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防備地聽到柳子簡單的幾句描述,長孫伯毅微微一怔便垂下了眼。
他知道,黎紹并不希望他總是對那段過去懷抱歉疚心疼不已,可他怎么能不心疼?越是想要珍惜黎紹,他就越后悔、越心疼,而最讓他感到痛心疾首的,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那些事情已經成為了過去,成為了他所不知道的過去,他不能解救黎紹,他不能代替黎紹,他甚至連安慰黎紹都做不到,因為那已經成為一段過去,所以他只能從別人的口中聽說,他只能想象,他只能心疼。
沉默片刻,長孫伯毅又抬起眼,故作淡然地說了一句:“那還真是認識很久了。”
“啊…恩…”察覺到氣氛有微妙的變化,柳子左看看右看看,湊到巫寧和耳邊,低聲問道,“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巫寧和瞥了長孫伯毅一眼,沉聲道:“沒有。”
吃過早飯,一行人便準備啟程回京,再見到白狼軍時,他們已經脫下了身上的白甲,雖然煞氣很難消除,但混在俞世一行人中倒是不那么扎眼了。
回京的路走了兩天,抵達長安那天陽光明媚。
下了馬車,柳子就抻了個懶腰,左顧右盼一陣便笑著感嘆一句:“好久沒回來了,還是這地方待著最舒坦。”
真是哪里都比不上長安城啊。
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的黎紹斜了柳子一眼,道:“你原本也不是京城人士,這里怎么就讓你覺得舒坦了?”
柳子也沒在長安城里待過多久,怎么就把這里當成了故鄉似的?
“那當然舒坦了!”柳子一副“這你就不懂了吧”的自得模樣,道,“全國上下哪里都沒有長安城里的富貴人家多,放眼望去,每一家的屋頂都冒著金光,多美啊!”
聽到這話,黎紹忍俊不禁,暗道柳子的老毛病又犯了。
巫寧和趕忙抓住柳子的手:“家里那些東西還不夠你看的?”
怎么就非得去別人家拿東西來玩?柳子的這個毛病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改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拿出來,玩夠了再冒險給送回去,雖說有借有還是好事兒,可柳子這行徑未免太氣人了些,當年他來黎國追求柳子的時候可沒少幫柳子善后,想要追殺他的人簡直是前仆后繼絡繹不絕,白狼軍的實力在這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聞言,柳子沖巫寧和傻笑一聲。
這些年七呆子的確是給他搜羅了不少稀世珍寶,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摸清了他的套路,但凡他看上眼的東西,才動了念頭想要去偷來玩玩,七呆子就已經給送到他眼前了。也不知道七呆子是用了什么手段,竟能把別人家的傳家寶什么的都買回來。可那東西不是他親手拿回來的,總覺得很沒意思。
一瞧見柳子這副裝傻的表情,巫寧和就知道他一準會亂跑,心知勸說無用,巫寧和也只能想別的辦法。
不知道能不能跟長孫伯毅商量一下,找幾個相熟的人家給柳子過過癮,不然若叫柳子四處亂闖,誰知道他會不會惹出大麻煩。這長安城里可是住著半數以上的黎國顯貴,柳子現在的身份也不再只是一名江湖神偷,若叫人知道是丁靈國的七王夫在長安城偷盜…
巫寧和揉了揉額角,只覺得頭疼欲裂。
讓俞世帶著白狼軍去羽林軍營房暫住,長孫伯毅就牽著黎紹,引著巫寧和跟柳子踏進了天策上將府。
“恭迎將軍和公子回府。”聽到門人稟報,奚虎就趕忙迎了出來,站定在長孫伯毅和黎紹面前,態度恭敬,抬頭時才看到巫寧和跟柳子,奚虎疑惑地問道,“將軍,這二位是…?”
“客人,”在劉策的登基大典之前,長孫伯毅并不打算讓人知道巫寧和的身份,以免節外生枝,“他們暫時要住在這里,讓人在后院收拾出一處院子,安排幾個人好生照顧。”
“是。”奚虎立刻安排人去給巫寧和跟柳子收拾住的地方。
安頓好巫寧和跟柳子,又將黎紹送回房間,長孫伯毅便離開了天策上將府,進宮去找解鈞、雍寧和張威。
他回京的消息大概已經傳到了他們那里,更不用說他已經讓俞世將黎征和敖山送入宮中,這消息一傳開,大概會有很多人入宮。
長孫伯毅離開后,黎紹就走出了東廂房,由衛澤、衛峰和奚虎陪著,往天策上將府后面的長孫家祠堂走去,可人都到了祠堂門口,黎紹卻停了下來。
他不敢進。
“殿…公子,您不進去嗎?”陪著黎紹在祠堂門前站了一盞茶的時間,衛峰終是忍不住開口,“若不進去,咱們就回去吧,外面風涼。”
黎紹望著祠堂門楣上的牌匾,沒答話說要走,卻也邁不開腳步向前。
又站了半晌,黎紹嘆一口氣,轉身。
“回去吧。”
路過天策上將府久無人打理的花園時,黎紹就遇見了跑出來亂逛的柳子。
“紹!”見到黎紹,柳子立刻笑嘻嘻地跑了過去,“你這是去哪兒了?”
