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狀元 第二四四九章 庸人何必自擾
胡璉所部往東南方歸德府城而來。
隨著兩軍靠近,叛軍迅速西遁,加上北邊馬中錫所部由新鄭向許州一線擠壓,叛軍被迫退往南陽府。
平亂本該轟轟烈烈,但開戰后卻只有東路的陸完所部在跟叛軍連番大戰,西線卻風平浪靜,使得這場戰事看上去讓人覺得十分別扭。
朝野都在關注這場戰事,沈溪下一步動向牽動了很多人的心,各種傳言很多,唯獨始作俑者沈溪對此漠不關心。
晚上沈溪本準備留在中軍帳休息,但想到幾日沒去看惠娘和李衿,夫妻間長期冷暴力很不合適,便來到城里的驛站。
府城的驛站分為兩個部分,前面是長長一排二層木樓,后面則是六棟獨立的院子,惠娘和李衿便住在三號院。這個地方本是地方官府留給沈溪的,但沈溪卻安排給惠娘和李衿居住,以確保自己女人的絕對安全。
其實此時沈溪可以去看望隨后軍到來的馬憐,但他沒有這么做。
“老爺來了?”惠娘見沈溪進入院子,站在屋門口不冷不淡地說了一句,行禮后退回屋子。
沈溪站在院子里四處打望,一名女兵上來將院門關好,然后躬身退下,如此一來整個小院便成了沈溪的私密空間。
沈溪進入堂屋,李衿得知沈溪到來趕緊前來迎接,娉婷施禮……相比于惠娘的冷漠,李衿顯得熱情許多。
李衿沒有惠娘那么多心思,在她看來,自己是否能得到沈溪的關愛,關系著未來的幸福,至于沈溪在外面是否養有別的女人,對她來說不算什么。
每個時代的人都有符合當時人們的思想和行為準則,如果脫離這個時代看待問題,會覺得荒誕可笑。但真正融入進去,卻覺得合情合理。
沈溪作為現代人,自然覺得不管是惠娘還是李衿,想法都十分另類,但設身處地,帶入這個時代女人的思維,卻覺得她們不過是順應時代潮流,所想之事對自己最為有利,如果讓惠娘和李衿去搞什么新思想運動,那就是既折騰自己也連累家人,不為世俗所容。
“進了城,生活好歹安定了些,在營地那邊我心里始終有些牽掛,于是過來看看你們住得是否舒心。”
沈溪笑著說道,“這幾天公務繁忙,許多時候都是伏案而眠,腰酸背痛的,順帶想到你們這邊放松放松!”
李衿趕緊道:“那奴便給老爺揉揉。”
“嗯!嗯!”
惠娘稍微清了清嗓子,好像在對李衿提醒什么,李衿欣然的神色隨之一緊,人往后退兩步。
惠娘道:“老爺過來,怎么不許知道奉茶?還有晚膳已備好,趕緊讓廚房那邊送過來,等老爺用過,或許晚上他還有別的要緊事做呢?”
或許是惠娘見過沈溪小時候的模樣,曾作為長輩悉心呵護,以至于現在身份調換過來后,她偶爾還是會拿出以前的態度。
沈溪很難跟惠娘動怒,或者指責她什么。
女人的心思在沈溪看來是一門深奧難懂的學問,這比揣摩戰局變化要復雜許多,就算想破腦袋沈溪也琢磨不透此時惠娘到底在想什么。
“正好餓了,一起吃吧。”沈溪坐下來道。
站在沈溪的角度,他這是對惠娘示好,希望雙方能緩和矛盾,不過惠娘還有些介懷,依然保留那種不冷不熱的態度,還在跟沈溪置氣。
沒過多久,簡單的四菜一湯上桌,李衿為沈溪倒酒。
沈溪擺擺手:“軍中不能飲酒,未來這段時間兵馬隨時都可能跟叛軍交戰,喝酒會耽誤大事。”
“那就喝茶吧。”
惠娘接了一句,隨即她親自拿起茶壺給沈溪倒茶,沈溪沒怎么表示,看著李衿道:“跟你姐姐進城后,住得可還習慣?”
李衿想回答,卻又覺得自己沒那資格,不禁看了惠娘一眼,發現惠娘沒有別的表示后,才小心翼翼回道:“還……好吧,進城總比行軍時方便許多,這里有水井,晚上可以沐浴更衣,就是老爺……”
“嗯嗯!”
