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塵囂(二)
第二更
現如今則準許官員私釀了,不過依然不許外賣。從宰相到九品小官,每年允許釀酒的指標都有定數。
二十斤一壇的酒,使相家能釀五百壇,宰相家是三百壇,樞密、參政、節度使兩百五十壇。就這么一級級的往下減,尋常九品選人就只能十壇,武官多一點,三班借差是十五壇。
因為釀酒的酒藥是被朝廷控制,指標與酒藥對應,發多少酒券,買多少酒藥,釀多少酒。故而在商業盛行的大宋,這指標也可以買賣,白身的富人從官員手里買了酒券,對普通低品官員的家計也不無小補。
而對于高官來說,所謂的酒券對他們沒有絲毫意義。從前不許私釀時他們能釀能賣,現在準許私釀時,他們還是能釀能賣。朝廷條貫上是這么一回事,實際上執行又是另外一回事。
各家宗室、貴戚所釀的酒水各有各的招牌,玉泉、壺春、眉壽之類的牌子,打響了有幾十年。太后娘家一釀千壇,有誰會去查?城陽郡王府上一次就向熙熙樓賣了八百壇,開封府只當沒看見。
宰相家想要釀酒,別說三百壇,就是三千壇也沒人管。
更別說像燒刀子這等烈酒,其他人家釀,都得加個前綴,李家燒刀子,王氏燒刀子,慶壽燒刀子,但稍稍懂酒的酒徒都知道,只有不加任何前綴的燒刀子,才是正牌子。韓家只要肯賣,就不愁沒人買。天下間好酒之人無數,就是三萬壇也能賣得出去。
但聽韓鐘的口氣,他家里一年真的就只釀這三百壇,沒一點多,絕不觸犯朝廷禁條。
想到這一點,張吉和他副手對韓岡就平添了幾分敬意,又多流了許多饞涎。
“還有馬肉。腸,現在可不容易弄到。”韓鐘低聲說了兩句,又惋惜的說,“可惜午后要試炮,只能等晚上了。”
聽到試炮,張吉精神一振,一名真正的武人,就沒有不喜歡見識新型武器的,“是那兩門六零炮?”
韓鐘點點頭,“元祐七年六零榴彈炮,可惜就兩門。”
“兩門還少,”張吉道,“我這神機營第四將一開始也才兩門。”
六零是最新的口徑標準,也就是說明火炮炮口口徑有六十分,六寸。這是大宋軍中最新型的重型榴彈炮,除了幾門特制型號,在陸軍軍中裝備的火炮里面,是口徑最大的一型了。這可不是一般部隊能配備的,神機營中也沒多少門,但韓鐘就是能夠弄得到。
什么是宰相家的衙內?就是一切都有優先權。
韓鐘與手底下的士兵們同飲同食,吃喝都一模一樣。一樣痛飲單薄的村釀,一樣啃著能崩掉牙齒的烙餅,一樣痛罵后面送錯了炮彈的軍需官蠢得像豬。讓他手底下的官兵們都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但普通的鐵路分局提舉,是做不到讓定州一路、乃至河北制置使司,都把小小的保州車站,當做戰略規劃的關鍵點來安排。
當韓鐘決定堅守保州車站,他手底下五百人的護路隊,轉眼就變成了三千兵馬,火炮、火槍、騎兵一應俱全。
連只被經略安撫司直接掌握的六零口徑的重型榴彈炮,都運了兩門到這里。來自神機營的精銳槍騎兵,那就更不算什么了。
子彈、炮彈、火藥、糧草、藥物,各項物資堆滿了倉庫。能遠距離監察敵軍動向的飛船被送進了車站倉庫,還有兩具備用。就在韓鐘決定留在車站之后的區區數日里,上百列軍需列車來到了這座三級車站,卸下了數萬石價值高昂的軍需物資——只因為韓鐘在這里。
近處的保州城中,甚至還緊急調集了一批多達千人的民夫,以車站建筑為中心,修筑了一座規模不小的營寨出來。
營寨外圍的寨墻,都是內外兩重木樁,中間用泥土夯實,從外側看近六尺高,頂端厚有六尺,不僅能走人,還能安放輕型火炮。
作為寨墻的木樁,都是丈許長、碗口粗的木料——還是北方食鋪中常見的海碗,而不是南方酒樓中只能裝下兩三口飯的小碗——足足幾千根。
這種經過初步加工,形制幾乎一樣的木料,是定州路上積存的軍用物資,一直都堆放在保州城中的軍料場中,等敵軍攻城時,用來修補城防工事,以及城墻上的城防裝具用的。
可車站這邊,硬是靠了韓鐘的面子,讓保州城內征集了上百輛馬車連夜給運到了車站這邊來。
上千民夫,一千多士兵齊齊動手,一天,僅僅只用了一天,一座周長三里多的大營就大體成型。
寨墻、壕溝、炮壘、望樓,全數完備。車站樓、倉庫,為了防御遼人的炮彈,還在外側堆了土,從遠處看起來,就像一個個土堆,完全看不出本來面目。
