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有事要外出,晚上的一更大概會到凌晨。還請各位書友見諒。
韓岡的聲音漸漸在梁柱間消沒不見。
沒人能想到韓岡只是為了從關西調兵,就要將更戍法提上臺面。
所謂更戍,就是禁軍逐年更換駐軍的地點,一般都是從京城至邊州輪戍。這是太祖皇帝趙匡定下來的規矩。
五代之時,節度使執掌地方軍政大權,大股小股的軍隊各自占據一塊地盤,收取稅賦供養自己。財權自有,當然也就可以不聽朝堂的命令。有鑒于此,趙匡做出來的應對就是兩個方法,一個是將不私軍,另一個就是更戍。讓將領與軍隊脫離關系,同時讓軍隊與地方再無瓜葛。
自此之后,天下再不復五代時的混亂。只是隨著承平的時間越來越長,兩條祖宗之法的帶來的負面效果也越來越大。
將不私軍,讓領軍的將領放在如何為自己找一個好職位,而不是努力訓練士卒。
更戍法則隨著禁軍數量的急劇膨脹,讓國家財力無法再支撐下去,逐漸的,以駐泊、就食為名目的禁軍就越來越多。到了如今,早就不復實行多年——就算一直喊著復祖宗之法的舊黨,也不見幾人要恢復更戍法。
“若行更戍,錢糧哪里來,更戍禁軍一年就有半年在路上。又有多少時間在邊州營寨中守御?”吳充質問著。
“沒說要全部輪戍,在河北四路中,各選一將或兩將出來。京營之中,也選取萬五到兩萬上下的兵員,去陜西戍守兩年。這樣的調動,錢糧消耗并不大,又可以為京營、河北訓練出可堪一戰的軍力。”
韓岡對趙頊道,“臣之前亦曾建言,將軍中因戰事而傷殘的將校士卒集結起來,用來整訓士卒。一部在關西以戰代練,一部則留在駐地,由老卒教之以戰,雙管齊下,數年之間便能在河北和京營中,為陛下訓練出一批能克敵制勝的精兵強將來。”
趙頊輕輕點頭,就算更戍法短時間內不可能復行于世,韓岡給出的變通之法,卻是可以快速推行。
如果僅僅是西軍一家強勢,做皇帝的哪會不擔心?肯定要摻水摻沙子。現在韓岡把話撂下來了,趙頊當然想讓自己的幾十萬禁軍都變成如同西軍一般的虎狼之師——他還打算光復靈夏、收復燕云呢!
韓岡的一番話,也將馮京方才的攻擊化解于無形。他在西軍中人緣好、與年輕有為的將領們關系好又怎么樣,他現在表現出來的可是大公無私的態度,為整個大宋考慮,并不僅僅看著西軍一家的利益。
“再說調軍南下之事。”韓岡前面的一番話,已經讓他控制住了殿中議論方向的主導權,“對于河北軍來說,調去南方和調去關西,雖然同樣是調動,但區別不小。南方有瘴癘,還要進攻嚴陣以待的交趾軍,而去關西只要守城就可以了,并不用擔心疾疫。如果去詢問河北軍上下,想必絕大多數會選擇去關西。此乃上駟、下駟之法。關西守城易,南方攻賊難。以西軍南下,再將河北軍西調,雖然中間繞了一道,但比起直接調動河北軍要更為合適。”
韓岡一通話說完,露出誠摯的笑容問著吳充:“不知吳樞密覺得還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吳充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動搖,只是脖子下變得血紅的瘤子偷偷泄露了他心中的憤怒。
但緊跟著開口質疑不是吳充,而是站在吳充下首的王韶:“河北情況難知,不過若是讓京營禁軍更戍關西,軍中或有怨言,甚至會讓京畿不穩。”
王韶的話讓眾人為之楞然,怎么他突然向韓岡唱起了反調?
“所以這種風氣要加以扭轉,既然吃著朝廷俸料,哪有不為朝廷效命的道理?”
韓岡一句回答,殿中眾人這下都看出來了,王韶是在幫韓岡提前堵漏。‘配合得可真是好。’吳充眼神冷然。
只見親自提拔韓岡的副樞密使又說道:“萬一有奸人心懷詭譎,暗中散布謠言,恐致兵亂。此事不可不慮。”
“副樞此言韓岡不敢茍同。士卒抗命,自有軍法繩糾,奸人致亂,也有朝廷律法在。如果擔心京中不穩,加上一條也可以,不愿去關西戍守的,可自請降入廂軍聽候使喚。”韓岡冷笑了一聲,“總不能拿著禁軍的俸錢,卻不做禁軍該做的事吧?不知副樞認為韓岡說得對與不對?”
