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明說要跟竇舜卿過不去,給他找些麻煩。高遵裕和王韶想了一想,各自都默許了,但他們卻沒問韓岡到底要怎么做。
高遵裕是不想摻和,韓岡成功那是最好,竇舜卿也的確讓他很是心煩;若是韓岡失敗了,自己事先不知,也可以撇清干系。但要是多問了一句,說不定會就被韓岡趁機拖下水。
王韶則是對韓岡深有了解,知道他行事看似大膽無忌,實則穩重得很,若無把握,絕不冒險。而且高遵裕在這便,就算問了,他也不可能會和盤托出。
辭了高、王二人,韓岡回到勾當公事的官廳。他的四個同僚都不在,有兩個是因為暑熱故而告假在家,剩下兩個今早韓岡還見著,現在卻不知去哪里了。
而看到韓岡回來,官廳中的胥吏們紛紛上來行禮,態度明顯恭敬了許多,不是過去的畏懼,而是真心誠意的敬服。
王啟年曾經領著廳中公人跟韓岡過不去,而他在其他幾個勾當公事面前則是曲意奉承。但今次王啟年被竇舜卿杖死,他所奉承過的官人們連個屁都沒放,就只有韓岡一個人沖到兵馬副總管那里鬧了一通,為王啟年出頭。跟著誰人比較讓人安心,那是不言自喻的。
韓岡剛在自己位置上坐下,一名小吏就趕著上來,為他端上一盞用井水鎮過的冷香飲子,陪著笑道:“撫勾在外被太陽曬得熱了,這等飲子最能消暑解渴,撫勾喝兩口消消暑。”
韓岡點了點頭,接過茶盞。突覺身后又是一陣涼風送來,回頭一看,另外一人正拿扇子給自己扇著風,也是堆出一副笑臉。
這兩位都是王啟年的跟班,過去是盡拍著另外一位跟著李師中的勾當公事的馬屁,卻很少搭理自己。今日韓岡倒是第一次受到這等待遇。
享受著習習涼風,韓岡喝了兩口冷香飲。這等用草果、橘皮等藥材烹煮出來的解暑湯味道的確不壞。放下茶盞,他問道:“今天廳中可有何公事急等處置?”
管理廳中文牘的文書走過來,半躬著腰,恭謹的說著,“撫勾你且安坐,小的們把事情理個頭緒出來,就拿來給撫勾你批閱。”
韓岡還記得自己剛來的時候,就是這位文書,把厚厚幾疊公文堆滿了他的桌案,讓韓岡他連個放手的地方都沒有。擺在他面前的全都是繁蕪瑣碎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又不能不處理,韓岡費盡了心力,又從架閣庫中查閱先例故事,對照著批奏,到了夜中方才處理完畢。現在倒是一反前態,幫自己進行預處理。
韓岡輕頷首,道了一句:“勞煩了。”
這位文書便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連聲說著‘不敢,不敢’,轉回去忙起了公務。
低頭又啜了口澀中微甜的冷香飲子,韓岡微微淺笑。廳中胥吏對他改變態度也是意料中事,這也是他事先的計劃。他今次刷了竇舜卿的顏面,也算是賣力了,不弄個一石數鳥、一舉多得的收獲怎么行?
經過今天一事,韓岡至少在勾當公事廳的胥吏中,有了說一不二的分量,而在整個州衙數百吏員中,他也是結下了個善緣。好歹是為了屬下公吏跟副都總管頂牛的人物,秦州的官員中,沒一個有他這等膽量,也沒一個會有他這樣的做法。
正在給韓岡打扇的姓蔡,給他端茶遞水的姓武。
韓岡閑得無事,便隨口問著他們,“蔡三,武大,爾等可知王啟年家中境況如何?”
