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正接下了太后的圣諭。
沈括是韓岡力推的宰輔人選,目的是為了更好的修筑軌道。
王中正不知道為什么太后會頒下這個任務,想來大概是太后案頭上的彈章太多了一點。
不過王中正可沒打算開罪韓岡,回來該怎么說,還沒出宮門外便已經有些眉目。
韓岡那邊先私下里通個氣,太后面前說說好的一面,再說說壞的一面。總之錯處可以改正,好處則是能惠及萬民。
喚過一名身邊服侍的小黃門,王中正道:“去請王閣門來,過幾日我要出京,手上的差事得交托一下。”
請王厚居中轉圜,想必能避免韓岡產生誤會。
“相公。”
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是韓家的家人,現任的中書堂后官,跟在韓岡身邊聽候使喚。
韓岡放下筆:“進來。”
人應聲而入,原本在旁邊副使的堂吏隨即很識趣的離開。
“什么事?”
韓岡問著,用手指輕輕捏著鼻梁上端。從內東門小殿回來后,就一直批閱公文,中間休息的時候,又順便接見了幾個官員,到現在為止,連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
家人近前來,低聲在韓岡耳邊說了幾句。
韓岡靜靜的聽完,想了一下,道:“好的,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去請汝霖過來。”
宗澤很快就到了,韓岡也沒瞞著他,把王中正受命將要出京體察鐵路軌道修筑一事,告知了宗澤。
韓岡這么快就收到了宮中的消息,宗澤并沒有在意,雙眉皺得很緊,問韓岡道:“相公,太后這是不是覺得沈括不合適?”
“京洛鐵路還沒修起來,彈章就有上百份了。太后再放心,也肯定怕我這邊不通下情。何況沈存中在太后面前,還是差了一層。”
“那王中正會不會……”宗澤欲言又止。
“放心。”韓岡信心十足的笑道:“王希烈多聰明的一個人,一輩子都沒犯過大錯,他怎么會做下糊涂事?等王處道的消息吧。”
宗澤點點頭,王中正剛剛接受任命,身處嫌疑之地,不可能直接聯絡韓岡,私下里派人說不定也會被人盯著,找同僚東上閣門使王厚帶句話,便是最安全的人選。
“相公想要宗澤做什么?”
韓岡道:“這件事并不是什么大事,也是應有之理,但時機有些不太好。這兩日汝霖你就多費點心,有什么事及時處置,初值不了就報過來。”
“宗澤明白。”
要不是正好處在廷推的關鍵時刻,即便是整個臺諫系統都鬧起來,韓岡也不會在乎。
而且除了沿途的地主叫屈,京洛鐵路其實也沒有別的問題。沈括有反復之實,卻沒有貪瀆之名,自己把朝廷的撥款看得緊緊地,不能說將每一個銅板都用在了該用的地方,但比起其他地方經手官吏都能發財的工役來,絕對是一清如洗。
但也正是失地地主的怨言,才讓人頭疼。
京洛鐵路日后必定要進行改造,要留下改造的余地,就必須占下更多一點的土地。數百里鐵路,征用土地所屬的地主成百上千。這其中愿意
京泗鐵路沿著汴水而修,利用的是堤壩兩側的閑地,本來就是為了保證堤防的安全才留下的空間,是朝廷的地皮,自然沒有人出面來鬧事。
而河東、河北的兩條鐵路軌道,則是有抵御遼人的大義在。沿途的地主無不在遼人的鐵蹄陰影下生活多年,既然朝廷宣稱這是為了抵御遼人入寇而鋪設的運兵道,期盼早日修成的為數眾多,也沒幾個人敢于觸犯眾怒,輕而易舉便給壓下。
只有京洛鐵路不同。
連接開封府和河南府的鐵路,經過的是國家的中心地帶,沿途的地主一個比一個背景深厚,加之又沒有軍事上的急迫性,能利用支線撈到好處的世家大族在地主之中的比例又不算高,自然免不了有許多反對的聲音。
面對那些反對者,韓岡選擇了強征,而后用邊境上的荒地進行大比例的交換——不能給人獅子大開口的機會,但也要讓外人覺得朝廷做得不是那么過分,這其中的分寸,其實不是那么好把握。
幸而當地的豪門,紛紛出面幫助韓岡解決了這些瑣碎的難題。用支線收買了這些豪門,讓鐵路鋪設的道路前面少了無數的絆腳石。
干線都波折重重的話,支線怎么修?
