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見了兩名疍民首領,韓岡一看到他們身上的穿戴,就知道這兩個人是不能用的。通過正面的交流,更是確認了這一點。
雖然他們也是疍民,但卻是壓榨貧苦疍民的吸血鬼,自己吃得腦滿腸肥,卻不顧他們之下的族人。
兩人手上的上千戶疍民,就是他們最大的一筆財富。每年都能靠著疍民得到幾千上萬貫的收入,在欽州城中還有一份產業,試問怎么可能放棄這一切?
不僅僅是欽州的兩名疍民首領,南方沿海諸路的疍民首領,應該都不能為己所用。
疍民有戶籍的不多,基本上都是大小頭領才會有。需要交納稅賦和勞役時,官府都直接找這些首領,再由首領攤派下去。沒有戶籍的疍民,其實就相當于首領們的部曲,死活都是各家首領說得算的。
對部曲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想要一句話就讓他們放棄……這件事,只要稍微想一想,就知道完全不可能。他們盡管看起來的確是畏懼自己,可若是觸動到他們的利益,也是會拼命的。
韓岡也不想再看著他們磕頭求饒了,“算了,你們兩個且起來罷……關于此事,本官也不會強逼爾等。愿意去也好,不愿去也好,一切都由你們自行決定。回去花上十天半個月聚起來商量一下,問問你們下面的人,想去的就直接去交州,不想去的就留在欽州好了。不要急著給本官回復。”
兩名疍民首領就這么被人領著下去了,看他們臉上的表情,都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韓岡未免太好說話了,可一點也不像傳說中,一句話就讓交趾男丁都成了殘廢的小韓相公。
韓岡對他們臉上的疑惑笑了一笑。這也不怪他們,他只是不心急而已,所以看著好說話。
接下來他可是要張榜公布,并讓,想必武福、俞亭二人無法將下面的疍民耳朵和眼睛全都蒙上。只要有一兩個人感興趣,并同意遷往交州就夠了。
所謂的手段不過威逼利誘四個字。但要用得恰到好處,卻不是那么容易。一干絆腳石,強行拔出只會生亂,得先讓疍民中有了不同的想法,官府才好插手進去。最好的辦法是先塑造兩個典型出來,拿他們做范例,只要有好處,總會慢慢吸引人來。
如果那時候武福、俞亭這兩名首領們還敢于阻攔,正好可以一并解決——欽州被攻破時,疍民們乘火打劫的事,韓岡可是還記得清清楚楚。這兩位首領縱然不是直接的煽動者,也肯定對此進行了默許,若要問罪,少不了他們一份。
這一樁事,需要把握分寸和節奏,韓岡也只能從轉運司中直接插手處置,如果交給地方上來管,多半就會將告示一貼,然后強迫疍民遷往交州,最后好事變成壞事。
韓岡自嘲笑了一笑,他在廣西還有的是時間,可以等到疍民慢慢來投。
章恂抵達交州的消息,傳到韓岡手上的時候,他正好結束了對廉州、欽州的巡視,抵達了邕州。
在廉州,韓岡也招來了當地的疍民首領詢問,不出意外的得到了否定的回復。除此之外,倒是趁著偶然一日的晴天,去了海角亭一游。
此時的天涯海角不在海南,而在欽州、廉州。欽州有天涯亭,廉州是海角亭。不過也無甚特異之處。眼下論起大宋諸多軍州,哪里一座更靠南,答案當然不會是欽州和廉州,人人都知道交州更南面一點。
廉州的知州還邀請韓岡順便去合浦的斷望地一游——那里產的珍珠,才能被稱為合浦珠。不過韓岡想想還是算了,婉拒了盛情的邀約。他對珍珠沒興趣,瓜田李下的嫌疑也沒必要沾。
在廣西南方諸州繞了一圈,韓岡終于回到了邕州。
做著邕州知州的蘇子元也算是能吏,治事手段很是出眾。加上他并不光是繼承父親的余蔭,本人也是立下了大功,在邕州名望極高,吩咐下去的事,無人會拖延推諉。
在他的治理下,同時也是經過了近兩年的休養生息,邕州也算是熱鬧了起來。街市上人聲鼎沸,幾條商業街,都是擠滿了人馬和車輛。
城中的廢墟早就被清理干凈,而空出來的地皮,則已經大半被人買了去,到處都能看到有人在置屋建房。
韓岡進城后一路走過來,滿意的點著頭,比他三個月前來的時候,城中可是又多了許多建筑。
韓岡在邕州威望尤髙,僅次于不在人世的蘇緘,為了省些麻煩,他進了邕州城便偃旗息鼓,只派了個親隨去通知蘇子元,自己徑直去了州學安身。
州學中的學生們也多了一些,他們剛剛考過了月考,正是呼朋喚友,準備出去放松一下。只是韓岡一到,便把他們都嚇得乖乖的守在學校里。
