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了一點,下一更在七八點的時候
韓岡負責重整海門港,要將這座并不算太大的港口,變成交州對外輸出的通道。而章惇的工作,除了主持和審核身為行營和經略招討司的主官無法推卸的任務,剩下的心思就全部放在重立銅柱上。
他希望能在入京之前,親眼看到銅柱的豎起。將自己的功績用永不磨滅的青銅傳遞到千秋萬代,也讓朝廷的聲威,繼續震懾這一片位處于天涯海角的南疆。
這一具有象征意義的工作,首先就是要找工匠來。章惇從廣西調集了一批鑄鐘匠——普通的銅匠沒有鑄造大件器物的本事——接著又派人去廣東借調。以他如今的威望,加上日后的前途,廣東的幾位路中監司官,都不會也不敢從中作梗。
很快,來自于嶺外兩路的高手匠人陸陸續續的都抵達了海門,沒有太多耽擱的就開始了設計和鑄造的工作。
至于工料的成本倒是不用在乎太多。一貫小平錢十斤上下,就算融化成數萬斤甚至十萬斤重的銅柱,也就幾千貫、上萬貫而已,數目并不算多,而且也不一定會鑄得那么重。
從交趾國庫中,官軍并沒有繳獲多少財物。為了激勵守軍的士氣,在官軍過江之后,李常杰幾乎將國庫里面的財物全都散盡了。但領錢的人畢竟還是在城中,等官軍攻入升龍府后,這些錢基本上都又收回來了,而且還翻了幾番——多出來的部分,自然是民間原有的財物。
按照事先約定的條款,士兵、將校、官中,以四三三的比例,將戰利品進行分配。掌握在安南經略招討司中的現錢就有三十余萬貫,其中基本上都是銅錢——大宋鑄造的鐵錢,在境外并不通用,與銅錢并不相同——章惇已經為此上書,從中拿出一萬貫來在交州重設銅柱,料無不允之理。
匠人們已經在升龍府開工了,章惇則是拿了自己推敲了好久的《平南記事》來找韓岡,這是準備同時鑄在銅柱上的銘文,準備讓韓岡過目一下。
不過到了韓岡臨時的衙署中,卻看見在他的桌上擺著一條色做深紫的桿棒,再仔細一看,這桿棒卻是一頭有葉,一頭有須根,“這不是甘蔗嗎?”
“是甘蔗。”韓岡拿起來給章惇看,“是榨糖用的。”他掀開與甘蔗放在一起的一個素色的小瓷盅,里面不是茶水,而是褐色的糖。
“黃糖。”
“紅糖。”
韓岡和章惇同時說出口的卻是不同的名詞。不過黃糖也好、紅糖也好,只是對粗糖不同的稱謂而已,區別并不大。不論何種稱謂,都代表此時市面上流通的蔗糖并不純凈。
“玉昆是打算在交州制糖?”章惇問道,驚訝之余卻帶了點欣喜。
糖業在此時是暴利,如果交州開始種植甘蔗,章惇倒不介意讓自家兄弟來分一杯羹。韓岡在熙河路的一番布局,如今得到的成果,章惇也是艷羨了好久。
“交趾本來就產糖,只是數目不多而已。”
將章惇拉下水,那是順水推舟的事,一點力氣都不用。韓岡則是想著,能不能將李憲和燕達都拖下來,不過燕達出身開封,而李憲的閹人身份也同樣讓他感到忌諱。
“如果甘蔗種得多了,出產的糧食可就會少上不少……”章惇坐了下來,把自己要找韓岡的事丟在了一邊。
“如果讓分派在交州的蠻部只從事糧產,將命脈送到他們手里,時間長了就受到蠻部的很大牽制。若是出點意外,天災人禍什么的,國中或許就會出大亂子。而將糖、油、棉之類的糧食以外的作物交給他人之手,卻是沒有太大的關系。沒有棉花還有絲緞,沒有油料那就用些清淡的菜肴,沒有糖更不會活不下去。”
韓岡的盤算,章惇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頓時撫掌大笑,拍案叫絕,“如果分出一半來種植甘蔗,蠻部的命脈可就控制在海門港手中了。”
韓岡點頭。
這就是殖民,讓殖民地從事單一的經濟生產,將其變成母國經濟體系中的一個環節,藉此來牢牢控制住殖民地。
在千年之后,有一段時間,殖民地紛紛獨立建國,但他們建國之后,就立刻陷入了困境之中,從舊有的經濟體系中分離,卻不能建立起新的體系,有許多到了幾十年后都沒有恢復過來。
“而且光是糧食和木料,對一個港口來說還不夠,再加上糖就差不多了。”
擁有吸引力的特產,是保證一個港口能持續繁榮下去的主要條件。另外就是穩定合理的制度,安全的周邊環境,以及完善的交通體系。
除此之外,還有南方特產的各色水果,經過處理之后,就可以運往京城販賣——用紅鹽法處理過的荔枝,往往能保存長久,不像唐時,那樣要讓人用快馬一程程的運往長安,只有天子、貴妃才能吃得上,市面上都在賣的。
不過章惇現在最關心的還是銅柱的問題,那是他日后青史留名的關鍵,至于怎么讓海門港變得繁華起來的方略,由韓岡這位專家來考慮就行了。自己在旁沾光,不用費心也能有所收益。
當韓岡問著章惇意下如何,章惇便道:“能者多勞,玉昆你在此一事上天下無人可及,愚兄也不敢班門弄斧了。這些天,愚兄都看著升龍府的銅柱。”
“過兩天就去升龍府看一看,不是說最多再有半個月就能成事嗎?小弟也想親眼看一看鎮壓天南的銅柱鑄好豎起。”韓岡笑了一笑,“還有燕逢辰那里已經將升龍府拆得差不多了,聽說他還從城中的達官富戶家中的宅院中,挖了十幾處窖金。數目可不少,光是黃金就有三四千兩之多!”
