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不是累了?”
聽到侍講田腴帶著提醒的詢問,趙煦坐直了身子,開始變聲的嗓音有些尖利,“沒有!”
用教鞭指著掛在黑板上的地圖,田腴忍不住暗暗一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當上到自然地理等有關氣學的課程的時候,趙煦的精神就經常性的神飛天外。
這其實是一件很稀罕的一件事,為什么天子會那么喜歡經筵上的課程,而對自然地理和算學不那么感興趣——雖說喜歡也只是相對,但至少要認真得多。
田腴過去曾經接觸過很多開蒙不久的小孩子——包括他自己家的,也包括宰相家的——沒有一個不對自然地理感興趣。而經書,則幾乎人人視為苦差。至于算術,普通孩子都一樣覺得頭疼,不喜歡這門課沒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若說這其中沒有緣由,田腴怎么會信?多想一想,就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講學在睿思殿的偏殿中,入秋后氣候宜人,殿中門窗大開,穿堂風吹過整間殿宇。但御桌左右,都隔著一扇屏風,不讓屋外的涼風直接吹到趙煦的身上。
小皇帝的臉龐遺傳了他的父母,清秀,但下巴略尖,并非世人稱道的方面大耳的福相,身子也比同年人削瘦,看著肩膀就窄,旁邊陪讀的小內侍差不多年紀,但比皇帝就要強得多了。內侍的身體通常要比常人虛弱,可皇帝卻連內侍都不如。
小皇帝先天胎里就體弱,每日補藥不斷。同時又遵照醫囑,每天多走路,習練拳腳。但就只是這樣,每到換季,都免不了傷風感冒,讓御藥院和太醫局,上上下下折騰上一番。
田腴對屏風遮住了涼風沒什么怨言,減少皇帝生病的次數是好事,也能擋著屋外的風景,免得這位學生分心。
講解滄海桑田變化的地理課程很快就結束了,接下來的算學課程也是由田腴來教授,盡管在數學上,田腴的水平并不算很高,遠不如司天監中的一干人,不過給天子教學已經足夠了。但皇帝依然興趣聊聊,田腴所出的一張考卷,竟然沒有達到六十分的及格線。
田腴緊鎖眉頭,從考卷上幾道錯題來看,皇帝回去后完全沒有復習,以前做錯的題依然錯了,而上一次教授的內容,也同樣沒有理解。
“陛下,君子六藝,不可偏廢。數算乃六藝之一,縱圣人亦要用心。”
田腴的批評很直率。縱熟讀經書,也不過是個冬烘罷了,想要經世濟用,求實之學必不可少。皇帝若成了冬烘先生,國家日后不知要受多少折騰。
趙煦仰起頭:“朕曾聽人說,趙普以半部論語治天下,可有此事?”
皇帝的言外之意,自是半部《論語》便能治天下,《九章》能嗎?
田腴心一沉,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話說重了,但隨即心思又堅定起來。一點逆耳的話都聽不進去,竟然還反駁,這樣下去如何了得?
智足以拒諫,辯足以飾非,這樣的皇帝,對天下最為危險。
“韓王趙普雖不讀書,卻是太祖謀主,精于謀略,有管、樂之才。為相后讀經書,不過是將過往輔佐太祖的閱歷,與圣人之言相印證。圣人之言,用于人,教以仁,不明事理,縱能倒背如流,也不能說貫通的。”
趙煦臉上更加陰沉,默不作聲,殿中一時山雨欲來。
旁邊的內侍忽然扯了一下趙煦的衣角,趙煦回頭看了一眼,便咬了咬下唇,低聲對田腴道:“侍講之意,朕知道了。”
田腴暗暗搖了搖頭。并非他要用這種語氣說話,只是沒辦法。
當今天子心中對氣學的抵觸,盡管他自以為藏得很好,但田腴怎么可能會看不出來?
這與頭腦無關,再聰明的小孩子,也還是小孩子。只要一個有閱歷的成年人有心去觀察,態度上的差別,很簡單的就能察覺得到。
就算是在人心如鬼蜮的皇宮中,趙煦自出生就有著獨一無二的地位,可不是那些兄弟眾多的皇帝,從小就要提防著別人,小小年紀就歷練出過人的城府來。
既然皇帝對宰相倡導的學派不抱好感,那么他對宰相的態度,自然就可以推斷的出來。
田腴清楚,沒有哪個皇帝會喜歡輔政大臣的,只希望他日后能知恩圖報,沒有韓岡,他現在要么在地底下陪先帝,要么就被圈禁在高墻之內,哪里還能有現在的地位?
不過以現在的情況,不得不讓韓岡介入進來。
結束了今日的教學,隔了一天,田腴趁著夜色悄然來到韓岡的府邸。
“官家的功課怎么樣?”
