站了起來,揮舞著手臂叫道:“大哥,我不是沒有警告過你!這種事情應該讓我們暗組的行家來做,你為什么一定要越俎代皰?現在一下被殺了三個,回去怎么交代?”
坐在王天逸對面的古日揚面如死灰,靜默了一會,抬起頭卻說了句不相干的話:“提醒你一句,他們不是廢物,是弟兄。”
王天逸沒料到古日揚說這個,他這個暗組戰將沾染了暗組飛揚跋扈的習慣,不自覺的帶出了對友軍的輕蔑,聞聽此言,自知失言,重重的嘆了口氣,無力的坐回了椅子。
原來鑒于王天逸的暗組不打算對文公子下手,古日揚派出了自己的四個保鏢去偵察文公子情況,打算自己綁了文公子,沒想到眨眼間三個手下橫尸街頭,古日揚大驚失色,趕緊來找王天逸通報這件事件,果然這突來的橫禍讓對方暴跳如雷。
“不過,姓文的一定有鬼。”古日揚說道。
王天逸一聲冷笑:“別忘了,壽州三雄不是人人都做鹽生意,說不定是嫁禍。”
接著,王天逸湊過頭來,用手指敲著桌面小聲說道:“你那幾個手下論真功夫還是有幾手的,但都是被人一擊格斃。對方實力很不簡單啊,若是再貿然行事,恐怕我們兩個性命也有憂啊,現在先忍了,趕緊了事、趕緊撤退才是上策!這可是別人的地盤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古日揚閉目嘆了口氣。知道這事還是沒瞞過王天逸:要知道壽州三雄中,洪宜善主要經營糧食,風槍門經營過私鹽,這事已經被王天逸從趙乾捷手里騙來的證據坐實;而賈六義據說沒有有力的證據證明他和鹽有關。但文公子卻和他有牽扯百端,這樣情況下,派去監視文公子的高手被人當街暗殺,卻有了多種可能,不能排除有人嫁禍而借刀殺人的可能。誰都是嫌疑。
要辨別這些可能所需要地證據要求更多,而最要命的是,沒有有力的證據不行!因為幾個門派不是草根門派,可以隨便處置,他們身后都是豪強門派在撐腰,后臺很硬,不可能不論青紅皂白地一鍋端掉。
而越俎代皰的行使暗組職能導致巨大損失是古日揚,這是個嚴重的指揮過失,古日揚回去之后必然會受罰。但他并不想認輸。
如果你在賭場輸了一大筆錢,還想撈回來的話,就只有再下注,沒有籌碼了怎么辦?只能拉別人下水了。
所以古日揚想用這個慘劇把王天逸拉進來,重新確定文公子的嫌疑,一旦確認古日揚先前判斷無誤,他過失指揮的罪名將被降到最小,回總部還有彌補地可能。
但王天逸參與對文公子的偵察的條件是:讓他認為文公子有殺害長樂幫商會戰士的動機,然而王天逸這個暗組干將眼光并不容小視,一下就指出了在壽州這種局面下,不能排除有別人嫁禍文公子地嫌疑。
如果考慮嫁禍的情況所需要的人力物力將是十分巨大,這節外生枝的艱巨任務哪里是他們可以做到的。
古日揚并沒有能把王天逸拉下水,只能嘆氣。
“大哥,這虧就先忍了。”王天逸看古日揚唉聲嘆氣,也收了憤怒之色,轉而安慰道:“此事須從長計議,待稽鹽任務完成之后,看幫中有無命令調查此事吧。”
古日揚心道:“三個高手值多少銀子,能和打掉一個私鹽鹽道地利潤相比嗎?恐怕此事只能是幫中不管了,唯一要擔罪名的卻是自己,雖然這次失誤構不成什么要命的罪名,頂多是指揮失當而已,但這指揮失當的罪名要是寫在自己履歷上,說不定哪天和別人搶椅子的時候就有人翻出來擠兌你,這可像吃了顆老鼠屎一樣膩味!”
念及自己一直優秀無比的履歷上要有污點了,古日揚心情更低落,也不想和王天逸多聊,直接說道:“唉,那只能忍了。壽州的武林人士還約我和他們談談此事,我先走了,你也小心吧。”
但王天逸叫住了他:“大哥,你現在身邊只有兩個護衛了,壽州這地方看來藏龍臥虎,不是水淺的地方,得加強安全,待會我叫兩個沒怎么露過面的手下去跟了你。”
古日揚知道這是王天逸美意,臉上強笑了一下,說道:“你本來人手就不多,再給我兩個,你自己怎么辦?我可是在江湖上還有點名氣,別人要動我得掂量掂量,你可是什么名氣都沒有地暗組戰士,其實比我更危險。”
王天逸一笑:“大哥,給我見外了吧。暗組不僅能打而且會逃,我沒事,你放心吧。”
“呵呵,還是兄弟你關心老哥啊。”古日揚沒再推辭,笑著點頭應承了。
但古日揚剛一轉身,王天逸又叫住了他,古日揚回頭看去,只見王天逸挫著手靜默了一會,才抬頭說道:“大哥,我的人只是保護你的,不要再用來冒險。”
古日揚嘆了口氣,失敗的那種感覺再次籠罩了他,他沒說話,點了點頭走了。
王天逸則揮手叫來兩個手下。說道:“這次你們兩個去跟了古爺,保護他的安全。”
兩人一起躬身聽令,隨后一個抬起頭問道:“虎領可有其他任務交代我們?”
“你們要……算了。”王天逸欲言又止。他想了想地說道:“就保護他安全。沒別的了。”
王天逸顯得很惱火,但壽州惱火的不止他一個人。
“我警告某些人,不要把壽州武林往火坑里推!”樂和沖著眾人大吼著,頭上青筋暴露,拳頭“咣咣”的砸得桌子亂跳。
他這是在風槍門地議事客廳中,除了他。賈六義、洪宜善,這些壽州武林的大人物都來了。因為就在上午,出了了不得的大事,長樂幫稽鹽特使古日揚地三個手下橫尸壽州街頭。壽州武林為之震恐。
看著暴跳如雷的樂和的眼睛都是看向賈六義的,而賈六義不僅頭上裹了一圈紗布,而且一臉悻悻的撞鬼樣,洪宜善心里可樂開了懷,和這事扯不上關系的就是他一個。所以他強抑笑意,故作嚴肅地對死對頭賈六義問道:“老賈,好像死人的街是你的地盤,你手下有看到什么?”
“這混蛋挑事!”賈六義心道,頭上的青筋怒不可遏地跳了起來,最近他極其的不開心。
多年的部下不僅向對頭出賣情報,而且竟然把他腦袋開花了,還是當著一眾手下和外人的面把他這個大哥的腦袋給開了!