“黃金必須沒入官中,不過都計入賬內,到分賬時一并算進來,該如何分一切都照規矩來。”章惇不在乎二三十萬貫的金銀,他可不想為這點財物壞了軍心。
“對了,”韓岡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溪洞各部已經將招討司吩咐的女子都送來了。據周毖回來說,大概是土地還沒有分賬的緣故,都是挑著好的來。”
“玉昆可是動心了?”
韓岡一笑:“與子厚兄一般無二。”
“你也不想要啊。”章惇笑了笑。他和韓岡都是目光長遠,所圖甚大,對于這些會損害名聲的行為,并不沾手。僅僅是給軍中士卒分配女子,可以說是一片公心。但若是從中為己牟利,那就是私德有虧了。
“不過這一事小弟無暇分身去處置,子厚兄可能勉為其難?”韓岡打算將燙手山芋丟出去。
但章惇也不想要,人不是金銀財帛,有美丑妍媸之分,有長少強弱之別,要分得人人信服,可不是那么容易,不知要耗多少心神。
“君子不奪人之美,這既然是李憲提議,讓他去做牙婆好了,玉昆你我還是別插手為是。”章惇心情很好的拿著李憲開玩笑,轉又嚴肅起來,“過兩天你我就去升龍府,親眼看著銅柱為中國鎮住天南之地。”
十天之后,當章惇和韓岡重又回到了升龍府的時候,偌大的升龍府城已經被拆去了一半。而交趾李氏用了六十余年方才逐步修建起來的宮室,更是都成了廢墟。不過殿上的梁柱,全都沒有浪費,已經扎制成木排順著富良江直放海門。
交趾王庭所選用的木料,自是上品中的上品,尤其是作為主殿的紫宸殿,二十四根庭柱都是兩人合抱粗細的金絲楠木,叩之淵淵有金石聲。金絲楠木為主料的棺材,在東京城價值千金,而兩人合抱、高有數丈的木料更是見都見不到,有價無市。
韓岡和章惇商議過后,就開始尋找海船,準備將其運回京去。盡管拿來打造宮室有些不吉利,可用來修建廟宇倒是合用,只要運進京城,就是他們開港海門的行動,最有強而有力的證據。
至于銅柱,其位置就選定在舊時的紫宸殿。富麗堂皇的殿宇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但高達四五丈的臺基依然存在。章惇和韓岡就是打算在臺基之上,將銅柱給樹立起來
銅柱樹在紫宸殿的舊址之上,而章惇得到他幕僚的建議,同時準備鑄造一批鐵柱,分鎮各地,以鎮壓交州氣運。之前招討司收繳了交趾國中所有的兵器箭矢,總共幾十萬斤的鐵料,正好派在這個用處上。
銅柱鑄造得很快,只是鑄范倒模而已,一根實心的銅柱,比起銅鐘、鐵鼎之類的空心器物,工序要簡單得多,最麻煩的也只是要在模子上陰刻上銘文。章惇親筆寫了安南記事,兩千多字的文章要同時鑄造在銅柱上——不過依然不是難事。
細雨綿綿,熙寧十年的三月初,交趾紫宸殿的臺基上,紅亮的銅液傾倒入模范之中。
熱浪滾滾而來,天上細雨落到了銅液上,便化作了漫天的迷霧。站在三四十步之外,章惇和韓岡也能感受到從赤紅的銅水上傳遞來的那股澎湃的熱力。
銅柱用了三天的時間進行降溫,當外面的模子打開的時候,黝黑深沉的青銅上,有著讓人心神一凜的金屬光澤。
模子被敲碎,一塊塊的撬下來,片刻之后,完完整整高達三丈的銅柱,出現在每一位的面前。
章惇的雙眼中有著無法掩飾的激動,聲音都在顫抖著:“標銅立柱,永鎮天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