“沒什么,待在屋里沒意思,”黎紹往柳子的身后望了一眼,詫異道,“七王子呢?”
難得巫寧和竟沒跟著柳子。
柳子撇撇嘴:“七呆子睡了,我一個人待著沒意思,就出來逛逛,可這府里各處都是久未打理的樣子,哪兒哪兒都是雜亂無章的,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為了找他,七呆子又是好幾天沒睡,這一睡大概要睡一下午吧,他一個人在房間里待著,就算是欣賞七呆子的睡容也看得煩了。
黎紹四處看了看,無奈地笑了:“那就出去逛逛吧,剛好新年還沒過完,外面該是比平時熱鬧。”
“這個好!那咱們就出去逛逛。”柳子拉起黎紹的手就往外走,“你說先去哪兒好呢?”
“柳子?”黎紹愕然,“柳子,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玩吧。”
柳子停下腳步,轉頭不滿地看著黎紹:“為什么?我自己一個人去多沒意思啊!而且我跟你認識了那么多年,還從沒跟你一起出過門,以前來找你的時候,你都是被關著的,機會難得,也不知道下一次會是什么時候,你就讓我一個人出去玩?”
“可是…”黎紹有些為難,偏頭瞟了眼奚虎。
奚虎打了個激靈,立刻開口說道:“公子若想出門,末將這就安排護衛隨行。末將會讓人轉告將軍。”
事到如今,他哪里還敢攔著這位?
“你看,他都說可以了,快走快走,”柳子又拉著黎紹快步向前,“我們先去東市吧?這大過年的,東市里一定有耍雜耍的人。然后再找個衣帽肆給你置辦一身新衣,你瞧瞧你自己,穿得灰不溜秋的,真是白瞎了那張俊俏的臉。”
聽著柳子擅自定下的計劃,黎紹有些動心了。
從小到大他都很少有機會出宮,僅有的幾次都是年少時與伯毅他們偷溜出宮,當時玩得開心,回宮后卻被罰得很慘。最近十年他卻是再也沒有機會出宮,即便是遇上了輕功卓絕的柳子,身體虛弱的他也沒辦法跟柳子一起玩鬧。
被柳子拉出天策上將府的大門時,黎紹下意識地扭頭望了眼門楣上的牌匾,總覺得從這道正門跨出天策上將府對他來說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天策上將府離東市并不遠,柳子即便是沒來過天策上將府,也能輕易地找到去東市的路,等到了東市,柳子就興奮起來了,拉著黎紹在熱鬧的人群中竄來竄去,不管是瞧見什么鋪子都要進去轉一圈,一個時辰下來,柳子將黎紹從頭到腳地打扮了一番,看著溫文爾雅中多了一分風流倜儻的黎紹,柳子這才心滿意足,拉著黎紹滿街跑著看雜耍。
日漸偏西,柳子偏頭看了看雙頰泛紅的黎紹,便尋了一家食肆帶著黎紹進去。
“累了吧?”點好了飯菜,柳子就給黎紹倒上了一杯茶。
“是有些累了,不過不礙事。”黎紹喝一口茶,興致勃勃地打量著坐在這食肆里的其他人。
柳子語重心長道:“你啊,平日里該多出來走走,長孫伯毅若是有空,就讓他帶你出來,他若沒空,你就跟衛峰一起出來。你這身子骨還沒差到動不了的地步,都是讓你自己給養得懶散了。”
黎紹四處張望著,隨口回答柳子道:“說的也是。”
瞧黎紹這樣子,柳子就知道黎紹沒把他說的話聽進去,翻了個白眼,道:“得,這話我還是去跟長孫伯毅說吧。”
紹就是太不在意自己的事情了,因此總是叫人放心不下。
聽到這話,黎紹才看向柳子,莞爾一笑:“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柳子搖頭,道:“你這話我才不信呢!你們這些人啊,都一樣,連七呆子都是如此,國家的事情、天下的事情、百姓的事情,哪一件都比你們自己重要,七呆子的身邊好歹還有我,可你的身邊卻還是這樣的一個呆子,你叫我如何放心?”