惠娘又在清嗓子,提醒李衿能說的說,不能說的最好閉嘴。
沈溪笑著點頭:“習慣就好,中原之地到底不比京師來得繁華,但總好過西北邊塞,這次行軍在外,一路往江南,沿途可以欣賞一下風光。這幾天不要隨便往外走,城內全都是軍人,不那么方便。”
四月十八,中午。
胡璉率部一萬貳仟余兵馬抵達歸德府城。
胡璉手下除了朱厚照親自調撥的京營兵外,尚有在河南地方收編的衛所兵馬,此番來歸德府城算是接受沈溪調遣,合兵一處圍剿中原叛軍。
沈溪沒有出城迎接,而是在城頭上看著隊伍進城,等人馬悉數進駐城塞,他才跟胡璉在軍帳相見。
這次胡璉將他手下將領全都帶來了,不過很寒酸,除了馬昂外,其余將領都沒有追隨沈溪的經歷,本身馬昂能力也很平庸,使得胡璉手頭無人可用,在中原平亂戰事中舉步維艱。
例行會面后,胡璉手下回去安排駐防事宜,只有胡璉和唐寅留在中軍帳。
胡璉對唐寅沒太多避諱,從他的角度來說,自己算是沈溪嫡系,對同樣出自沈溪門下的唐寅沒有太多防備心理。
“……沈尚書,此番下官在河南未平息地方叛亂……叛軍勢頭很猛,之前幾次交兵都遇挫,下官辜負了您的信任。”
胡璉年歲比沈溪大,平時跟沈溪關系不錯,這會兒卻完全拿出下屬的姿態跟沈溪說事。
畢竟他是沈溪親自提拔的,跟一般將領不同,在沈溪重用前他只是觀政進士,跟他同科的進士直到現在許多還沒撈到實職,而他已做到正三品僉都御史,巡撫河南,領兵平叛。
可以說沈溪對他的改變非常大,無論他從政后是否會有傳統儒官那些惺惺作態的做派,至少沈溪對他的能力還是認可的。
沈溪笑道:“重器兄何必自責?叛軍做大,并不完全是你的責任,而在于地方賑濟災民不利,導致賊寇剿之不絕。之前我已跟陛下稟奏過內情,提出中原之亂在于天災人禍,當然叛軍匪首善于籠絡人心也是一個方面,眼下招撫和武力征剿雙管齊下,再加上改革馬政弊端,相信不久中原便可平定。”
雖然沈溪給了胡璉信心,但顯然這番話以安慰居多,從某種程度而言,沈溪對胡璉平亂不甚滿意。
就算你手下兵馬再少,武器再差,你終歸是河南巡撫,代表的是朝廷,作戰失敗不怪你,但你總是消極避戰這就說明你根本無心平息民亂,你看看同樣領京營兵出征的陸完,手下照樣沒有出色的將領,依然打得有聲有色,在匯合北直隸和山東地界的衛所兵后,目前已把戰線推進到膠東地界。
但有些時候還不能亂說話,胡璉是他親手提拔起來的,如果真要計較的話,沈溪用人不當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胡璉本來擔心沈溪會追責,聽到這番話后,終于放下心來,隨即想將這幾個月平亂的經歷跟沈溪說明,沈溪卻一擺手:“重器兄旅途勞頓,先去休息吧,有事我們可以明日再談,距離出兵還有段時間,咱們不急。”
“是。”
胡璉想了想,有些話沒說出口,以前他可以對沈溪掏心窩子,但現在他也開始有所保留了。
嫡系不嫡系的問題,不是可以拿到明面上說的,胡璉清楚自己幾場關鍵戰事都選擇了退縮,沒有達到沈溪的要求。
簡單交談后,胡璉告退。
胡璉的身影消失在帳簾后,唐寅沒挪步,試探地問道:“沈尚書對胡中丞的平亂成績真的滿意?”
沈溪打量唐寅,問道:“伯虎兄這話是何意?”
“沈尚書不說,那在下可就直言了。”
唐寅拿出掏心窩子的態度,“胡中丞平亂出了不少亂子,光手下折損瞞報這一條,就可能讓他丟官……沈尚書別說不知情。”
沈溪道:“還有呢?”
唐寅本以為沈溪會有所遮掩,發現沈溪對此好像心知肚明,還讓他多說一點,便覺得沈溪是在試探他的能力,于是侃侃而談:
“西北之戰時,胡中丞在陛下跟前做事,就有延誤戰機的嫌疑,不能因為他前年和去年早些時候在山東平響馬時立下功勞就對他的過錯不聞不問,賞罰分明不是沈尚書你最推崇的嗎?現在有過不罰,那便是縱容,被人彈劾可能連沈尚書你也要跟著一起擔責……為何不由你來上奏此事呢?”