稍許寒暄之后,韓岡開門見山的問道。
田腴道:“若與下官過去見過的那些學生比,自然地理,可算中上,數算,則是中等。”
“也算不錯了。”韓岡笑道。
“經義一科,陛下已經可以通讀五經,幾可算得上是神童了。”
田腴冷著臉,他已經說得夠直白了。他一直很感激韓岡對自己的提拔,但身為天子之師,明著泄露太多有天子的消息,未免有失忠孝之道。不過現在是不得不說。
“還差一點。”韓岡道。
以趙煦的年紀,十三經中至少要在不加句讀標點的情況下暢誦十經,才能算得上出類拔萃。
前兩年,韓岡聽說有個叫朱天申的孩子,十歲上下,就能通讀十經,被當地官府以神童之名推薦入朝,不過到了路中就被擋下了。天子正年幼,卻送一個神童上京,把皇帝給比下去。當事的孩子沒好處,推薦的官員也同樣沒好處。
“不過也沒差多遠了,比我家的幾個孩子都強。”韓岡又道,“以天子的才智,自然地理和數算,成績的確不當如此。”
“下官教授無方,不能讓天子樂于其中。”
“誠伯,莫要妄自菲薄,否則可就是我見人不明了。”韓岡微笑著。
雖說好的學者不一定是好的老師,但田腴也給韓岡的兒子當過一陣老師的,同時也為了確定《三字經》和《幼學瓊林》是否適合開蒙,而專門去教了一陣子的書,教學水平遠在合格之上。更重要的,田腴還有從軍的資歷,又做過邊地的親民官,有閱歷,有見識,是氣學的中堅人物,要不然,他也不會他推薦田腴去當侍講。
“這個侍講,當真難做。”田腴苦笑道,他久在韓岡幕中,說話沒有那么多顧忌,“真羨慕黃勉仲黃裳,邵彥明邵清了,不在朝中,不須煩心。”
“黃勉仲要擔負幾萬條人命,邵彥明也得奔走陜西各州縣上,可都不輕松。”
田腴、邵清是在《三字經》上列名的作者,其中田腴還是《幼學瓊林》經義部的作者,其名氣之大,還在周邦彥、黃庭堅這等才子之上。
不過兩人都不是進士出身,為官時間又不算長,一路學政自然沒有那個資格,不過一路之下,專責蒙學的職位,卻是沒人能爭得過他們。有為天下幼子開蒙的《三字經》在前,又有《幼學瓊林》在后,在開蒙教學上,自然有著別人難以比擬的資歷。
邵清就在陜西,以提點學政副使名義,負責蒙學方面的工作。陜西是韓岡的根據地,蒙學的基礎很好,氣學的根基也深厚,而且比起富庶的江南、京畿,陜西的百姓對丁稅減免看得更重,富戶也更加重視自身的地位而不是財富,邵清去陜西,工作更好展開,立功也會容易許多。
而田腴在教學上更出色一點,加之他編修過的著作,比邵清還多了一個《幼學瓊林》,所以被韓岡推薦到天子身邊,負責教授自然科學方面的課程。
一個已經成了路一級的監司官副職,一個是天子身邊人,不論哪個都是讓成千上萬官員羨慕不已的好差事。不過這些差事,也都不是輕松的活。
“腴為侍講,萬一失職,免不了要為天下人斥罵。”田腴嘆道。
“誠伯安心,天子如今年幼,再大一點,會有所改正的。”
“……但天子已經不小了。”田腴沉默了一下,忽然說道。
韓岡本還在微笑,只是看見田腴的神情,忽然感覺不對,神色一下鄭重起來,沉聲道:“皇帝還小,還得過幾年才是。”
田腴搖了搖頭:“女子二七而天葵至,但并不是人人都是在十四五來,有十一二,也有十七八。”
“皇帝的身邊,太后都安排了老成的人服侍。”
韓岡覺得,如果當真有這方面的事發生,怎么也該有些消息傳出來。
“這宮里免不了有壞了心的人,不顧皇帝的身體,想要得到些好處。離天子大婚的時間,也沒有多久了。”
韓岡忽然抬起眼,盯著田腴,田腴的視線沒有避讓,與韓岡對視著。
皇家嫁娶,基本上都是在十四到十七歲左右。
仁宗大婚是在天圣二年十一月二十一,論周歲是其十四歲半。若以其為例,趙煦大婚差不多還有三年的時間。就算拖長一點,也不可能超過十七歲。
照常理,三五年內,天子就要大婚。之后,到底是如章獻明肅皇后故事,一直垂簾到她撐不住為止,還是請其撤簾,讓天子親政,都是一個問題。
所以連天子大婚的相關事宜,現在還沒人敢說出口。太后的權威是一條,天子的身體狀況也是一條,讓人必須細加思量,否則站錯了隊,性命或許無憂,但前途就不用再費心了。
田腴現在提到大婚,也不免讓韓岡多想一層。
不過他也了解田腴的為人,想了一想,道:“等我與太后說一說吧,如果當真有事,盡量悄悄解決。天子年幼失怙,又出了那等人倫慘事,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田腴沉沉的點了點頭,的確是這樣。
一個人的經歷,會影響到他的性格。沒有哪位朝臣不擔心小皇帝的性子,田腴如此憂心忡忡,也是這道理。
等田腴走后,韓岡沒有再見客,在空無他人的書房中,靜默了良久,忽而灑然一笑。
當天下成百萬的幼子開始學習自然科學,一個小孩子的叛逆又能做得了什么?
大勢既起,總是貴為天子,想要阻攔,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抬手將桌上《幼學瓊林》的手稿拿了來。
有這個空,他還不如多校點一下修訂稿,再多考慮一下大理的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