人要臉樹要皮,尤其是對他這種號令一方地領頭人來說。更得要面子!而這次面子全丟光了!
更離譜的是長樂幫特使的手下莫名其妙的被別人像鴨子一樣在大街上大砍大殺,而最倒霉的是那條街是他的地盤,聽說了這件事后,本就心情不好的賈六義差點沒背過氣去,等好歹能說話了。馬上就罵開了:“你的,下雪天冷颼颼的,你——地跑我地盤上干屁去啊?想死的話,你就不能死到老洪那混蛋門口去!擺明了和我過不去!我——…………”
但這些還不是最讓他惱的,最惱的事是被人逼債。
文公子最近好像看見風頭太緊,著急走人,反復逼他趕緊把鹽款付了。
不過賈六義最近銀根緊張的很,因為早先屯地鹽不敢出貨了,而且剩下的銀子都換成了糧食,等著在這饑荒中像老對頭一樣大賺一筆死人財,現在要是馬上付款清賬,只能先出一批糧食,在糧價一天一漲的今天那不是要扒了他的皮嗎?
誰想掏錢,就算有,其實賈六義也不想給文公子,因為這個來路不明的家伙已經沒用了!
要是文公子孤身一人那好說,長樂幫沒稽鹽的時候,你能搞到私鹽,你是爺爺,但現在你也不敢做了不是,你買的貨沒人敢賣了,那你不是廢物是什么?還敢逼債,把你揍個半死就是輕的了。
可是文公子不是一個人,他背后是胳膊肘往外拐的昆侖,昆侖派居然幫著文公子壓著自己交銀子!
這不是混賬嗎?不是武當背后支持他們,他們這樣一群剛從山溝里出來的乞丐能風光的起來?
但世間的事情總是遺憾,你有理,但你卻不敢不給,昆侖派的張覺在和他吵的時候,一拳在柱子上印了個一寸深的拳印。
就憑手下無人能做到這點,賈六義再次確認昆侖這幫乞丐手里的刀太硬了,硬的自己不敢不給文公子錢。
糧他空了,銀子交了別人,心頭肉好像被挖走了一塊的賈六義天天恨不得一頭撞死,但是老天爺好像不讓他消停,剛辦完了這事,新的麻煩又來了。長樂幫的人死在文公子那條街上了,而自己因為惱火,早就把文公子古董店四周面罩的暗哨全撤了,所以他地盤上這天大的事情他竟然知道并不比其他兩家早多少。
本來得罪長樂幫是最危險的事,但秦明月卻說一力替他擔當,先前還逼近掏銀子的強悍戰略轉眼間又成了他的主心骨,再想想此地離揚州不近,賈六義委實吃了一顆定心丸。
但這些雜事如此繁多,換了誰在賈六義位置上都會腦門上火,而就在這個壽州大人物腦門上火的時候,還偏偏有人冷嘲熱諷的火上澆油。能不讓這個武林豪杰氣炸了肺嗎?
賈六義看了一眼滿眼喜色的老冤家,嘴里咬得咯吱咯吱亂響,端起茶杯來一口連茶葉都飲盡。捏著本子惡狠狠地說道:“我的地盤又怎么了?大街是給人走的,又不是我家自己開地,他自己腿走上來,關我屁事?難不成我要在路上設個卡子啊!!!”
“嘿,江湖上的講的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自己地方掉了根針也能找到。……”洪宜善冷笑一聲,還在擠兌對面的老冤家,但頭上裹了一圈紗布的賈六義沒讓他說完。
“——!”一聲市井怒喝中,賈六義手中的杯子猛地朝洪宜善當頭擲來。
洪宜善一偏頭。那茶杯擦著他耳朵在身后墻壁上撞了個粉碎,洪宜善擺回頭地時候,面色已經像煮熟了螃蟹,他大叫一聲捏拳就朝對面那漢子撲了過去。
賈六義本就等著這機會,站起身對著沖來胖子的肚了踹了過去。但兩人養尊處優久矣,雖是同門師兄弟,拳腳功夫還給師傅的程度也差不多,一個打偏了,一個踹斜了,兩個當家的大人物轉眼間就撞在了一起,順勢倒地在地上扭成了一團。
這可苦了兩人帶來地隨從,要是當家的手一指,說聲:“給我上”那好辦。抽刀對戰即可,偏偏現在動手指的人卻搶了動手人的湊合,自己在地上滾來滾去扭成了一團,那他們怎么辦?動手劈了對方,一般人還成。但扭打在一起的人卻是和當家地一樣的大人物,要知道要是這兩人真要撕破臉皮干起來,手下們那可是要血濺壽州長街的。
不過絕不是這種地痞一般的廝打,所以兩邊手下都有四五條大漢,卻圍成了圈,一起目瞪口呆的看著地上滾打的兩人,渾然不知道身在何處,更遑論該怎么辦了。
“你們還顯不夠亂嗎?”樂和氣得大叫起來,和他并肩坐著的趙乾捷一揮手叫道:“給我拉開!”
“你這個吃里爬外的混蛋!你一貫心黑,說不定就是你干的長樂幫!”氣喘吁吁地洪宜善被風槍門和自己手下死命的往回拉著,怒氣難消的他伸出手指指著對方破空大罵:“誰不知道你娘的怕死,自己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不要拉我們墊背!”
那邊地賈六義同樣被一群手下往回扯著,但和洪宜善一樣為了表現武勇,死命的往洪宜善那邊沖,聽到對方暗說自己販運私鹽,他立了腳步,紅著臉皮指著對方大吼道:“你這老王八蛋,不要得意!你知道江湖最恨什么嗎?告訴你,告密的人不會有好下場!”