沈溪想了下,面對唐寅質問的目光,微微搖頭:“說他有過錯,我接受,但說他有罪,斷不至此。”
“此話怎講?”
唐寅道,“他平亂不力,總該是罪過吧?”
沈溪道:“這只是過錯,算不上是罪過,他在河南也有做實事,幾次戰事下來折損兵馬并不多,上奏中只提功勞而不提折損,只能說他避重就輕……陛下對此都沒什么意見,你讓我去教訓他?呵呵,我可不想打自己的臉。”
唐寅這才知道,原來沈溪也要面子,無論胡璉做事是否妥當,都代表了沈溪識人的能力。
這跟唐寅的情況相似。
唐寅是沈溪提拔的,如果在軍中犯了過錯,旁人也會把罪責往沈溪身上推。沈溪在朝政敵很多,他手下嫡系都會面臨這種情況,唐寅的考慮是為自保,沈溪主動上疏推卸責任,但沈溪卻干脆來個拒不承認手下和自己有罪。
沈溪再道:“在胡重器沒有大的過錯的情況下,我寧可相信他剿匪不力是因戰機捕捉不當而非主觀推諉,這既是為我自己的面子考慮,也是為振奮軍心士氣,他手下將士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主帥出問題……戰時輕易不要談什么罪過,先把仗打完再說。”
唐寅終于明白過來,問道:“這就是沈尚書不贊同招安,卻對馬侍郎的舉動無異議的原因吧?”
沈溪這次沒有回答,抿了抿嘴,笑而不語……不是每件事他都需要對唐寅開誠布公,人心隔肚皮,在沈溪看來,唐寅身上的毛病可比胡璉多多了,論做官和帶兵能力,唐寅遠在胡璉之下。
當然,要比文學素養和詩畫功夫,胡璉也遠不及唐寅,各有長處罷了。
“伯虎兄回去歇著吧,有事回頭再說。”沈溪推諉地說道,一如之前對胡璉,唐寅只能行禮告辭。
晚上沈溪設接風宴,沒有酒,連飯菜都很簡單,圍著大鍋吃肉喝湯。
除了沈溪和胡璉外,受邀參加接風宴的還有唐寅、張侖、宋書、劉序,至于胡璉那邊,監軍太監孫清以身體不適為由沒有出現,也是覺得自己在沈溪這里不受歡迎,不想前來自討沒趣。
有沈溪和胡璉兩個朝中重臣,其他幾人基本無法插話,胡璉將之前沒說完的事,詳細跟沈溪說了,全都關于之前平亂細節。
沈溪傾聽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
胡璉把話說得差不多了,突然看了張侖一眼,道:“張老公爺最近可有事情交待?之前在下出兵時,張老公爺曾給在下來過書函。”
話題轉換得太過突然,不但張侖沒想到,沈溪也有些吃驚。
本來張侖前去迎接胡璉,胡璉有大把時間可以在路上問,非要到沈溪跟前才問,大概意思也是不想讓沈溪懷疑。
張侖有些不好意思,“家祖并未有什么吩咐,只是讓卑職追隨沈大人好好歷練。”
沈溪笑道:“看來胡中丞回京后要去拜會一下英國公,他老人家對你可是寄予厚望。”
“希望如此吧。”
胡璉答非所問,神色多少有些尷尬。
唐寅一直暗中觀察沈溪的反應,見沈溪神情自若,談笑風生,也就未多想。
這次接風宴很快結束,胡璉返回所部駐扎的城北大營,依然是張侖前去相送。
唐寅、劉序和宋書跟著沈溪一起回到中軍帳,沈溪有事情交待。
“……有關城防,跟之前一般無二,若胡中丞那邊有所請,再行安排。”沈溪吩咐道。
沈溪這一說,在場之人便明白,沈溪不會讓出城防給胡璉,可能是對胡璉不信任,也可能是對胡璉表達某種不滿。
不過作為手下,他們不需要考慮沈溪跟胡璉之間發生了什么,只需按照命令辦事即可。
沈溪又詳細安排一番,宋書和劉序各自回去,唐寅本要走,臨行前突然想起什么,問道:“沈尚書,在下可否問一句,您準備如何分配兵馬?或者說……如何安排胡中丞?”
沈溪有些奇怪地問道:“兩部合兵一處,我便是主帥,重器就算是河南巡撫也只能輔佐我,這沒問題吧?”