營地之中,就連深井,都挖了三口出來。加上原來車站中就有的一口,四口水井配上了四臺蒸汽抽水機。這一下,不僅僅營寨中人畜飲水不成問題,還幫營地外的壕溝內,蓄滿了五尺多深的積水。
壕溝不深,但足夠寬,水源自備,壕溝后方還有裝備了火炮、火槍的精銳守軍嚴陣以待,任何敵軍面對這樣的一道壕溝,指揮進攻的將領都要頭疼不已。
這樣的一座營地中,只有鐵路經過的地方,沒有挖上壕溝。
為了維持營地與外界的交通往來,依然讓京保鐵路貫穿了整座營地。看起來是露出了絕大的破綻,但前后四座修造完備的炮壘,交叉封鎖了鐵路進出營寨的路口。
如果遼軍想從此處殺進營地,就要在十數門輕重火炮的暴風驟雨中,沖破數重鹿角——這比直接攻破營寨寨墻都要難上數倍。
與張吉等人又聊了幾句,韓鐘起身告辭,走到營帳區外,他騎上馬,今天第二次巡視過他的營地。
仔細查看過每一處防御工事,時不時的回過頭,與他身后的親隨商量幾句,然后再跟防御工事的負責人指點出一些缺點。
那是幾名年紀稍長的軍漢。看起來有高有矮,胖瘦不一,甚至還有些富態得不像是一名武夫。
但這幾位都是跟隨過他父親的親衛,在行軍布陣上有著多年的經驗,前兩天才匆匆趕到,但已經為營地的修建提出了許多寶貴的意見。
整整三十名經歷過戰爭的親衛,最老資格的還是從收復熙河就跟在韓岡的身邊,最年輕的,也去過西南,經歷過討滅大理的戰爭——這是大宋歷年來,唯一一場大規模使用火器的戰爭。
這些親衛之中,其中有一半多多少少都有點殘疾,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能拿著武器,干掉三五名護路隊的士兵。即是神機營的精銳,單對單時,也不一定是他們的對手。而他們最大的長處,還是來自戰陣上的經驗。
韓鐘知道,這是來自于他父親最直接的支持。
充裕的物資,士氣高昂的守軍,準備充分的守備,一人撬動了整個戰局,如果直接縮回保州,哪里有現在這樣的好事?
一曲嘹亮的秦腔此刻在營地中響起,先是幾個人起頭,然后十幾人,最后幾十上百人的合唱。
“又來了。”正在跟韓鐘說話的軍漢無奈的停下來。
韓鐘微微笑著,這是他熟悉的味道。
仿佛在競爭,另一片營區前,一曲河北腔調的曲子唱起,也是上百人的大合唱,半點也不讓前面的秦腔。
韓鐘的營區內,一共進駐了二十多個都,來自天下各處。有河北,有京師,還有來自陜西的。
現在唱起歌來,你唱一首秦腔,我唱一首河北梆子,另外又有一個京師小曲,歌聲荒腔走板,只是在比拼誰的聲音更大,連歌詞都聽不清楚了。但營區內因為遼人將至,臨戰前的緊繃氣氛就此松弛了下來。
作為一軍之將,韓鐘能清晰地感受到這一點,不禁喃喃,“還是父親的招數管用。”
后面的親隨立刻接上了一句,“相公的招數當然是好的。”
“要不然怎么說姜是老的辣呢。”
韓鐘回頭笑了笑。這些軍漢別人都不服,就只服他的父親,為了他的父親,自蹈死地都甘心,乃是一群死士。
抬頭看了看天色,韓鐘問道,“岑三哥差不多該回來了。”
領頭的親隨也抬頭看了看遮掩在云翳中的太陽,“是該回來了。前日出去時,定的就是今天午時回來……嘿,還真是巧,說到就到了。”
韓鐘往營地外望過去,隱約似有一騎在正門前緩緩停下,只是隔了太遠看不清楚。
韓鐘從腰囊中掏出一支小巧玲瓏的單筒望遠鏡,遠遠的望過去,目鏡中的一人兩馬就清晰了許多,還是看不清面容,但看裝束正是他所期待的岑三。而他身邊的親隨,不用望遠鏡就辨認出來了。
韓鐘回頭贊道,“六哥好眼力。”
領頭親隨得意的笑道,“俺陳六也沒別的本事,就是一對招子亮一點。”
真正有水平的游騎哨探,能憑著口袋里的半袋炒面,腰間的一壺清水,就能在野外游蕩數日之久,遠出百里開外,偵明敵軍虛實,然后飛馬回報。
這樣的精銳,一個個都是將校手中的寶貝,尋常指揮一將幾千人的正將手中,也不過三五人能做到,其他就只是普通的斥候。
而在韓鐘的手底下,這樣的游騎多達近十人。主要就是韓岡給他送來的親衛。岑三便是其中最為出色的一位。
岑三通過了檢查,重新上馬,本來是直奔小樓去,遠遠的看見了韓鐘,就撥馬轉了過來。
軍法禁營中奔馳,他在營中也不敢太快,而是提著馬韁半跑半走,韓鐘等不及,主動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