“告密”二字一出口,洪宜善就如胸口中了一擊重錘,心里直叫:“這事他知道了?”身子一晃,頓足當地,愣了一愣,馬上大吼道:“你少放屁!我……”
“好了二位!”趙乾捷唰的一聲站起來,一甩長袖,大吼一聲,這才鎮住了兩人。
“現在不是講個人恩怨的時候,關鍵是如何解決此事讓長樂幫安心,否則大家都沒好果子吃,你們不想一出家門就挨長樂幫暗組的穿刺吧?”趙乾捷走到兩人中間大聲說道。
兩人恨恨的瞪了對方一眼,面上都不服,心里卻都暗暗后悔剛才失言。
“不管了,反正老子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古日揚是你華山的師叔,你們風槍門說怎么辦吧?”賈六義哼了一聲坐回了椅子。
洪宜善也哼哼的坐回了椅子,不再發一言。
風槍門提出了解決辦法,很簡單,給銀子。
按“好朋友”在自己地面上“暴亡”的江湖規矩給銀子補償,當然這“好朋友”是弱勢門派對強者門派門徒的叫法,然后三家一起出,賈六義出多的,其他兩家賠的少。
賈六義一聽那金額,臉皮就綠了,但長樂幫的人確實死在他地盤上,他也實在不敢硬扛,對老天罵罵咧咧的答應了。洪宜善本來不想掏一文錢,但剛才被賈六義叫破心事,心里也忐忑。稍微抬了幾句杠,也無奈就范。
“趙爺,聽我說一句,我們為啥不派出手下大搜壽州呢?”洪宜善一邊瞥著賈六義一邊說道:“以我們三家的實力說不定能抓住兇手呢。”
趙乾捷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道:“恐怕搜也是無用,對方來頭不小啊。必然蓄謀已久。”
“何出此言?”賈六義問道。
“這次是光天化日下的暗殺,你們想長樂幫橫行江湖也有日子了,特使保鏢身手必然了得,但在對方的攻擊下居然如老鼠遇見貓一般。據看客說,都是瞬間殞命,連個反擊都沒有。可見那兇手的戰力有多強,而且使用的武器有唐門透骨釘和神擊弩,尋常門派買都不起啊。這樣的殺手還使用這樣昂貴的裝備,我們壽州三個門派中何曾裝備過這樣的高手?很大可能就是高價雇傭的外來殺手,這事如果不是蓄謀已久能干的如此石破天驚嗎?而且下手地對象還是長樂幫。可想而知背后主使者囂張到了什么地步,他既然敢謀劃這樣的刺殺,必然退路也早就尋好。恐怕很難能逮到人了。”趙乾捷嘆口氣說道。
說到這里,洪賈二人都頻頻點頭,樂和過來把賈六義請進了內廳,劈頭就說:“賈六義,你前次行事是大快人心。但你得注意不是誰能惹得起的!”
“前次事?”賈六義一頭霧水:“什么事?”
看著賈六義那懵懂的模樣,樂和突然想一拳打在這張臉上,好容易才忍住這種沖動,樂和強笑道:“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洪筱寒遇刺嗎?”
“關我什么事呢?”賈六義一愣:“不是你……”
“現在惹了長樂幫很危險!”樂和實在不想和賈六義廢話,他和趙乾捷都覺得敢以長樂幫地人都屠殺的人最大的可能就是面前這個家伙。畢竟古日揚已經風槍門受了賄賂,他一把揪住了賈六義的胸襟,狠狠的說道:“咱們屁股都不干凈,你不要以為有昆侖給你撐腰就肆無忌憚!江湖上最硬地刀不在壽州!”
“你才犯混呢!”惱羞成怒的賈六義一拳打脫了胸前的手,惡狠狠的瞪了樂和一眼,自顧自的往外走,嘴里罵道:“別把臟水往我身上潑!”
“你!”樂和指著賈六義的背影氣得說不出話來,眼光只是在墻上的長槍和賈六義的背心之間搖晃,他真想一槍扎透這個瘋子。
“他已經喪心病狂了。”樂和在跟進內廳來地趙乾捷耳邊悻悻匯報道。
趙乾捷身體一晃,嘆了一口氣,無力的在椅子上坐下,他并不知道長樂幫的特例其實一來就是兩個,他以為賄賂古日揚一個就可以獨保風槍門一家了,但是如果賈六義真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惹怒了巡查訪問武林周邊地區的古日揚,他回去添油加醋的一說就麻煩了,萬一把長樂幫地目光的引到了壽州此地,怕是有更厲害的后著來,風槍門很難獨善其身,要知道風槍門是壽州后臺最弱的。
沉默了一會,趙乾捷抬起頭問道:“古日揚的人歇宿去賈六義的地盤做什么?”
“不知道。”
“那條街上有什么?”
“文公子的古董店!”疑惑的樂和突然眼前一亮。
趙乾捷抿了嘴唇想了想,說道:“我們替古日揚監視文公子好了。”
“這倒不是難事,長樂幫是外地的,我們本地門派盯個人容易,況且他們也不是賈六義的人,但是如果要逮人的話…………賈六義不好惹,他后臺不僅是千里鴻還有武神所在的昆侖,我們要是插手的話,我看他最近得意忘形,難保這個瘋子……”樂和想起了賈六義居然敢刺殺長樂幫三人的瘋勁,有點猶豫。
“我們不插手。”趙乾捷說道:“只是替長樂幫盯上文公子。這不就行了!”
商量罷二人轉身出了大廳,一言不發的坐在椅子上,大廳里一時寂靜無聲。
長樂幫特使古日揚很快就要來了。
就在壽州武林向古日揚慰問過的下一日晚上,壽州稀稀疏疏的小雪已經停了,但天色仍未放晴,刮起的寒風把地面上的那層薄雪吹的七零八落,氣溫也是滴水成冰,在這樣的寒冷夜晚中。大街上一個走動地人影也看不到,但若是細心,就會發現屋檐下斷橋邊好像有無數木樁靠在那里。不過壽州這些木樁卻與別地不同,他們會蠕動,原來卻是凍餒交近的饑民,他們在饑餓和寒冷化作的索命無常面前戰栗著,哭泣著祈求著。也詛咒著,冬夜中地壽州變做了黑暗中一座鬼城。
但就在這樣死氣森森的街道上,走過了一個從頭到腳裹緊了風袍的人,他低著頭行走卻。腳步邁動出均勻而有力的節奏,但安靜的卻如一只直立行走的獵豹穿行在黑暗中,兩把劍鞘地黃銅末端一左一右捅出了袍子下擺,緊硬而不妥協的撕裂著嗚咽的夜風,看上去簡直好像這袍子里裹著不是柔軟的血肉。而是金屬般堅硬地東西。
他經過了一條又一條長街,在他身后經過不久的地方,一群蒙面大漢正好一股黑色暗流激蕩在死氣彌漫的街道上,他們三五成群,走到“木樁”多的地方就蹲下來,低低問道:“想不想吃頓飽飯?”
“什么!”不管年齡性別強弱,一聽到這句話,黑暗里馬上就亮起無數雙饑渴的眼睛。“大糧販洪宜善囤積居奇,”蒙面大漢們拍著刀鞘道:“跟我來。讓我們干他娘地!”
壽州有多少饑民?
在生于死界限模糊的時候,一個火星就可燎原!