王韶微微一笑,不再說話了。他與韓岡一搭一唱,提前一步就堵上了有人心懷鬼胎暗中作祟的可能。
“若有不從號令或妖言惑眾者,自當嚴懲不貸!”呂惠卿這時問道,“不過從河北調兵至關西便需要一個月,再從關西調兵到嶺南,就算后半程一路舟楫,也需要近兩個月,那時候就已經是冬月末了。抵達邕州之后,還要再休整半個月。不知是否來得及趕上出兵的時間。”
“調兵南下,也不是將一路兵馬都調空,不過三四十個指揮的事,分攤在關西緣邊諸路的城寨之中。即便全數調離,短時間內也不會對關西防線有所影響。如果是分批調動,就更不會有問題。”
韓岡說著自己的方案,“可先從秦鳳、涇原兩路,點選五千精銳自寶雞南下,由嘉陵江可一路乘船直抵廣西,只要四十天足矣。等京營河北的援軍抵達關西,第二批、第三批則陸續南下。先期抵達的精銳,可以先掃蕩交趾邊境,待到全師抵達后,便可一舉攻向升龍府。”
韓岡只要能調動西軍南下,至于之后的事,他就不管了。反正重行更戍法說到底只是一句口號,為自己的計劃做背書而已,成事最好,不成也罷。當初就是錢糧不足、將驕士惰才停下來的。就算只是部分精銳輪戍,沒個一兩年的準備也是不可能的。
宰執們都離開了,只有韓岡被留了下來。
更戍法是否重行于世,當然不會在武英殿的偏殿中就有個結果,但韓岡目標已經達成。趙頊已經嚴令樞密院在兩天內選定南下的第一批人馬,并且明說此事由王韶負責。有王韶在,想必秦鳳、涇原兩路的精銳指揮,都會被點選出來,韓岡也不需要擔心會有人給他濫竽充數。
趙頊繞著剛剛制作完成的南海周邊地形圖,悶不作聲的踱著步子。
韓岡垂著眼簾,雙手交握的收于袖中,等著趙頊的發話。
“韓卿,”過了不知多久,趙頊終于開口,“邕州之事,多虧了有卿家在,否則不知會讓南國群蠻小覷中國多久。”
“當是陛下的圣德庇佑,又多虧了蘇子元為人忠孝,否則如何能一舉說服黃金滿?若無黃金滿的五千兵馬,區區八百荊南精兵,對邕州只是杯水車薪而已。而若無黃金滿的倒戈,李常杰也不會分兵監視其余三家廣源蠻軍。”韓岡很認真的說著,“邕州一戰,官軍都是與自縛手腳的李常杰作戰,故而勝得輕易。如果出戰的全都換成官軍,要想擊破入侵的多達八萬人的交趾和廣源聯軍,至少要一萬精銳方能足用。”
韓岡的這番話,在他之前的奏疏中也說明過了,現在在天子面前,還是保持同樣的態度。
趙頊很欣賞韓岡的這一點。從不夸大自己的功績,往往還會推功于他人,甚至視功賞于糞土。也許就是無欲則剛的緣故,這樣的韓岡偏偏就能屢立功勛。而有著這樣的性格,韓岡也就不需要欺君罔上,凡事都能實話實說。
走了兩步,趙頊又忽然嘆了起來,“王雱是可惜了。有才有能,年紀又少,朕還準備日后大用。”
聽到趙頊提起王雱,韓岡便是神色一黯。
趙頊回頭看看韓岡,笑道:“韓卿也是年輕,比朕還要小上兩歲。如今已判漕司,日后如韓太師例,剛過而立便身入兩府,當也是不難。”
“臣出身寒門,乃是陛下簡拔于草莽。若無陛下不次重用,臣豈有今日。”
趙頊淡然一笑。能特旨晉韓岡入官,一直都是趙頊心中的得意事。若是讓韓岡直接去考進士,說不定現在連舉人都難得一榜。而少了韓岡,許多事可就會是另外一幅模樣了。
“韓卿可知朕一生所望?”趙頊按著放著沙盤的臺面,俯視著屬于他的山巒河流,自問自答,“是觀兵興靈,是收復燕云!二虜竊據中國之地,年年索要錢糧,朕忝為天下之主,卻要日日受其羞辱!”
韓岡在趙頊身后躬身行禮,語調激昂:“臣雖不才,愿隨陛下掃平四夷,恢復漢唐舊疆,讓天下百姓安享太平盛世!”
從殿中出來時,已經是日上華燈。趙頊在武英殿的偏殿中,看著屬于他的天下的時候,不由自主的說了許多雄心壯志。
收復靈夏,收復燕云,恢復漢唐舊疆,不用再給付歲幣,不用再認契丹那門窮親戚。作為天子,他有這份夢想很正常,至于能不能做得到,那是另一個問題。
不過眼下國勢復振,軍力大興,離著趙頊的夢想的確是近了。
自幼追求的目標越來越近,趙頊自然不會讓人或事去阻擋。所有擋在他富國強兵的夢想之前的障礙,都會被他清除掉。如果吳充在這關頭上耽擱的話,他的樞密使也做到頭了。
不過趙頊的話中,也似有另外一番深意。
韓岡抬頭望著天上的一輪新月,自己的確是太年輕了。只不過……這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