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成堊人,從來都是有兩層意味。
出自韓岡之口,再考慮到天子的年紀,想也知道,到底是哪一層意思。
王旖一時間不知說什么才好,臉微微變紅,先瞪了口無遮攔的丈夫一眼,然后抬起手來,幫韓岡整理好了入宮面圣的裝束。
看王旖的表情,韓岡知道自家的兒子們有的苦頭吃了,兒子身邊的小廝和使女,這幾天都少不了被訓誡一番。
不過也幸好有這么一位嚴母在家管著兒女,韓岡才有余暇去安安心心的處理朝政。
要是鬧得向當今的官家一般,才十二歲便近了女色,又弄得身體虛弱,腳軟得出福寧宮時差點就暈倒,韓岡不說無心用事,朝臣們口中,也少不了成為被嘲笑的對象。
辭別了妻妾,外院早就準備好了隨行的車馬,韓岡登上馬車,一行人便出門往宮城駛去。
聽著車外的人聲鼎沸,韓岡靜靜地合上雙眼。對于小皇帝鬧出的這一出,的確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細思下來卻是平常,甚至是覺得哭笑不得。
但天家的事,就是天下的事,宰相兼理陰陽,并掌內外,皇帝家的閨房事,韓岡照樣得管,也管得著。
不過即便已經接受了詔命,韓岡也并沒有快馬趕進皇城。為了避免京中軍民驚擾等原因,他備齊了旗牌,慢慢悠悠,花足了近半個時辰,才從宰相府邸來到太后的面前。
韓岡沒有在內東門小殿中發現其他朝臣,只有他一個宰相被傳召入宮。
向著太后躬身行禮,“臣韓岡拜見陛下。”
“相公終于來了。”
向太后本是等得心焦,即使心知以韓岡的性格,絕不會匆匆忙忙便乘馬入宮,也依然忍不住心中的焦躁。直到韓岡終于出現,就像是有了主心骨,整個人都輕松了下來。
“官家的事,想必相公已經知道了。”向太后嘆著氣,“這不成才的孩兒,又要勞煩相公了。”
盡管世間風俗還是將男女之事放到十四五之后,但十二三歲就談婚論嫁在民間也并不鮮見,趙煦開葷,太后也沒有覺得事情大到要驚動宰相的地步,也覺得不方便說。只是天子因此而發病,就不能再隱瞞了。
“天子事,便是臣子的份內事。”韓岡略低了低頭,“何談勞煩二字?”
趙煦親近女色,絕不是一日兩日,福寧殿中,也有太后派出的人,要說太后都沒有收到消息,韓岡打死也不會信。若是將天子的變化早早通知朝臣,做臣子的也能及早做出應對,可惜向太后并沒有這么做。
向太后道:“那依相公之見,此事當如何處置?”
“此事陛下不必憂心,自有故事可循。”韓岡道,“不知天子現下如何?御體可還安康?”
向太后道:“尚算萬幸。錢乙方才過來給官家看過了,官家并無大礙,只是需要調養一陣。”
韓岡一幅安心的模樣:“那臣就可以安心了。”
太后、宰相一本正經的討論天子開始親近女人了,聽起來著實荒謬,但這的確是事關國家的大堊事。
天子終于開了葷,論理說這是可喜可賀的一件事。皇帝玩女人這哪里是問題?不玩事情才大。間或找找內侍,雖是少有,可分桃斷袖也是士林熟知的典故。
過世的高太皇性剛好妒,不讓英宗皇帝接近嬪妃,曹后告誡,韓琦諫言,都是為了要讓英宗能御女生子,為天家開枝散葉。高滔滔聽得煩了,她甚至回了曹太后一句‘奏知娘娘,新婦嫁十三團練爾,即不曾嫁他官家’,就是要把過去怎么管‘十三團練’趙宗實的手段,沿用到如今已經改名趙曙的新皇帝身上,把她嫡親的姨母氣得不輕。
向太后絕不操心日后天子不能親近嬪妃,她只擔心天子親近得太多了。
韓岡話說到一半就岔了開去,也有些不高興了,“相公堊安心了,吾可沒安心。這樁事,相公也該給吾拿出個章程來。”
“不知陛下心意如何?”韓岡反問。
“官家才十二,就被人蠱惑,身邊的人都不能留了。可吾就是擔心這么做,朝堂中又要鬧上一陣了。”
如今天下安定,四民康安,邊境上有強兵戍守,朝堂中更是賢臣羅列,向太后平日里過得舒心得很,最煩的就是有人弄得她不能安生。
韓岡應聲道:“其實此事如何處置,自有故事在。仁宗時尚、楊二美人受責出宮,便是前例,陛下的決定并無錯處。至于朝堂之上,陛下久主朝綱,又何須擔心?”