有份參與修筑支線的世家豪門都有這份擔心。有了當地豪門的支持,京洛鐵路的進程沒有受到任何干擾。
但朝野兩方的合力,能排除實質上的干擾,卻不能堵上所有人的嘴。這幾年,各地官府不知收了多少狀紙,而太后的案頭上,也多了許多彈章。對大權在握的韓岡來說,這不過是癬癩之疾,可一個不好,癬癩之疾也能變成致命的病癥。
宗澤自然知道韓岡的顧慮,對他來說,也不是什么難事。
之前宗澤就處理過一樁破壞鐵路運行的案子,管城縣一名被官府強用換了三畝田的田主,砍了一棵樹拖到了軌道上,因為駕車的車夫及時發現,避免了脫軌的慘劇。事后,犯人很快被抓住,管城縣以沒有造成實際損傷為由,將之杖責后開釋。但沈括對此極為不滿,指責管城縣沮壞國事,縱容犯法。
軌道的安全是重中之重,故而朝廷對涉及軌道的案子,一向是用重法,不論是不是屬于重法地。偷竊枕木、鐵軌的案子每年都有,抓到之后,情節即使再輕,也是流放西域、嶺南的結果。
因為這件案子的爭議,沈括與管城縣打起了筆墨官司,中書這邊也被煩得不行。
韓岡將這件事丟給宗澤處置,宗澤力排眾議,將田主全家流放到代州,那里有田主交換得來的田地。私下里,宗澤是如何與那一家人交流的,沒人知道,但韓岡事后從另一個渠道得知,那家人私下里對宗澤千恩萬謝,視其恩同再造。
宗澤很善于與人打交道,即便有巨大的身份差距,依然能夠與人順利的交流。達官顯貴、販夫走卒,宗澤居其間都能交到朋友。也難怪另一個時代,領兵抗金的宗澤能聚攏那么多豪杰,而等到他去世后,豪杰便紛紛散去,接手的杜充就只會掘黃河。
“宗澤必不負相公所望!”宗澤一番保證后,又遲疑的說道:“但今日之事觀之,軌道既然是要與民爭地,那么只要還要修軌道,爭議將永難休止。今日只有一條京洛,他日隨著軌道遍及天下,又會有多少異聲雜論?太后如今已經猶疑不定,遣王中正出京體量,日后又當如何?”
韓岡點頭,坦然道:“這事我也在琢磨著,汝霖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妨也說來聽聽。”
宗澤對解決目前的問題信心十足,韓岡也對他信心十足。但即使一時能夠解決燃眉之急,也解決不了日后的問題。韓岡也迫切希望自己能夠耳根清凈,鐵路方面的大小事務,能夠有所依歸。
宗澤抬眼正視:“以宗澤的一點淺見,不如專設一個鐵路軌道的管理衙門,專門應對一應的大小事務。”
“現在不是已經有了發運司嗎?”
“那是管綱運的,民運管得太少。”宗澤道:“各個發運司,主要都是以水道為主,駕船入水便能運貨運人,難以管轄。而鐵路上的車輛都是有數的,不是誰想來就能來,管制起來就簡單太多。”
“那也只是再多幾個發運司罷了。”
“鐵路相互連通,又要動員,運輸”“設一總理衙門,將天下軌道都管理起來。”
“對。而且鐵路軌道的修筑、,都需要有所專長者來主持。甚至鐵軌的鑄煉,也不同于其他鐵器,非大工、熟手不能造。在情在理,也應該專設一個衙門,來統一管理。”
“有理。”韓岡滿意的點頭,笑道,“這件事,我已經猶豫了很久,想不到還是汝霖你來為我解惑。”
“相公手中事務千頭萬緒,一時難以垂顧,但沈端明專責于此,理應建言相公才是。”
換做是別人來說,就是在韓岡面前給沈括上眼藥。但宗澤的性子,韓岡也知道,有話直說罷了。
韓岡當然看得清楚:“他是身在嫌疑之地,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雖然在后世,有學校,有武裝,有公檢法,幾乎自成一國的鐵路系統為人詬病,但這樣的組織結構,卻是十分契合現如今的形勢。設立類似于鐵道部的機構,按照地域劃分鐵路局,囊括司法、教育、軍事等機構,這樣的一個衙門,才能解決鐵路發展中各種各樣的問題。當然,這么一個龐然大物,不是宰輔級別的官員沒資格來掌管。
成立這么一個鐵路總理衙門,職權又如此巨大,有誰敢出頭提議的?韓岡不方便,沈括所在的那個位置合適說,但他這個人不方便說,直到宗澤這個還算有一點身份的官員出面來。
這個提議,韓岡已經等了有一段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