黎紹垂下眼,溫聲道:“我真的會好好照顧自己,我想活得久一點。”
聽到這話,柳子立刻就聽懂了黎紹的言外之意,一臉哀怨地抱怨道:“你說你這樣一個才貌雙絕的人物,怎么就被那個小屁孩給套牢了?不甘心啊,紹,我好不甘心啊!他到底哪里比我好啊?”
“誰知道呢,”黎紹輕笑,“可不管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不管這天下間有多少人比他優秀,我心里都只有他一個人。”
柳子咋舌:“得,我真是自討沒趣,非問這個干嗎啊!瞧你笑得那模樣,看著就讓人郁悶。快吃快吃,吃完了咱們到曲江那邊去看看。”
“好。”黎紹點點頭,偏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暗想巫寧和大概也快到了。
酒足飯飽,柳子又興高采烈地蹦出食肆,轉身催促黎紹道:“紹,你快點兒!我們先去街口買兩匹馬,然后就到曲江去。”
“好好好,”黎紹加快了腳步,“那曲江又跑不了,你急什么?”
以前他只是跟柳子一起聊過天,只覺得柳子是個見多識廣且幽默風趣的人,雖然能看出柳子性情活潑,可卻沒想到竟這么活潑,這精力也太旺盛了一些吧?
黎紹突然有些同情巫寧和了,要把這樣精力旺盛的人圈在一個地方待上個一年半載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丁靈國的國都至今還沒有翻天覆地那可真是萬幸啊。
突然有個人從黎紹的身后快步走過來,腳步有些搖晃,路過黎紹身邊時狠狠撞了黎紹一下,跌跌撞撞地出了門卻又撞上了柳子,踉蹌一下后就擠進了人群。
黎紹只當那是個喝醉酒的人,沒多在意,柳子卻是當即就瞪起了眼睛。
“個小兔崽子!偷東西竟然偷到你祖宗頭上了,給我站住!”話音未落,柳子已經追出去了。
“柳子!”黎紹兩步沖出食肆的大門,卻已經找不到柳子,“衛澤,你去找找看,別讓他傷著了。”
“是。”跟衛峰交換一個眼神,衛澤就躍上了一旁的屋頂,四處張望著尋找柳子。
不見了柳子,黎紹也不敢亂跑,只一臉焦急地站在食肆門口東張西望。
某個瞬間,黎紹莫名其妙地愣了一下,然后突然轉頭,視線直奔人群中的某個方向,只一眼就準確無誤地看到了人群中的長孫伯毅。
一直都在看著黎紹的長孫伯毅滿眼笑意地擠過人群,停在黎紹面前。
“怎么知道我在那兒?”
回府之后,他就聽人說黎紹跟柳子出門了,心覺詫異的同時他也十分感激柳子,剛巧睡了一下午的巫寧和也醒了,他就跟巫寧和一起出來找人。
原本他是打算派人四處打探一下,看黎紹和柳子是去了哪里,可巫寧和卻說不用,他一頭霧水地跟在巫寧和身后,在大街小巷間兜兜轉轉了一會兒就來到了東市,才剛走到這一間食肆附近,巫寧和就突然縱身躍起,直奔某個方向就去了,可嚇了他一跳,等他定了定神再往前看時,就看到了食肆門前有些惴惴不安的黎紹。
黎紹今天看起來有些不太一樣,原本那一身灰藍色的衣裳不知去了哪里,黎紹此時穿著的是一身清雅的雪青色,瞧著更有謙謙君子的風度,那明亮的顏色也給黎紹添了兩分活力,隱約能看到黎紹少年時的模樣,叫他看得有些呆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視線太露骨,東張西望的黎紹突然就轉頭看了過來,視線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地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知道是你,就是覺得那里好像有什么,”黎紹淺笑,“怎么找到這里的?”
“這你得去問巫寧和。”長孫伯毅牽起黎紹的手,隨便定下個方向就慢悠悠地走著。
“七王子也出來了?那就難怪了,”黎紹輕笑一聲,“那個人總是能憑直覺找到柳子。”
“憑感覺?”長孫伯毅不解。
黎紹搖搖頭,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常聽柳子說起。”
“柳子呢?”長孫伯毅這才發現柳子并不在黎紹身邊。
黎紹無奈道:“方才碰到個小賊,柳子去追了。”
長孫伯毅挑眉。
那巫寧和方才突然就用上了輕功,也是跟著柳子的速度去追人了?他可是連柳子的人影都沒瞧見,巫寧和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偏頭看了看黎紹,長孫伯毅又問道:“你們原本打算去哪里逛?”