很快這暗流變成了沖擊壽州每個角落的怒海狂潮,整個城都沸騰了起來。
因為長樂幫的人被不明身份的殺手狙擊,王天逸也變得更加謹慎,所以他約定碰面的時間的時間是深夜。但洪宜善絲毫不敢怠慢,和他的兒子一直紅著眼睛等到王天逸來訪。
“我敢擔保不是風槍門就是賈六義干的,”洪宜善朝前傾了身子,雖然是在客廳后的密室,但他地聲音仍然放低到蚊子一般,顫音中帶著得意和緊張:“而且我覺得還有另外一個可能!您想,殺手那么好的身手,那么好的武器,貴幫的高手都無法避過一擊,很可能是兩家合力做的……”
王天逸臉上毫無表情,但沒有表情比咬牙切齒更可怕,加上那種漠然冰冷地眼神,讓洪宜善不由自主的把身子靠了回去,誰也不想靠王天逸這個人太近:“嗯,長樂幫向來不放過挑釁的匪類,我弟兄們的血不會白流。敵人的惡行只有他們的血可以洗的干凈,”王天逸說道:“這我可以打保票。”
“不說這個了,”王天逸掃了洪筱寒一眼,笑了一下,拉家常般的問道:“最近伯父和小弟一切可好?沒有什么古怪吧?”
洪宜善嘆了口氣說道:“壽州突然這么亂,我不讓他們出去了,天天在家自然無什么事。只是兩天前,一個倉庫報告說里面鬧鬼,在外邊聽著里面有動靜,進去一看什么也沒有。我估計是賊來著,現在糧價噌噌的長,難免有江湖宵小盯上了糧他的錢柜。”
“哦,那得小心,多派幾個高手過去。”王天逸笑道。
“就是那倉庫很大,原本就有高手守衛,所以他們才覺得鬧鬼,因為高手也什么沒發現,”洪宜善舒了口氣,說道:“就是上次收你糧食的那倉庫。你知道的,守衛森嚴。千萬別來江洋大盜。”
“是鬼也未可知,”王天逸神秘兮兮的一笑:“現在天寒地凍,壽州餓殍遍地,估計孤魂野鬼多的是,生前餓死,死后難免想去糧倉。”
“大哥,你也信這個啊。你手時辰的也有不少……嘿嘿,”洪筱寒捂著嘴笑了起來:“爹爹告訴我,年輕時候不用管鬼神,老了有錢了,修個大廟建個佛塔就一切無礙了。”
“哈,菩薩也保佑富家翁啊。”王天逸樂了起來。
“那是!他們起廟塑金身誰拿的銀子多?”洪宜善也插話道。
正閑聊間,密室的墻壁上傳來用手掌大力猛拍的聲音。
“老爺!老爺!不好了!”葉管事靠在外邊墻壁上死命的叫喊著,但墻壁非常厚。在里面聽起來不過像蚊喃一般。
“這混蛋怕傭人們不知道這密室嗎?”洪宜善冷哼了一聲,接著對王天逸說:“曾賢侄,您少坐。我去看看。”
說罷開了直通廳外的暗門,急急的走了出去。
“好像挺著急的。”王天逸說道。
“沒事,大哥,”盡管密室并無一人,但洪筱寒還是緊張地四下看看,才對王天逸湊過身來。小聲說道:“大哥我有一事相求。”
“兄弟,講!我們又不是外人。”王天逸一笑。
“嗯,上次我們多虧了你救我回來,我覺得自己武功太差了……我……”
“武功對你有什么關系?上次遇刺之后這才幾天。你爹就給你派了四個保鏢,這多少銀子了?這么多銀子圍著你,你還怕高手?”
“我總覺得這樣并沒有男兒氣概,還是一身好武藝千里走單騎那樣才是英雄本色……”
王天逸鼻子里嬉笑般地哼了一聲:“我明白了,你這是犯了少年人的癡病。等你多跟你爹在江湖上混兩年就好了。”
看王天逸對自己的想法毫不在意,洪筱寒有些惱了,他大聲的說道:“曾大哥,我是你結拜弟弟,你不要把我當小孩,我已經…………”
“好好好,你想干什么?”王天逸還是笑。
“大哥,你好像和丁少俠有交情,我想跟他闖蕩江湖。在江湖中創下個什么名頭來!”
王天逸一聲苦笑:“他不是尋常武士,扔給他一百兩銀子,讓他給你當跟班都成,他家有錢誰買的動他?”
“我不是讓你用銀子,我們闖蕩江湖要看情義不是?你幫我出面!”
“他好像從來不要跟班。我說穿了也不過是個扛活的,在少東家那樣地人面前談狗屁面子?”
“那你請他引薦我去跟武神學武吧!他跟武神關系好啊!”說到此處,少年猛地一躍而起,跳到了王天逸身邊,兩眼發出光來。
“去昆侖學武啊?昆侖很窮的,在他們門派里你受不了那樣的苦。”一直在苦笑的王天逸用手拍著少年地胳膊想著法子勸導:“而且你爹不會同意的。”
“我……”洪筱寒瞪圓了眼睛正要發狠,但王天逸臉色一凝,嗖的一下站起來,轉頭問道:“密室可有望孔?”
神色已經冷峻之極。
“有。”
洪筱寒從密室的隱蔽處抽出一架短梯子,豎在靠在大廳的墻上,爬上去輕輕地卸去一塊四四方方的大石磚,接著抽去刷成墻色的兩個棉紙塞子,兩個黑黑的小洞露了出來。
大廳的墻上一側鑄了三盞平排的青銅大油燈,而望孔就在油燈的燈壺之間,油燈一點燃就光明非常,而這兩個部位卻成了燈下黑,黑夜里絕難發覺。
王天逸和洪筱寒一左一右的踩在梯子上,往大廳里一望,都是身體一震。
大廳里已經是狼藉一片,椅子茶幾破碎滿地,地上躺了好幾具尸體,洪宜善就站在望孔下面不遠的地方,他一邊大叫一邊揮著手,在他前面站了一排武士、保鏢模樣地人,每個人都微蹲著看著前面,從望孔里只可以看到他們的背影,但每個人的背影都在顫抖。
大廳外人聲鼎沸,火光沖天,不知多少黑影在煙霧中穿行,而大廳門口內外已經廝殺成一團,刀光劍影慘叫聲不停傳來,連大廳的十六扇連門都被劈碎了一半,門檻上趴滿了人,有的抱著那木頭再也不會起來,有地卻拖著殘腿舉著斷手發出嚎叫。
洪宜善在大廳門口替他賣命廝殺的還有幾十個人,他們的對手人數并不多,都穿著貧民的襤褸衣服,除了蒙面巾之外和壽州隨處可見的饑民并無不同,但這些襤褸對手實力明顯強的太多了。
很快洪宜善的幾十個手下人數銳減到二十幾人,飛快地退進了大廳里。而對方就如一股索命的黑旋風跟著沖了進來。
“給我頂上去!混賬!給我殺啊!”躲在保鏢防線后的洪宜善看到手下被打了進來,憤怒地大吼起來。
但這氣極敗壞的怒吼全是徒勞,對方沖在最前面的人武功最好。四個人排成一線推了過來,招招奪命,劍劍無情,佛擋殺佛,人擋殺人。
尤其是正對洪宜善沖過來的那個人最狠,一聲大吼下。手中長劍劃了一個巨弧,砍斷了對手長劍后根本不停,從肩胛一直劈到心臟,快被劈開的人鮮血如噴泉般四散噴射。染紅了劍客的頭臉,看過去就如地獄中沖出地血色妖魔,在這樣的氣勢面前,洪家手下人人面無血色,無人不后退。
一拳打飛直立的尸體。順拋抽出了鮮血滴答的長劍,那劍客大吼起來:“只殺惡鬼!余者避讓!”
