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106章 微雨(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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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微雨(13)

戰斗才剛剛開始。一看

如果不拿上望遠鏡,秦琬的眼前已經看不見還能站著的遼軍。

遼人的攻勢全都停止了。

戰場上靜悄悄,仿佛和平終于降臨。

但秦琬絕不會以為遼軍會就此收手。

遼人把鎮子上的房子拆了個精光,里面的木料全都給運走。那么多上好木料,不會只用來修建營地。

遼國這么些年來一直都在培養工匠,甚至把工器之事列為國本,要是遼國用了十年培養出來的工匠連沖車、壕橋這等最基本的攻城器械都造不了,那遼國此番也不敢挑釁大宋。

該收攏的百姓皆已接收入城中,秦琬又安排了人手,沿著羊馬墻和城壕內堤上去檢查,看看是否還有能救起來的幸存者。

五丈寬的城壕至少吞吃了幾百條人命。立于橋頭上的宋軍,只要扭個頭,就能看見好幾具尸體沉浮在水中。秦琬不會將他們的死歸咎到自己身上,但安排了人手去清理河道之后,他眼神中的寒意更深了幾分。

“都監,是不是先去?”王殊問道。

眼前沒有敵軍的蹤影,再站在石橋上被太陽曬著,看起來也沒有多少意義了。城內還有近萬百姓,其中龍蛇混雜,不知有多少遼國奸細,那才是心腹之患,

“正好可以將那些百姓給安排一下。”他說道。

“不,”秦琬舉著望遠鏡,一邊說道,“遼人沒糊涂的話,就不會給我們留時間整頓內部。”

如果有一個時辰的空閑,秦琬他就能驅動足夠的人手,對納入城中的百姓進行甄別。至少能放千八百的婦孺進入城內,甕城中也可以變得松快一點。免得一天下來,中暑死上一多半,救人反而變殺人了。但秦琬從來不會奢想敵人能有這么體貼。

號角聲響徹原野。

秦琬哼了一聲,并不出他所料,遼軍重又掀起新一波的攻勢。

王殊遠望過去,臉色更加慘白。

這一上來不再是被驅趕的宋國難民,而是一座座壕橋。

數丈長的橋板,下面裝了六個輪子,由十幾人推動著,出現在坑道的不同出口。

只是西城這一面,就有三十多具。如果其他三面也是如此,那就是一百多具壕橋了。

王殊驚恐的現,如同蛛網一般圍困天門寨的坑道,竟然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能夠容納數丈長、五尺寬的壕橋行駛。

或許是在出口附近才把零部件裝配起來,但天門寨上空的飛船警哨竟然完全沒現這件事,同樣證明了遼人的能力。

“火炮怎么沒響?!”王殊叫道。

秦琬說,“目標太小了,得放近了打。”停了停,他又補充道,“放心,我們還有羊馬墻,還有手榴。彈。”

王殊搖頭,護城河都已經被突破了,羊馬墻還能堅持多久?難道遼人會只造壕橋不成?

至于手榴。彈,天門寨的確還有,但之前夜襲時消耗了不少,數量已經不多。

經過訓練的擲彈兵能將制式的手榴。彈投到二十步外。如果是以擲矛冠絕軍中的李信李太尉來投手榴。彈,五十步都不讓人覺得奇怪。隔壁的廣信軍因為曾經由李信掌管過,下面也擁有一批擅長擲矛的擲彈兵。

不過天門寨里面,可沒有那么多高水平的擲彈兵之前還戰死了不少最好的記錄是三十五步,那個距離比虎蹲炮的有效射程還要遠上一點。

“都監,得讓孔清出動了。”王殊難得強硬的對秦琬建議道。

只有立刻出動騎兵把城壕燒掉,才是對天門寨最安全的做法。

對付攻城器械,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出城反擊。壕橋、巢車、沖車、云梯之類的攻城武器都是木制,一把火燒掉是最省心,同時也是沒有后患的。若是等其推到城墻下再行解決,風險就要大上許多了。

秦琬卻突然間沉默了下來,一言不,拿著望遠鏡對著敵陣。只是他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起,指節捏得白。

“都監!”王殊都沒注意到這一點,用更大的聲音叫著秦琬。

“又都是宋民。”秦琬從喉嚨中擠出一句話來。

“什么?”王殊沒有聽清。

秦琬抓起王殊胸口前的望遠鏡,架在他的眼睛上,聲音輕和得完全不像是他的性格,“你好好看看吧!”

王殊抬手抓住鏡筒,調整了一下,就從望遠鏡中看清了車旁的推車人,頓時遍體生涼。

推車人全都漢家裝束,無不是衣衫襤褸,他們被身后的騎兵驅趕著,把一輛輛壕橋推得飛快。

當這些壕橋架在城壕上之后,五丈寬的護城河水,將不再成為攻打天門寨的險阻。

“怎么還有這么多人?!”王殊驚叫道。

“安肅在籍戶口雖不多,但實際上至少十二萬。”秦琬平靜的說道。

安肅軍、廣信軍,再加上保州北部,人口要在二十萬以上。就算大部分性格剛烈,寧死不屈,剩下的小半,遼人在其中抓上兩三萬人,也并不值得驚訝。

“都監,那怎么辦?!”王殊問道。

按照秦琬方才的做法,他們根本就不能打,但要是遼人就這么一批批的派被俘的國人來配合攻城,難道要閉目就死不成?