個頭長得很正常,就稱呼讓韓岡覺得很好笑的武大立刻回道:“回撫勾的話。王八哥家中境況算是不錯,也沒二老要養,養活婆娘孩子就夠了。他老子早死,他娘給他二哥養著。舊年跟兩個哥哥分家產時分到了不少東西。家中現有一個結縭五年的渾家。生了一兒一女,大的是女兒,三歲。小的才半年。”
對于王啟年家中的情況,韓岡已經事先了解過了,知道武大沒說謊。他嘆了一口氣,道:“家里的頂梁柱走了,孤兒寡母的,日子過得也艱難。你們以前與王啟年走得近,能幫襯便幫襯一下。而且他就剩個才半歲的兒子,打主意的不會少,小心不要讓人蒙了他的家產去。”
“撫勾放心,小人理會得,小人理會得。”蔡三、武大連連點頭。又笑起拍著韓岡的馬屁:“撫勾當真是仁厚絕倫,不愧是孫真人……”
說到這里,話聲就停了。兩人惶惶不安,他們都知道韓岡不喜歡提這碼事,從來都是絕口不認的。
“算了,下次注意。”韓岡寬厚的笑了一下,把手上的空茶盞推過去,“冷香飲子還有嗎,再給我倒一杯來。”
入夜后,普修寺中后院中,一株枝葉蒼勁的老松正散發著一陣陣松脂的清香。韓岡坐在樹下的一張石桌邊,身邊王舜臣打橫陪著,下首處卻是又黑又矮的王九坐著。
普修寺近著縣衙,也近著韓家,主持也跟韓家關系匪淺,而且在夏天,這里十分清涼而又清凈,韓岡是特意選了這個地方,來商量一些重要的事情。
石桌上擺著一些酒菜,香味隨風飄散開來,但韓岡沒動筷子的意思。
“消息都散出去了嗎?”他拿著酒杯輕輕搖晃,漫不經意的問著。篩過的佳釀清澈如水,一輪皎潔的明月在酒杯中隨著晃動聚來散去。
“官人放心,已經都散出去了。”
在韓岡面前,王九向來恭謹得很,一面石墩,他只斜簽著坐了小半邊。聽到韓岡問話,就立刻站起來躬身回答。
王九和王五是親眼見著韓岡是怎么從一個被逼著來服衙前役的窮酸措大,變成如今的韓官人的。韓岡翻云覆雨的手段,讓兩人從心底里感到畏懼。
吃喝起來向來不讓人的王舜臣也沒有碰菜,韓岡不喜壞人法度,他來寺中吃飯,不論酒菜都是素的。但王舜臣是喜歡大魚大肉,根本吃不慣眼前一桌的清淡口味。
他現在反倒是對韓岡和王九的話感到興趣,“三哥,你們到底在說什么?”
“我這是因勢利導,順水推舟。”韓岡不明不白的說了一句,算不上是回答。但他無意再多解釋,“王啟年為竇舜卿出謀劃策,陷害與我,他是死不足惜。但他畢竟最后投了我,他的家人我卻一定要保住。”
王舜臣聞言驚道:“竇舜卿難道要……”
韓岡搖頭道:“不能是竇舜卿,要竇解才行。”他拿起酒壺,給自己斟滿酒,“一定要竇解才行。”
韓岡說得沒頭沒腦,王舜臣茫然起來,而王九心領神會:“官人放心。竇副總管位高權重,消息不容易傳入他的耳中,但竇七衙內就不同了,他的幾個親近伴當都是能帶上話的。。”
韓岡滿意的點頭,又提醒了一句:“該怎么把事情傳到竇七的伴當耳中,不需要本官多說吧?”
王九嘿嘿笑道:“官人你放一百個心,俺當然不會當面明說。”
王舜臣越聽越迷糊,聽起來像是針對竇舜卿孫子的一樁陰謀,但他卻想不通韓岡將會怎么做,他現在讓王九做得事又是什么意思。
“三哥,你們到底在說什么?!”王舜臣又一次問道。
“在說怎么對付竇舜卿……他的孫子。”韓岡開了個小玩笑,接著他就正經起來,“雖然今次一戰之后,王機宜的地位穩固,再無人能動搖,而且竇舜卿和李師中肯定要被調任。但竇舜卿總是跟本官過不去,不能就這么放著他大搖大擺的走,總得讓他吃點苦頭。當然……”韓岡笑了一聲,“竇舜卿地位太高,本官頂撞他一下不難,但真的要跟他撕拼起來,還是有些難度。”
“所以三哥你就找竇七衙內的不是?”
“沒錯。”韓岡很干脆的承認道,“如果給我半年時間,就算是竇舜卿我也能讓它變成向寶那個模樣。但竇副總管很快就要走了,以他的年紀,日后也回不了秦州。一時之間,也只能拿他的孫子出點氣了……”韓岡轉過來對王九道,“一切我都安排妥當,現在就擔心王九你那里出簍子。”
“官人安心等著看就好,左右小人也只是暗地里在市井中傳兩句謠言,怎么都不會有事的。”
韓岡聽得滿意,隨即點了點頭。王九是地頭蛇,在市井中聯系又多,酒桌上裝作不經意的說上兩句,很快就能把消息傳開,到最后,也不會有人能查出究竟是誰起的頭。
這么簡單的事,王九自然不會推脫。但他并不知道,韓岡方才說的話其實是半真半假。
比如說竇舜卿快要離開秦州這件事,就是為了安王九的心才說出來的。人心隔肚皮,誰也不知道王九會不會起異心,韓岡不會自大到認為自己怎么說,王九他們就會怎么做。
韓岡心里明白,王九他們聽話受教,是因為這么做能給他們帶來利益,同時也是因為畏懼自己的手段。憑借著兩點,韓岡一聲令下,他們就把王啟年給查了個通透。但要讓他們跟著自己去與竇舜卿面對面的死斗,韓岡就不能保證王九等人不會轉頭去向竇舜卿告密。
“好了。”韓岡笑著勸過王九幾杯酒,對他道:“你就先回去吧。把此事辦妥當,日后我少不得保你個好位置。”
韓岡的保證現在就是金字招牌,他說過的話幾乎都已經實現,王九千恩萬謝的從后門離開了。
一等王九出門,王舜臣立刻問道:“三哥,你真正要對付的是竇舜卿吧?”
韓岡哈哈一笑,臉色陰冷下來:“還用說嗎,這不是理所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