聽到此言,還在抵抗地十幾個幸存者大半扔了兵器拔腿就往墻角靠,就如血海唰的分出一條道來,攻擊者馬上就和洪宜善的保鏢們互相對視了。
保鏢們也在猶豫,他們都是武功最好的人,拿的銀子最多,因此對雇主地忠心高于剛才廝殺的尋常護院和武士。
但被人傳頌的東西總是世間罕有的東西。
很不幸的是,為主而死的死士和義士也是被傳頌的對象。
當作為最后戰力的保鏢開始廝殺的時候。眨眼間就有四人尸橫當地地下場徹底擊潰了銀子的良心,保鏢們武功更好,因此失去斗志的保鏢們潰散的更快,他們施展輕功退至墻邊,或者用一流的腿功唰地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一群襤褸的人很快把洪宜善圍在了中間。
最忠心的總是心腹。葉楊的吃力的握著一把刀靠在了汗流浹背的老爺身邊,也許他是真忠心,也許他和老爺一起做的事情太多了,懷疑自己也是對方嘴里的“惡鬼”,橫豎和老爺一個下場,反正他沒走。
但是他也沒沖,面對對方那血跡斑駁的修羅之軀,看著對方那漠然的眼神,感受著那撒播死亡的氣勢,他只是抖的像只中了雞瘟的母雞。
“沖啊!”洪宜善在瘦弱的箮事后面推了一把,眼淚卻流了下來。這淚水不是因為葉管事的將要面對的下場,而是因為他的絕望,他多么希望身邊這位心腹是打不死的戰神啊,可是他知道在對方高手面前連刀也拿不穩的他不過是只羸弱的母雞,但是他還是推了他出去。
這已經是他坐門派老大多年來形成的本能:最后一個棋子也是棋子,不用就是虧了。
劍光一閃,葉管事的臉上還來不及顯出被老爺推出來的驚訝和恐懼,整個腦袋就被這閃電般的劍光平平的切成了兩截。
看著生下來就認識的葉管事的腦漿四濺,洪筱寒又是恐懼又是擔憂,只覺得四肢百骸同時有無數寒氣沖了進來,而腦中卻如被烙鐵炙烤,眼前一黑,嘴巴一張,卻沒有發出胸中那聲慘叫來。
因為王天逸一把捂住了洪筱寒的嘴,如果被發現密室那就兇多吉少了。
他看了一眼洪筱寒,又轉過頭去看外邊的動靜,臉色沉靜冷峻,仿佛外邊他看到的不是人對人廝殺,而是在看一局精彩的象棋對決。
外邊洪筱寒的父親已經開始求饒了,面對這樣的強敵,洪宜善沒有絲毫的英雄風范,他跪地,他磕頭,他哭泣,他大聲喊著:我的銀子都是你們的。
洪筱寒的身體隨著外邊父親每一次動作而顫抖,但王天逸的胳膊如鐵箍般的扣住了他的身體和嘴巴,他只能顫抖,他只有顫抖。
外邊那群蒙面人指著洪宜善破口大罵,雖然是大罵,但每個人都表現出了優秀的戰斗素養,每個人的聲音都壓得極低,外邊饑民歡呼砸砍怒罵的聲音反而大過了他們的罵聲,不過王天逸和洪筱寒還是可以聽到他們在說什么。
“畜生!”
“你一個人讓多少人餓死!”
“你連募糧都不放過!”
“大俠我錯了,”洪宜善跪在地上,換著方向磕頭作揖,淚流滿面。聲音嘶啞了:“大俠,大爺,我錯了。我不該貪財,我都捐了,只求保我這條命……”
“老天不開眼,”一個蒙面人突然悠悠說了一句,正是那差不多把人劈成兩段的劍客,洪宜善老江湖了。沒敢反問,一聽口氣腔調就覺得他是頭目一類的,跪在地上朝那人轉了過來,一把扯住了那人血跡斑駁的長衫下擺。大叫道:“爺爺饒命,你要多少銀子我都給……”但他沒能說完他的最后一句話,對方一聲暴喝讓這句半截地話成為洪宜善的遺言。
“我就是替天行道!”暴喝聲中,長劍電閃,銀蛇一般刺進了趴在地上洪宜善的后背。洪宜善肥胖地身子哆嗦著,最終停止下來,好像一團腐肉一般趴在了地板上。
那劍客一腳把洪宜善的尸體踹翻了個個,拔出長劍看了看,罵道:“臟了爺爺的劍!”