“那他一直留在軍中?”唐寅皺眉,提出的問題非常直白。
沈溪笑道:“他不留在軍中,能去何處?難道要留守歸德府城?這里可不是河南巡撫駐地……不過話又說回來,河南巡撫就一定要做平亂之事?”
唐寅仔細想了下,突然明白過來。
河南巡撫在大明不是常設職務,以前中原沒什么亂事,只有黃河決堤、洪水泛濫時才會設河南巡撫,擔負修復河堤和賑濟災民之事,以前劉大夏就出任過這個職務,并非是專司掌兵的統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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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他如何呢,我這邊費盡心思給他兜著,他卻完全沒當回事,就算最后結果不合心意,那些將士要恨就恨我吧,就好像我喜歡在軍中供職一樣!此番隨軍,我不過是走個過場鍍層金罷了。”
劉序問道:“唐先生,您跟沈大人平時走得很近,這幾日沈大人到底在作何?為何咱進城后,一切風平浪靜……這場仗到底打還是不打啊?”
唐寅本想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這種推諉敷衍的功夫他沒用在沈溪麾下嫡系將領身上,唐寅想了想,認真回答:“沈尚書這幾日都在對照地圖推演戰局,這場仗一定會打,招安絕不可行!讓將士們只管將心放回肚子便可!”
唐寅看著劉序的背影,隱隱有些隱憂,“我在軍中將士面前必須這么說,他們覺得我代表了沈之厚,聽到符合他們心意的說法,士氣隨之高漲……但若回頭沈之厚堅持要招安,將士們不敢對沈之厚如何,這筆賬只能記到我身上!”
不由自主唐寅又想推卸責任,但隨即他覺得現在自己跟沈溪的利益已牢牢捆綁在一起,榮辱與共,現在說這些毫無意義。
他回頭看了中軍大帳一眼,本想找沈溪嘮嗑,但想到沈溪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便打住這個念頭。
胡嵩躍和劉序這些都是跟隨沈溪出生入死多年的老弟兄,他們覺得張侖這樣的世家子弟完全就是花架子,雖然不介意把一部分功勞讓給張侖,但還是覺得沈溪對其一再委以重任太過冒險。
沈溪沒說什么,唐寅卻道:“劉將軍以為勛貴及其后代全都是草包?之前那次戰事中,小公爺的表現不也很好?有什么毛病能挑嗎?”
劉序望著唐寅笑了笑,他知道唐寅跟張侖關系不錯,唐寅既然有心回護,他便不再插話,而是靜靜地看著沈溪,希望得到進一步指示。
劉序笑道:“有唐先生這話打底,弟兄們一定不會再心浮氣躁……也不知哪些個兔崽子四處傳播謠言,說這次沈大人出來不是為了建功立業,因為沈大人貴為公爵,升無可升,不缺這點兒功勞。哼……這世上還有嫌功勞多的?”
說完這話,劉序行禮告退,想到馬上就要與叛軍交戰,腳下步伐更堅定了些。
沈溪不想聊太多,說完就直接下達逐客令,劉序、馬九和唐寅一起出了中軍帳。
馬九有差事在身,匆忙去安排,而劉序和唐寅則顯得很輕松,畢竟大軍駐扎城內,城防牢固,非當值自然無須勞心。
劉序問道:“大人,您讓小公爺領兵,是否不太合適?若出狀況,他初出茅廬,可應付不過來。”
雖然張侖在軍中地位不低,但還是會被久經戰陣的人瞧不起。
唐寅替劉序問道:“沈尚書現在已確定河南巡撫一行即將抵達歸德府城,咱們就這么等他們前來,不需要做什么?”
沈溪笑道:“迎接的人已派去,該做的都做了,信函還有朝廷公文一并送了過去,還需要我們作何準備?”
聽沈溪這么一說,不但唐寅豁然開朗,連劉序也好像開竅了,不過隨即沈溪看著站在旁邊默不做聲的馬九:“雖然兵馬即將會合,但該做的事還是不能免去……馬將軍,你把斥候活動的范圍擴大到周邊一百里,防止叛軍趁我兩部人馬立足未穩發起偷襲……好了,你們可以下去了!”
沈溪語氣平淡:“不是有老胡輔佐么?”
這話讓劉序一怔,他沒想到沈溪居然會對他之前的問題做出解釋。
張侖領兵迎接胡璉所部兵馬,一路風平浪靜。
等張侖在杞縣以南的官道上跟胡璉統領兵馬匯合,便馬上派人通知沈溪。
馬九將這個消息告知沈溪時,唐寅和劉序也在中軍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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