仁宗皇帝昔年在趕走了郭皇后之后,與尚、楊二美人,玩一龍二鳳玩得日以繼夜,所謂‘每夕侍上寢,上體為之弊,或累日不進食’,幾乎就要精盡人亡,鬧到‘中外憂懼’的地步,還在世的楊太后幾番告誡,入內都知閻文應更是每天從早到晚的在仁宗耳邊喋喋不休,最后吵得仁宗不厭其煩,也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堊行了,最后終于點頭同意將尚、楊兩人逐出宮去。
向太后聽說過這件宮闈舊事,當年她隨著趙頊進入皇宮之后,便被曹太后派來的老宮人耳提面命,要怎么服侍太堊子才算是一名合格的太堊子妃,這其中沒有少拿尚楊二美人的舊事作為例子。
“相公的意思是就這么辦?”
“若按臣的心意,此事當讓天子自己來決定。”韓岡瞥了一眼殿中的宮人們,放聲直言,“以仁宗之仁,郭皇后卻不得善終,不免令人無憾。”
韓岡的話夠直白的,說是挑撥離間都可以。
但向太后毫無介懷,而韓岡也并無一絲一毫誠惶誠恐的心態。
“相公這話說的有理。”向太后點頭,“這件事得讓他自己知錯了才好。藍從熙,你先去福寧殿,與太妃說,吾這就同韓相公過來探視。”她看看韓岡,“請相公隨吾同去福寧殿問問官家。”
“臣遵旨。”
向太后坐上肩輿,韓岡跟隨在后方,離開內東門小殿,一路往福寧殿中去。
天子寢殿,韓岡過去來得多了。
但自當今天子登堊基之后,尤其是宮變之后,幾年間便只有零星幾次。
走進福寧殿,一切的陳設猶如五六年前一般,幾乎什么都沒有變過,連正殿的那一張舊御桌還擺在原地。桌腳漆面斑駁,這么些年了,看起來也沒有重新上過漆。
前些日子,韓岡曾聽說向太后準備將這桌子換上一張新的,但趙煦卻拒絕了,說是‘此乃先帝舊德,孩兒不敢棄’。趙煦的這番話傳到外面,惹來了一陣唏噓。趙煦好心辦了壞事,只能說是夙世冤孽,盡管弒字脫不掉,可也沒人懷疑他的孝心。但今日事發,可就有些問題了。
跟隨太后走進天子安寢的偏殿,圍繞在趙煦身邊的宮人,齊刷刷的矮了半截。
韓岡沒看到郝隨、劉友端、朱孝友,也沒看到國婆婆,在錢乙確診之后,趙煦身邊的內侍、宮女,乃至乳母,全都給關了起來,福寧殿中,盡是太后身邊的人,楊戩領著人守在殿外。韓岡從抵達福寧殿門外開始,除了看到舊陳設,就是熟面孔。
趙煦慘白著一張臉,半躺半靠的倚在床上,看起來是想要下地來迎接向太后,卻被其他人給阻止了。
寢殿的另一頭,小門上的珠簾還在晃動。方才尚在寢殿中照料他的朱太妃,在聽到韓岡隨行而來的消息之后,先拜見了太后,然后在韓岡進來前,就匆匆從另一頭的小門處退了出去。只是在搖晃的珠簾對面,隱約可以看見有人影在窺伺。
“官家可還好些了?”向太后走到御榻邊,關切的看著趙煦。
“孩兒多謝娘娘垂問,已經大好了。”趙煦匆匆說了一句,又看向韓岡,投過來的視線有些慌亂,“相公也來了。”
“陛下御體有恙,臣豈能不來?”
韓岡上前兩步,沉著臉,語氣冷然。身為底蘊深厚的宰輔,皇帝要是哪里做得不好,直接訓斥也不打緊,更何況趙煦的帝位還是他一堊手保住。
向太后一見韓岡要教訓皇帝,便連忙起身,離開御榻,讓韓岡單獨面對趙煦。
趙煦低下頭去,細長的雙手緊抓著淺黃色的被套。
也不知是不是在學他父親,被褥外罩的顏色都退了,還是照樣堅持用著。能夠節儉是好,但現在可也幫不了他脫罪。
“陛下,親近女色乃常事,卻也要顧及御體。《春秋》中便有云,‘是為近女室,疾如蠱,非鬼非食,惑以喪志。’女非不可近,惟需謹記‘節’之一字。”
韓岡在這邊教訓皇帝,向太后在一邊聽得有些臉紅,在桌上隨手拿起一個杯子,讓人來倒水,這些話本不方便當著女子來說。
韓岡則是渾沒在意,繼續道,“圣教中所謂中庸,也有此意。不宜過,過則傷身,不宜戒,戒則無嗣。更何況,陛下又年幼,松柏日后縱能參天,但樹苗時常常搖動,壞了根基,日后也難以長成。臣一番肺腑之言,愿陛下熟思之。”
韓岡的話一貫不多,趙煦待他訓話結束,緩緩抬頭,蒼白的臉上雙眸幽深,“相公的話,朕一定銘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