王天逸眼一瞬不瞬的觀察著大廳里的每個人,洪宜善的死也沒能讓他地身體動彈半分,只是勒緊了洪筱寒的身體,果然對方身體巨震,接著捂他嘴的手上傳來溫熱的感覺。
王天逸扭頭一看,洪筱寒已經淚流滿面。
對于喪父人地眼淚,王天逸無動于衷,眼淚他見得太多了,已經麻木了,他轉過了頭又看了過去。大廳已經再次沸騰起來。
殺了洪宜善,對方卻沒有遵守“只殺惡鬼”的宣言,那些蒙面戰士們又轉身朝那些堆在墻角手無寸鐵的保鏢武士殺了過去。
本來都是一流高手,就是有武器也不是對手,何況沒有武器,戰斗變成了一場屠殺。
王天逸眼珠流轉,盯上了那劍客,他并不動手,站在當地指著那些肆意屠戮的人在喊著什么,另外一個蒙面客跟在他旁邊,躬身在不停的比劃著什么,好像在辯解,但卻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了,因為屋里已經充斥了凄絕地慘叫聲。
這時王天逸感覺到洪筱寒在用力掰著自己的手指,他愕然看過去,這個渾身還在顫抖的少年眼里除了清水之外多了一種有力量的東西。
王天逸一眼就看出了這是什么東西。
這種東西就是仇恨,仇恨的目光很有力量,讓人一眼難忘。
王天逸已經見過無數淚眼,不過最反感的就是這種倔強的仇恨,但私下他非常討厭被別人仇恨,眼睛就像面鏡子,但在仇恨的眼睛映照出來的你往往是頭魔鬼,這很讓本來就討厭鏡子地王天逸非常惡心。
所以遇到這種眼睛,他總是一劍刺過去,絕不留情,每刺一次,就像刺碎了一面討厭的鏡子,他慢慢的就習以為常了,忘記了原來的目的,讓這種眼睛地亮光熄滅卻成了他的習慣。這習慣讓他受到了非同小可的敬畏,因為這是個冰一般冷酷的戰士。
現在他又看到了這目光,盡管這目光并不是對他的,但他仍然很不自在。
他慢慢的放開了手掌,他知道仇恨可以改變一個人,果然洪筱寒咬得嘴唇出血,卻沒有再發出一點聲響。
他們慢慢的從梯子上下來,洪筱寒的眼淚已經干了,但眼睛紅的厲害,仇恨的光芒在他眼睛里閃耀,他低聲吼著:“我要報仇……我要為爹報仇……嘔嘔”壓抑的抽泣堵住了洪筱寒的喉嚨,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王天逸的手慢慢的拍上了洪筱寒的肩膀:“從長計議,我先送你出城,你去去武當吧。”
王天逸用劍把長衫劃成一褸一褸,裹在兩人頭身外邊,懷里抱了靴子和兵器,按洪筱寒的指引朝洪家馬廄走去。
襤褸赤腳是因為災民很多都是如此,王天逸希望借著黑暗掩護躲開饑民里面,因為他知道現在他們已經非常可怕,果然一出密室出口,就感到恍如換了世界。
密室的出口在廳外,赤的腳踏上冷的仿佛會咬人的地面,眼前已經是火光沖天,災民們在歡呼。在興奮的報復洪宜善的所作所為,他們身上裹著華麗地床單,嘴里嗚咽著供佛的面壽桃。點燃著這華麗的宅院,一切和洪宜善搭上關系地人不論青紅皂白全部成了發泄的對象,仆人被石頭砸死,女傭被投進井里,管家被吊在了樹上,……火光、崩塌、歡呼、慘叫、跳躍、死亡。這一切糾纏在這曾華麗風光無比的宅院里,但過了今夜,它注定要化為一座充斥著鬼魂的廢墟。
洪筱寒身體顫抖著,但不在于腳上刀扎一般的疼痛。心里的仇恨和疼比這疼一萬倍,這是自己樂園被低賤者踐踏毀滅地刻骨痛苦。
因為宅子里太亂了,而王天逸總挑陰暗的角落走,除了王天逸利落的用劍料理了兩個迎頭撞上的饑民之外,倒也沒被人看出破綻來。
但等兩人到了馬廄一起叫苦不迭:所有馬都死了。這些曾經耀武揚威的穿行在壽州上的高頭駿馬。這些血統高貴的價值千金的駿馬,此刻變成了丑陋地尸體躺在一地的石塊上,他們都不再透著靈性的大眼睛還無助的睜著,看著曾經的主人,仿佛在問為什么。
“走。我在附近設了個落腳點。那里有馬。”王天逸并沒有多少猶豫,這樣的突發事件他見得太多了,既然沒有馬就不用考慮現在騎上駿馬揚鞭出城的快捷。
那個落腳點是王天逸賃的一個小院子,因為要和告密人洪宜善見面,按長樂幫的戰例。王天逸在洪家附近設立了落腳點,里面有馬有服裝也有武器,方便特殊情況下地行動。果然現在派上了用途。
這個落腳點和洪家宅子間隔著一條小河,洪家宅子極其大,這條小河就順著洪家宅子墻根流過。上面本有座橋比洪家擴建的墻根的年數早的多,但洪宜善嫌周圍居民都經過這個橋過河,把自己宅子根踩出一條路來,影響了自己的清靜和安全,就把橋從中間鑿蹋了,成了座斷橋。
王天逸拉著洪筱寒走到河岸邊地時候,烏云卻已經被風吹散,露出一輪圓月來,月光如白浪一般翻滾在地上,因為斷橋的緣故此處已經是人跡罕至,饑民的喧嚷拋在了身后,只有嗚嗚的風中吹過,放眼四望,遠處有幾處火光,看樣子洪宜善的糧店也被劫了,近處是靠著墻根的大路,人影全無。
洪筱寒和王天逸放了心,他們走到斷橋邊白花花的冰河,正想試探冰的堅硬程度,考慮直接過河節省時間,就在這時,王天逸一把拉倒洪筱寒,對他輕輕說道:“有人來,調勻呼吸,絕對靜聲!”兩人一起緊緊的趴在了斷橋下面的河岸上。
轉頭看了看洪筱寒,只見他淚痕在臉上凍成了道,雙目赤紅,牙關緊咬,緊緊握住了身下的刀柄,一個少年突然間就好像老了幾歲一般。
王天逸微微放心,抬頭掃視北邊,果然不一會那邊走來四個人,都是襤褸打扮,但卻都身帶利刃還帶著蒙面巾,不是那些殺人的狠角色是誰?
王天逸看他們越走越近,正擔心他們會發現自己,突然北邊傳來一聲呼哨,四個人在離斷橋五十步的地方同時停步,跟著就是一個人氣喘吁吁的從他們背后追了過來,向他們低聲說了什么。
“什么!不可能!王八蛋怎么搞的!”這句話清楚的傳了過來,可見對方心情激蕩的都壓不住音調了。
“那忙你們的,告辭。”又一個聲音傳來。
“路上您請小心……”
然后聲調都低了下去,幾個人嘀嘀咕咕好像在互致告辭。很快四個人朝相反的方向離開,而一個人獨自朝這邊來了。
王天逸按著洪筱寒身體緊貼在了冰冷的岸上,他此刻顯得有些緊張了,因為對方擺明了要過來,以他們擊潰洪家的實力,發現附近的他們不是沒有可能。
但他發現一切都是徒勞了。
那腳步越走越慢,最后在離斷橋三十步的地方突然改變了方向,一個身影直直的溜下河岸,抽出長劍在冰上劃了個口子,然后他把身上的血衣包著石頭扔進了冰洞,接著他摘下了面罩也扔進了那冰洞。
“丁玉展!”聽到身邊的少年傳出這聲包含著痛苦、驚訝、仇恨的大呼。王天逸知道一切都完蛋了。
三十步的距離可能看不清黑暗的橋面下,但橋面下的人卻可以借著月光和冰面的反射看清楚一個往冰窟窿里扔衣服地人的臉。
況且是那么有個性那么有名的一張臉——丁三少爺丁玉展的臉!