秦琬放下望遠鏡,搖頭嘆息,“竟然全都是丁壯。”

遼人能搜羅到的老弱婦孺現在全都在天門寨的甕城中,王殊冷聲道,“當然只有丁壯。”

老弱婦孺沒有什么力氣,派不上用場,就先被趕過來。而丁壯,最差也是有把子力氣,挖掘坑道的就是他們,為遼人修筑營壘的也是他們,等到一切準備就緒,他們的最后一份力,也被遼人用上了。

“都監,”王殊的聲音放緩了一點,“天門寨已經塞不下這么多人了。”

天門寨中只多了一萬多人,立刻就封鎖了城中的攻擊通道。即使西門還能動用,但少了其他三座城門,遼人只要防備西門出兵就行了。一干虛實配合的戰術根本就用不了了。

遼人用意正在于此,不論天門寨接不接收之前的萬余百姓,當一萬多老弱婦孺被驅趕向天門寨。出城作戰這一戰術,就等于被遼軍封鎖了。

城里一萬多人不敢出去。

城外一萬多人怎么出去?

不論戰略還是戰術,能夠選擇的余地越少,也就意味著越加居于劣勢。

不能倚城而戰,只能依靠高墻,在守城法中,已經是到了最危急的地步了。相當于中國南北分立時,南朝無力維持江淮一線,只能守在長江南岸。

南陳,南唐,無論哪一個偏安南方的國家,在失去了江淮屏障之后,就只有敗亡一途。

當天門寨只剩下一道城墻,即使再高聳,火炮再多,又能在遼軍十倍的兵力下支撐多久?

秦琬輕聲道,“遼人看來是真的想要在今天把天門寨給攻下了。”

“都監,還要收容嗎?!”王殊厲聲質問。

秦琬仰頭望了望天上的烈日,只一瞬,就已經是眼花繚亂,他嘆息一聲,“老弱婦孺,本是柔弱,不能力抗賊人,為賊所驅,也是無可奈何。”

至于成年男子如何,秦琬沒有說,也不用說了。

王殊安了一點心,至少秦琬沒有婦人之仁。

又聽秦琬喝道,“馬元!”

一名親兵低頭抱拳,正是家在城外的那一位,“小人在。”

秦琬指著前方,一輛輛壕橋被推動得越來越快,甚至碾出了一道道煙塵,越氣勢洶洶。“你看該怎么辦?”他問道。

馬元臉色早已煞白,就如之前的百姓中說不定會有他的母姊,現在這一批推車人中,也可能會有他的父兄,掙扎、猶豫、憤恨,種種情緒在臉上掠過,最后終于化為平靜。

他雙膝跪下,以額貼地,“求都監給他們一個痛快!”即使是他,卻也知道,他們是救不得了。

隨著親兵跪下,另一位同樣本地出身的軍官同樣在秦琬身前跪了下來,情詞懇切,“都監大仁大義,我等都親眼見證。可如今要是再容了他們,天門寨上下還有方才的百姓,兩萬人將無一能活。還請都監明察!”

一眾主動追隨秦琬出戰的官兵,此刻紛紛放下自己的職責,同聲苦勸,“都監仁義,且顧惜城中百姓!”

“還在陣前吶!”王殊對著官兵們一陣怒吼,“爾等還不入列!”罵了兩句后,他頭,“都監,不能再猶豫了。”

秦琬一聲長嘆,搖了搖頭,真的沒辦法護住了。

“城!”

秦琬一聲令下,出戰的士兵在軍官們的帶領下,有序的退了城中。宛如長鯨吸水,轉眼間城門就只剩下秦琬和幾名親衛獨立橋頭。

秦琬最后離開。

沖在最前面的壕橋已經到了近前,督促漢人苦力推橋的契丹騎兵,看見孤立在橋頭的將旗,遂一撥馬頭紛紛沖了過來,

沉寂了片刻的火炮這時候終于開始聲,同時射出的幾枚炮彈,有一枚準確的擊中了其中的一名騎兵。

馬背上的上半身一下失去了蹤影,炮彈帶起的激波,也將戰馬壓得軟倒在地,腰下半截依然跨在馬背上,白森森的脊骨暴露在陽光下。

看到這名同袍的結果,其余契丹騎兵不免慢了下來。

秦琬深深的再看了戰場一眼,轉身城。

攘外必先安內,他現在必須在遼人的攻勢下,盡快解決放入城中的奸細,以應對午后或者晚上更加猛烈的攻勢。

柵門緩緩落下,大門慢慢闔上,秦琬走出深長的門洞,走進甕城之中。

數百將士,百余庶民,將甕城變得狹小不堪。

想想那三座甕城中的近萬人,秦琬暗嘆,這可不是容易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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