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豐州的情況怎么樣了。”
離開了靈渠,在漓水上泛舟而下,望著久違的桂州城,韓岡突然想起了遠隔數千里的豐州。豐州一役的成敗決定了廣西到底能不能得到足夠的支持,韓岡自南下之后,一路上都記掛于心。
“到桂州了?”
身后響起了腳步聲。腮幫子都瘦了下去的李復和陳震兩人搖搖晃晃,上了船首的甲板。
大概是沒聽到韓岡的話,他們的四只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前方遠處的城池。在一瞬間垮下來的雙肩,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沒用樣子,就差大喊著‘這一路終于走完了’。
過了方城之后,韓岡一眾就換了官船。一路南下都是乘舟而行,因為難得的順風順水,該走上二十多程的水路,只用了十三天就走完了,比起去年還要去潭州帶兵南下時,要快了許多。不過除了韓岡以外,其他人對一帆風順的行程都是不是很喜歡,臉色也不是很好看。
水上受風時行速如同奔馬,尤其是在泛舟洞庭之上的時候,竟然遇到了一次狂風,雖然他們所乘官船并沒有傾覆,對老走水上的船工們來說,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船上絕大部分的關西人都是嚇得魂飛膽喪。甚至有好幾人在這一趟旅途中都病倒了,直到進入平穩的靈渠之后,才有了些起色。
韓岡看著一個個上了船頭的下屬,搖了搖頭,不是為了他們,而是擔心起轉道從蜀中南下的五千西軍兵馬。他們也是一路乘舟,到了桂州的結果,不會比現在船上這一群人好到哪里去。。
官船在碼頭上停了下來,韓岡早在過靈渠的時候,就通過馬遞傳信桂州。章惇早早的就遣了人來碼頭上迎接韓岡。另外代替韓岡管理署中事務的轉運副使任時中也親率僚屬來迎接。任時中還知道這一路水上舟行給滿船的關西人帶來多大的折磨,一起派來的車子有五六輛。
先讓李復等人上了車,沒事人一樣的韓岡和幾個護衛接著騎上了馬,向著久違的桂州城進發。
韓岡先回的是轉運司的衙門,本想著梳洗之后再去拜訪章惇,卻沒想到章惇竟然親自到了轉運衙門中等著他了。
韓岡先上前行禮,笑道:“一別數月,子厚兄可還安好。”
章惇回禮后就拉著韓岡進了堂中,驅開閑人,方才搖頭道:“好什么,玉昆你南下時應該聽說了吧,豐州來了契丹人。”
韓岡點了點頭,臉上的微笑帶著苦澀:“當然!”
章惇喟然一聲長嘆:“這一下子,真的就只有五千西軍兵馬了。”通過馬遞傳到他手中的消息,比起乘船的韓岡只早上一步,也就在前一天到了桂州。拆開來一看,章惇好懸沒有將書桌給掀翻掉,“契丹人當真是有本事,只不過是三五百的數目,一下就牽制住了北面諸路數十萬的兵馬不能輕動。”
“只能看著郭逵的本事了,如果他能盡速解決豐州之事,也許還能多一點兵力南下。到時候我們也能輕松一點。”
“那可不一定。”章惇的臉色依然入掛嚴霜:“有件事玉昆你大概還不知道。”
“什么?”韓岡問道。他看著章惇的模樣,心中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只是若有大事,方才進城的時候,任時中應該對他說才是。
章惇沒有賣關子,很干脆地說了出來:“交趾前日已經獻上了降表。”
“是嗎,那還真是不知道。”韓岡的瞳孔在一瞬間放大,只是混亂的心情瞬間后又平復了下來,更想著對這件事章惇保密得還真好,竟然連轉運副使都不知道。
韓岡過人的自制能力,并沒有讓章惇在意太多,嘆道:“交趾派來的使臣現在就在欽州。我已經將他們的降表和奏疏一起送去了京城,就不知道朝堂上會如何”
韓岡皺著眉頭:“降表中的內容如何?”
“空口說白話而已,滿篇全是辯解之詞。只是說交還掠走的百姓,日后依時入貢,并割讓廣源州。”
“即是這樣的降表,子厚兄你還擔心什么?”
“你說為什么?”章惇直接反問,看著韓岡愣了一下之后,就無言以對的樣子。臉色似笑非笑:“對了,他們還找到了罪魁禍首。”
“不是家岳了?”韓岡還記得交趾入侵時,散發的檄文中將罪名歸咎于誰人。
“當然不是,是徐百祥。”章惇沖著皺起眉頭、苦苦思索的韓岡道,“是個不第的秀才,據交趾降表中所言,就是徐百祥寫信愿做內應,勸說他們出兵的。”
“好本事啊。”韓岡心頭怒極,反而失聲笑了起來,“一個不第秀才就能讓他們出兵攻打邕州。要是我說上一句,是不是能讓他們打到遼國的遼陽府去?!”