丁玉展也在往這邊看過來,王天逸身旁的人一躍而起。空中長刀出鞘,然后帶著一股勁風越過自己身體,順著河岸根的冰層,直朝冰面上地丁玉展撲去。
王天逸本來伸手去捉少年的背心,但他穿的衣服已經被劍割的七零八落,王天逸一把抓上去只落了一手地碎布。看著洪筱寒的背影。王天逸沒有再動,只是斜靠在橋下嘆了口氣。
丁玉展何等人物,馬上就看清了這個斷橋邊突然沖出的對手——洪家的少爺洪筱寒,初見時候他還是個害羞少年。但此刻的他已經紅了眼睛,提著刀帶著殺氣直撲而來,像只野獸了。
看著那身材,那氣勢,那武器。加上剛才身著襤褸衣服走路地樣子,洪筱寒已經確認這個人就是一劍刺死父親的兇手,紅了眼睛的他也不答話,靠上來就是狠狠一刀劈去,“你殺了我爹!”
幸運的碰到仇人落單,曾經的仰慕對象轟然倒塌,天地間全是父親赤紅的鮮血,洪筱寒毫不顧命,刀刀進攻。不求自保,只求殺敵。
但就算他不命,也和對手的水平差得實在太遠了,對方不僅訓練比他強百倍,而且身經百戰。怎么可能懼他。
丁玉展好像連長劍出鞘的打算都沒有,但也并沒有一擊即殺對手,看著面前這個稚嫩的對手,面上反而現了猶豫,輕輕一閃躲過黑刀,輕巧地一腳撐在洪筱寒左肩上,洪筱寒就像一個麻袋一樣被踹倒,面朝上在冰面上滑了出去。
要是面對王天逸這種身手,丁玉展絕沒有單腿破刀的膽子,這就是不折不扣的自殺,別人要是被這樣一腳踹開,馬上心里就知道自己和對手差距實在太大,識相的就趕緊停手吧。但洪筱寒不同,他身背殺父大仇。
所以在被丁玉展一腳踹倒在冰面上的時候,他喉嚨發出嗚咽地悲鳴,這種挫敗對于他不再是面子和生死的問題,而是生不如死的屈辱。他一刀插進了冰層,停住了那一腿的力量,吼著跳起來,抽出刀,高高舉過頭,又朝丁玉展沖了過來,憤怒的發力并沒有節制,這力量讓他在光滑的冰面上踉蹌,然后摔倒。但洪筱寒好像并沒有發現這些,是直立他就沖,跪在冰上就用膝蓋頂,倒在冰上就用指甲摳進堅冰往后拉,他不顧一切的要接近丁玉展要殺了他,看起來就如同一條紅眼的小兒狼徒勞而悲壯的去沖擊猛虎。
丁玉展一直沒有說話,因為他并不知道該說什么,無論怎么樣,自己親手殺了眼前少年的父親,能說什么呢,就算天理在他這邊,面對失去父親的兒子,這也必然是悲痛的天理。
洪筱寒一次又一次的被踢飛,他一次又一次的沖前,丁玉展的一只手早就握上了劍柄,卻一直沒有抽出來,看得出他不是沒有拔劍的心。
在洪筱寒第四次沖近丁玉展的時候,握刀的手腕被人從后面牢牢握住了,王天逸抱住了他,看了看丁玉展,王天逸輕輕在洪筱寒耳邊說了一句話:“沒用的,你打不過他。不要送死。”頭破血流的少年身體劇烈顫抖起來,一瞬間就淚流滿面。
丁玉展看著王天逸卻哦了一聲,一臉原來就是你的表情,行動之前,昆侖的秦明月就嚴令說過:洪門可能有別派人員在場,發現高手必須看清服飾,報告指揮決斷,切不可亂殺結仇。
“曾大哥,你幫我……”洪筱寒淚眼婆娑,卻死死盯住了丁玉展。
王天逸憂傷的苦笑一下:“我是個外人,并不會幫你報仇。”
說完,卻抬起頭看著丁玉展,臉上卻換了一幅詭異莫測笑容:“丁三少爺。洪兄弟認出你來了,我這個外人想問問,你打算怎么辦呢?”
王天逸的意思很明白。按江湖規矩,斬草當力求除根,因為江湖上誰都怕死,仇人卻是可能讓你死的人,你殺了別人的親人,別人能讓你好過?
丁玉展領著人扮暴動的饑民的殺了囤積居奇的洪宜善。現在洪宜善的兒子就在眼前,而且他認出了蒙面殺人地丁玉展,如果換了任何一個江湖幫派都不會放過這樣的人,若是放過。必然麻煩不斷,除了把他變成不會找麻煩的死人。
不過問題是丁三少爺是講俠義地人,若真論起理來,洪筱寒年紀尚輕,才剛開始跟著學生意。他爹惡貫滿盈,他則沒那么多罪惡,可殺也可放,就看你按江湖規矩還是按江湖俠義來辦。
而王天逸已經挑明了自己是外人,按規矩就是說若是丁玉展執意要殺洪筱寒,他也不會插手。
這正是王天逸詭異笑容的原因,他突然發現給別人一個兩難選擇真是很有意思的事。
丁玉展握著劍柄的手始終沒有放開,他很清楚放過洪筱寒的后果:他們蒙著臉行動,就是怕被認出來。因為洪家后臺很硬。要是不被認出來,洪筱寒當然是無所謂的事;但現在被死者地兒子認出來了,而且他家的后臺是武當的高層人物,這殺父之仇一旦背上,可想而知就算是丁玉展這樣的身份也會頭疼。但看著那稚嫩地臉。想起了自己“只殺惡鬼”的初衷。
究竟是斬殺少年保全俠義的自己?
還是放過少年保全自己的俠義呢?
丁玉展的劍鞘微微顫抖起來。
好久,丁玉展終于開口了:“你爹囤積居奇,餓死無數百姓,連我募集的糧食都不放過,實在是罪大惡極,赦無可赦,為了百姓為了俠義只能……”
“你放屁!”洪筱寒怒吼著,眼里好像要噴出火來,王天逸費了好大勁才沒讓他掙脫,洪筱寒指著丁玉展大聲說道:“你還講俠義?你這殺人全家的狗匪徒!”
丁玉展沒有生氣的意思,他緩緩說道:“我替天行道,你爹干的事你清楚,誰是匪徒你肚里知道……”
“滾,你這滿口仁義的大騙子!”洪筱寒的蒙了一層淚水的眼珠凸了出來,身體被鉗制反而讓憤怒地他口齒伶俐起來:“我看清清楚楚,你們這些狗賊騙我家奴仆放下兵刃卻又背信棄義的屠殺,你還有臉稱大俠嗎?”