“柳子說要去曲江那邊看看。”但現在柳子應該是跟巫寧和在一起,能不能去得成曲江就很難說了。
“那就去曲江,我帶你去。”
“好。”黎紹笑彎了眼。
兩個人買了一匹馬,長孫伯毅將黎紹圈在身前,溜著馬往曲江走,兩個人相互依偎著,偶爾說上幾句話,可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著的,只靜靜地聽著彼此的心跳就覺得十分幸福。
“冷嗎?”下馬走在曲江邊,長孫伯毅見黎紹的鼻尖紅紅的,便有些擔心。
“不冷。”黎紹轉頭看著長孫伯毅,彎著眼睛笑著,那笑容自在東市見到長孫伯毅后就未有削減。
心知黎紹的話只能聽六分,長孫伯毅抬手摸了摸黎紹的臉,果然摸到的是一片冰涼。
“回去吧,等天暖和些再帶你來?”
黎紹眨眨眼,而后轉頭看向燭火點點的河面:“等天暖和,年也過完了。”
曲江的河面上可不是每天都有花燈,也不是每一次有花燈的時候他都能跟伯毅一起來,今天若不是柳子,他們怕是也沒有這樣的機會,誰叫他跟伯毅都不是會想這些事情的人。
一聽黎紹這話,長孫伯毅登時就心疼了,不再勸黎紹,反倒是偏頭吩咐俞世去哪里弄個手爐來。
黎紹又瞇起眼睛笑了。
走得累了,長孫伯毅就抱著黎紹坐在河邊,看著水面上飄飄浮浮的花燈,看著河岸上那些放花燈的人。
“將軍、公子,”不知道跑去哪里轉了一圈的俞世捧著幾盞花燈就跑到了長孫伯毅和黎紹身邊,“您二位可別光看著了,屬下在路邊買了花燈,咱們也湊個熱鬧。”
長孫伯毅拿起那花燈看了看,轉手交給黎紹:“湊個熱鬧?”
黎紹笑了:“也好。”
俞世嘿嘿一笑,又不知從哪兒掏出了筆墨,捧到黎紹面前。
“公子寫個心愿吧。”
“心愿?”黎紹愣了愣,“什么樣的心愿?”
俞世也被黎紹給問愣了,眨眨眼,道:“就…就隨便寫啊,什么都可以。”
黎紹仔細琢磨了一下,這才提筆在小小的花燈里寫了幾個字。
“將軍也寫一個吧。”俞世又笑嘻嘻地將一盞花燈捧到長孫伯毅面前。
長孫伯毅接過花燈,問俞世道:“你自己的呢?”
“屬下的早就寫好了!”
“你寫了什么?”黎紹好奇地問道。
俞世突然害羞了起來,撓撓頭,憨笑道:“屬下想娶個媳婦。”
黎紹一愣,繼而就被逗笑了。
長孫伯毅白了俞世一眼,道:“那今年給你放假,出去找媳婦,找不到就別回來了。”
“啊?”俞世傻眼,“那、那可不行!”
“怎么不行?”看著俞世的呆樣子,黎紹笑得更開心了。
“那、那我要真是找不著,那不就回不來了嘛…”
一聽這話,黎紹給逗得哈哈大笑。見黎紹笑成這樣,長孫伯毅也笑了。
俞世還給了衛峰一盞花燈,四個人將愿望都寫好后,便一起走到河邊放燈。
俞世的嘴里叨叨咕咕地不知在說些什么祈愿的說辭,衛峰將燈丟進水里就不管了。
長孫伯毅和黎紹一起蹲在河邊,兩盞花燈隨著水流搖搖晃晃地漂遠,才漂出沒多遠就撞在了一起,這一撞就剛好露出了長孫伯毅和黎紹寫在燈里的愿望,眼尖的兩個人自是都看了個清楚。
長相守,不分離。
一模一樣的一句話,一模一樣的六個字,一點兒不差。
長孫伯毅心頭一熱,握緊了黎紹的手。
“黎紹,今日既然向神明許下了心愿,我再不會放開你的手,不管發生什么,我都不會再讓你離開,你也再不能離開我,哪怕是為了我好也不行,不要再一聲不想地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好,”黎紹點點頭,“我答應你,不會再離開,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看著你,陪著你,一輩子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