章惇恨聲說道:“玉昆你也莫說氣話。就是這一個徐百祥獻上了囊土攻城之計。要不然,邕州城也不會這么容易就給攻破。”
“原來就是他!”一道青氣在韓岡臉上閃過,提起拳頭在交椅邊的幾案上重重的反手一捶:“此人當千刀萬剮!”
韓岡的怒喝隨著木頭折斷的聲音一起爆發了出來,好端端的幾案竟然給他一拳打做兩段,幾案上的杯盞也碎了一地。
章惇心中一驚,他一向知道韓岡的武勇,在文臣中絕對是排在前幾的。想不到他在一怒之下,竟能一拳打壞了上好花木打造的桌子。
守在門外的護衛奔了進來,章惇揮了手讓他們出去,轉過來關切的問道,“玉昆,你的手還好吧?”
韓岡揉了揉發痛的骨節,搖搖頭:“沒事。”又急問道,“此人可還捉到了?!”
“已經下了大獄,好生的養著,日夜都有人盯在他身邊,絕不會在明正典刑之前讓他死的。”章惇說得咬牙切齒,他對這名漢奸也同樣是恨之入骨。
“等朝廷的令旨來,就在忠勇祠前生剮了他!”韓岡恨恨不已。搖了搖頭,收了脾氣,又說回正事:“朝堂上有家岳在,而且以天子的脾性,這樣的降表肯定是看不上眼的,怕就怕其他幾位宰執會從中作祟。”
“只能盡快發兵。”章惇說著自己的打算,“等秦鳳涇原兩路的五千兵馬一到,就要開始南下,在這之前,先讓邕州的荊南軍往邊境的永平寨去。”
韓岡的眉心又寫出一個川字來:“他們也是一路乘船,至少要休整半個月的時間,否則根本恢復不了元氣。”
“愚兄也寫了奏疏,拖上兩月不成問題,只是再長恐怕就難了。”
“有兩個月就夠了。”韓岡笑了起來,“既然朝廷雖然只給了五千兵馬,但兵械軍器都是按照總數來的,很快就會運送到嶺南來。有這些軍國之器,先打出個大捷出來!”
“接下來就可以坐看北方的局勢變化了。”章惇的心情也輕松了一些。有一個大捷在手,看著即將滅掉交趾,天子就算擠也會擠出人來的,“不知豐州現在的情況如何,該有個結果了。”
結果當然好得不得了。
盡管黨項人的主力在嵬名阿吳的率領下主動放棄了豐州城,但郭逵還是打出了一個斬首兩千的大捷來,其中就包括了四百余來自西京道皮室軍的契丹鐵騎。
而在豐州大捷中立下赫赫功勞的折可適,已經被天子招入宮中,親自詢問他立功的過程。
“當臣聽到哨探們的報警之后,推車的民夫全都立刻離開了官道,躲進了官道兩側的山林之中,并將獨輪手推車丟了滿地。”
趙頊打斷了折可適的敘述:“這是陷阱吧?”
“陛下英明。”折可適點頭:“推車的民夫,其實都是禁軍所扮,身上還帶著神臂弓,進入山林之中,就立刻集結起來封堵皮室軍的退路。而車中也都是易燃的干草,里面還藏著硫磺、砒霜、狼毒、巴豆等發煙的毒物,專門用來薰馬的。”
“接下來是怎么做的?”趙頊興致高昂,連著崇政殿中的宰執,甚至包括了內侍、班直也都在專注的聆聽著。
能一口氣全殲四百皮室軍,比得上四千鐵鷂子了。畢竟是護翼大遼天子的皮室軍,與大宋的上四軍、西夏的環衛鐵騎一個等級的精銳。
“當先出現的是一隊鐵鷂子,臣指揮著偽裝成輜重護衛的本部擋在了他們面前。這一次,蕭藥師奴還是照著老辦法,鐵鷂子先攻吸引我軍的注意力,而皮室軍從后突擊。只要配合得好,倒是讓他們成功過兩次,即便失敗,皮室軍也能跑掉。但這一次,臣卻是等候已久。”
真正說起來,事后折可適也反復推敲。那一隊皮室軍,應該是被他們的友軍給陷害了。否則以之前率領皮室軍的主將蕭藥師奴的脾氣,應該是見勢不妙拔腿就走的,怎么可能會被從后趕來的援軍咬住脫不了身。以皮室軍去留由己,從不在意同伴的行為,他們在戰場上被黨項人在背后捅上一刀,一點也不奇怪。
但這話是不可能對天子和宰輔們說,折可適用著清朗的聲音,將已經經過修飾的過程在崇政殿上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