丁玉展無語了,他本來想只殺洪宜善和各個掌柜的,但協助他的都是昆侖派的高手,在殺掉洪宜善后,張覺下令屠殺保鏢和武士,他曾阻止,但對方一邊和他說:“被認出來就麻煩了,這些人保護惡鬼洪宜善也是罪不可赦地……”沒等吵幾句,另一邊已經快殺光了。
和別的幫派協同行動的丁玉展能怎么辦呢?
因為世間大俠已經罕見,而為了俠義成群結隊作戰的大俠更是開天辟地聞所未聞。
孤零零的大俠對仆從者指揮其實有限,如果人數眾多的仆從對開單影只的大俠堅持己見的話。
看到丁玉展無語沉默,洪筱寒繼續大吼道:“我家做的事我當然清楚,第一,我家是做糧食生意的商人,商人能不賤買貴賣嗎?官府都查過我家生意,不一樣什么沒查出來?第二,江湖上也講俠義,你怎么不讓武林人公論我爹呢,卻蒙著臉屠殺了我家,你要是那么有俠義,你這狗賊為什么要蒙臉?替天行道不是有理嗎,有理怎么見不得人嗎?你大的過官府,你大的過武林??我們打官司、幫派沖突怎么不去找你?你是騙子!你是匪徒!”
“是阿,俠義如果管用,那官府和門派都可以解散了。”王天逸怪笑起來,眼睛卻對丁玉展打了個眼色,在問他是不是殺掉洪筱寒。
丁玉展看了看淚痕斑駁的臉上那仇恨的目光,又看了看少年身后那江湖規矩的用來引誘自己者的怪笑。對著洪王二人道:“洪小哥你罪不至死,你走吧。”
一言既出,對面的兩人都愣了。三人都是靜默地看著對方,天地間唯有風聲嗚咽。
“好!”洪筱寒牙齒咬得亂響,指著丁玉展一言一頓的說道:“我洪筱寒對天發誓,殺你之仇不報,誓不為人!”
“好!”丁玉展一樣大聲說了好,對著少年高傲的抬起了下巴。伸出雙手:“記著,我替天行道,問心無愧,這雙手是干凈地!你爹就是我某人殺的!”
洪筱寒怒視著這個曾經仰慕現在刻骨仇恨的人。猛地掙脫了王天逸的鉗制。狠狠的往地上吐了口血水,轉身就走。
看著少年一瘸一拐的背影倔強地就如同一頭受傷的小狼掙扎在天地間,而在幾個時辰前,他還是一個靦腆的幸福少年。突然就如同變了一個人,可想而知,他心中何等的仇恨、痛苦和憤怒,丁玉展心里憂傷起來,他不由自主地低頭嘆了一口氣。
但就在這丁玉展嘆傷的時候,吹來的風突然好像有細細的鋼針刺到了丁玉展的臉龐,“殺氣!”這純粹是百戰地帶來的直覺,丁玉展猛地抬起頭,然后他呆住了。
他看到前方那劍光的最后一絲余韻。王天逸站在洪筱寒身后,身體直的如同一桿鐵槍,在劍的上方飛舞著一個黑色圓球。正在空中旋轉下落。而最前面的洪筱寒好像突然矮了一截,接著就像木樁一般往前挺挺倒在地上。
洪筱寒被王天逸一劍斷頭。
背對丁玉展的王天逸靜靜的站著,給人感覺就如寒風和黑暗融為一體,宛如一只地獄中沖出地黑色厲鬼,他輕輕伸出右手去拎住了半空中落下的洪筱寒的人頭。
然后他不發一言的走到丁玉展面前,伸出右手,那里的洪筱寒眼淚還宛然可見,仍然保留著生前咬牙切齒面容。
兩個男人靜靜的對視,這次丁玉展沒有對洪筱寒那種居高臨下一眼看穿對方的感覺了,這次的人睥睨氣勢與他不相上下。
“你應該殺了他的。”王天逸終于開口了。
丁玉展沉默。
好久,他問道:“你為什么殺了他。”
“嗯,今天這事我確實是個外人。”王天逸說道:“有人求我這么做,因為是伙伴我就答應了。”王天逸解釋道:“本來他會離開這個地方,前往武當。若是他不知道你的身份,我就送他騎馬出城,但是不巧的是他看見了你的直面目,本來能不能拔出他來,本就沒有肯定,所以我就……這次就算我因私廢公吧。”
“因公廢私?你是哪個幫派干將吧?”丁玉展冷笑了一下:“你騙了我不少事情吧?我早就應該想到以你的身手和能力怎么可能不被幫派看上。”
王天逸無所謂的一笑:“和你沒關系。”
“那這次你出手為了討好我?”丁玉展盯著王天逸問道。
“為了俠義。”這是王天逸的回答。
“為了俠義,我已經放過他了。”丁玉展的臉上毫無表情。
“為了俠義的你。”王天逸說道:“這年頭你比麒麟還罕見,我不想你這樣的人因為一個要為惡鬼報仇的小子遇到危險,畢竟你總是一個人,一旦這樣不顧一切的仇人盯上你,家族聲望也保護不了你了,所以他最好去死。”
“他還是個孩子!”丁玉展喊道。
王天逸看了看手里的人頭,嘆了口氣說道:“所以我的手又被血污了。但我夠臟了,債多不壓身,我已經不在乎了,但是沒人天生就喜歡臟手!我希望江湖里還有一雙干凈的手!你做你的俠客,我替你擦干凈屁股,這事倒還是我干過的為數不多的好事呢,不過我做好事還是一手血污,命啊。”
丁玉展再次沉默,王天逸站了一會看丁玉展不再說話,微微一笑,把頭扔進了冰窟窿里,再不多說,靜靜的朝前走去,兩人錯身而過。
走過了不動的丁玉展,王天逸慢慢前行著,看了看手上的血,苦笑的搖了搖頭,心道:“小洪我還是挺喜歡你的,但是你我的交情怎么能和我和丁三的交情比?黃泉走好吧,對不起啦。”
“謝謝。”背后突然傳來丁玉展的聲音,王天逸難以置信的回過頭,看著十步遠的丁玉展,問道:“你說什么?”
“謝謝,兄弟!”丁玉展轉過身來,對著他點了點頭。
王天逸轉身走了回去,兩人手握住了手,王天逸說道:“行俠義很難,在江湖上簡直不可為,我本來想讓你親手殺死洪筱寒,了卻你的夢的,沒想到你居然放過了他。”
“知其不可為,但我還要做。”丁玉展堅定的說道。
王天逸沒有說話,說什么話都是多余的。
等他繞著原路避開亂民,回到自己的據點時候,一個人從黑影里竄了出來。
王天逸定睛一看,驚問道:“不是讓你跟古爺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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