韓岡看了一下他們的試卷,題目和答案都偏向關學,而且也多了水利、農事和兵法方面的條目。
受了韓岡的影響,蘇子元對于經義方面的理解逐漸偏向于關學,而剛剛走馬上任的邕州學官則是韓岡的幕僚李復,他因功得官后就被韓岡推薦到了這個位置上。在韓岡、蘇子元和李復的影響下,廣西的士林風氣漸漸偏近于關學一脈,
而且研習關學,對他們也有實際好處。廣西的士子基本上都不指望能中進士,只是若能在州學里出人頭地,那么也是能出來做個攝官——雖無正式告身,任官也不經流內銓考核,人稱‘假版官’,故而名‘攝’——但經過幾次磨勘,也是有轉為正式官員的資格。而攝官考試的主考官,就是轉運使,也就是他韓岡。
在李復的陪同下,韓岡對幾個出色的學生加以褒獎,又對考試不合格的學生則先是訓斥,之后又勉勵了一番。過了一陣,得到消息的蘇子元,從衙門中過來了,要為韓岡接風洗塵。
蘇子元此時已經是韓岡的親家了,也就在半年前,在忠勇祠前處斬了一批屠戮邕州的戰犯之后,韓岡便代長子韓鐘向蘇子元的女兒提親。
盡管孝期未過,不便議論婚嫁。但以韓岡和蘇子元兩人的交情來說,口頭上的約定已經足夠了。等除了孝,再去完成通名、納彩的定親之儀也不遲。
接風宴之后,也就是晚上歇下來的時候,韓岡收到了章恂到了交州的消息。
此外還有一份由順豐行交州分號送來的匯報,上面說了這個月在交州的業務開拓情況,另外還提到了入股一名福建商人的香藥買賣——米彧這個名字,韓岡依稀還有點印象,似乎是表兄李信提起過的。
隨著章恂的到來,章家便算是在交州扎下根來。不過正式出面組建商行的當然不會是章恂,章家在商事上也是有其代理人的。
韓岡也不會為章恂的事多費心,交州知州李豐就是章惇的門客,當然一切會照顧好。他唯一的企盼,就是希望章家能戒了急功近利的心思,能安心下來置辦產業,而不是局限在販賣轉運的行當上——只是章恂一到交州,便急著詢問各色香藥的出產,韓岡的憂慮就不是杞人憂天。
燭臺下,韓岡提著筆,考慮著該怎么給章惇寫信比較合適,疏不間親,這措辭上就得很費思量。
在搖晃的燭光下,用了大約兩個時辰,韓岡終于擱下筆來,揉了揉又脹又痛的雙眼。也算是知道為什么歐陽修近視得近乎是睜眼瞎了,馬上、枕上、廁上,連這三個地方都不把書放下來,眼睛不壞才有鬼。
在信中,韓岡對章家過于關注處在風尖浪口上的香藥貿易勸諫了兩句,不過更多的還是透露了一點關于白糖制取的技術,并提議兩家在交州設立制糖作坊,聯合七十二部一起壟斷交州糖業。曉之以理、誘之以利,雙管齊下,總是最行之有效的手段。
韓岡與章惇之父章俞有救命之恩,有這份恩情在,章、韓兩家如今才會走得如此之近。加之韓岡和章惇又是政壇上的盟友,兩邊的關系也更加牢固。不過恩情會漸漸淡忘,政壇盟友也會因為政見不合漸漸分離,但若是有著金錢的澆灌,這份盟約當能更加牢固,維持的時間也更加久長。
另一個對章俞有救命之恩的劉仲武,章惇到樞密府上任之后沒兩天,就找了個機會在天子面前提名,準備將他調去陜西邊關立功。不過劉仲武運氣甚好,在廷對時讓趙頊給看中了,留在了京中任職。
相對而言,王舜臣就沒那個運氣,他上京的次數比劉仲武還多,半年前還因為葭蘆川大捷的緣故上京面圣,可也是年紀的緣故,依然是留在都監一級——雖然得官時是改了年紀的,但還是顯得過于年輕。加上功勞不比李信那般光輝耀眼,便跟留在熙河路的趙隆一樣,都是都監都巡,無法再往上走到一路鈐轄的位置上。
但話說回來,王舜臣和趙隆兩人都已經是從七品的諸司副使,以他們這個年紀來說,軍中也沒幾人能比得上。日后只要有機會,打上幾場勝仗,三衙管軍的幾個位置,照樣能爭上一爭。
自己處身官場,位置已然甚高,日后有望躋身政事堂。軍中則有親朋好友,加上自己的聲望,一切更不在話下。再加上自己在工商二事上的布置,錢財方面也不會缺少。還有自家在關學一脈中的地位,人才也不會少。
人、財、權,都不缺,未來在朝堂上的地位可以想見。韓岡在幽暗的燈火下沉吟著。這樣的布局還是差了一點,依然不夠牢靠。
不過,要想更為牢靠的辦法也是有的,眼下也有了眉目,離著成功也為之不遠。只要能夠成功實現,自己的地位將會比眼下牢固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