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乃是北地重鎮。
當操控冀州之地數百年的鄴城,在楊堅手中化為廢墟之后,大名府就一步一步的成了河北的核心。
慶歷二年西元1042年,契丹集結重兵,作出南侵的態勢。當時朝中遷都洛陽的提議甚囂塵上。時任宰相的呂夷簡則說‘使契丹得渡過河,雖高城深池,何可恃耶?我聞契丹畏強侮怯,遽城洛陽,亡以示威……宜建都大名,示將親征,以伐其謀。’
雖然呂夷簡在他身后,時常被慶歷新政的失敗者們,在私人筆記中描繪成蒙蔽圣聰的權相或是奸相,但他的見識卻是絕對與宰相這個身份相匹配的。
仁宗皇帝,接受了呂夷簡的建議,將大名府定為北京,做出了遷都抵抗的姿態,同時派出富弼等一干使臣,在澶淵之盟上所訂立的三十萬匹兩銀絹的歲幣基礎上,又加了二十萬。
戰爭的陰影消散了,歲幣增加了六成,契丹人滿足了,天子和朝臣也算安心了。而大名府的大宋陪都地位,也就此給定下。
作為大宋北京,大名府向來是河北流民的首要目的地。隨著今冬的災情愈演愈烈,涌進大名府的各地流民也越來越多。
以眼下的形勢,就算是文彥博,他現在也不便再繼續邀客飲宴。進入十一月以來,他都安坐在家中讀書習字,隔上一日,才出外視事一次。因為汪輔之的下場,大名府的官員再也不敢用繁蕪的公事來打擾文彥博,這日子,也算是過的清凈。
不過文彥博的僚屬不敢打擾他休養,但他的兒子敢。
文及甫踏著輕快的步子,走進父親的書房。臉上的紅暈不知是凍出來的,還是興奮的:“大人,城外又有流民來了!”
文彥博低頭看著書,手上拿著個放大鏡,在紙面上移動著:“流民來了,值得你這么高興?”
文及甫嘴角帶著笑意,“這么多流民,只要大名府這邊稍稍收緊常平倉的放糧,他們肯定要往南邊去。”
“這有什么用?”文彥博放下用銀框卡住外緣的水晶凸透鏡,很平靜的抬起頭,千溝萬壑的蒼老面容中,一雙渾濁眼睛藏著萬千心緒,看不見一絲表情。
文及甫則是陰陰笑著,“只要流民進了京城……”話聲這時突然又定住,以他父親的才智根本不需要他提醒。
文彥博臉色一點點的陰沉下去,如同夏日午后的雷暴就在眉眼間醞釀。這個兒子當真把他給氣到。話雖說到一半就停了,但用意已經說了出來。他怎么會有這么蠢的兒子!
抬起手,手指都戳到文及甫的臉上,“小奸小惡,不成大器!到底是誰教你的……”
只是訓話訓到一半,文彥博突然就給口水嗆到了,猛的就咳了起來。年紀大的人,一咳嗽起來,聲音就是撕心裂肺。文及甫見著不好,連忙上去拍背舒胸口,一邊喊著外面的人進來。
兒子連同侍婢,七八人圍著好半天,文彥博這才緩過氣來。這時文彥博他心里的火氣也消了些,抬手示意下人們出去,這才嘆著氣道:“你這是授人之柄,自取其辱。真以為大名府這邊沒人盯著?”
“那……”文及甫發了急,做夢都想回東京那個花花世界去,這么好的機會怎么甘愿就此放棄。
文彥博冷哼著:“流民要來,就盡管讓他們來,來個三萬五萬也沒關系。我這邊開倉放糧,都會救下,支撐到明年元月一點問題都沒有。”
“元月過后呢?”文及甫狐疑的問著。
“今年冬天下雪倒也就罷了,若是不下雪,明年有的王介甫好看!”文彥博抬眼看了一眼兒子,“流民的事,你就不用多想了。多盯著對面的韓岡,學學他怎么做事的。”
“韓岡?!”文及甫一想起自己當時在何雙垣墓前,被千萬人的呼聲給驚得失魂落魄,便是惱羞成怒,“韓岡有什么本事,扇搖暴民,于亂中定案!沒治他的罪就夠便宜他了!”
“暴民?天子都說了是忠孝之民,你還敢說是暴民?!你以為韓岡那般審很簡單嗎?僅僅是哭一場就做分辨而已?!”文彥博看著兒子的眼神完全是恨鐵不成鋼,恨不得一巴掌把兒子打得有韓岡一半聰明,“那是春秋決獄啊!‘哀至則哭’,出自于《三禮》。抓著這四個字,韓岡就是立于不敗之地,《刑統》《疏議》都要靠邊站。除了你,沒人敢不服氣!”
文彥博過去在韓岡手上吃了不少虧,而韓岡的行事作風,文彥博也向來看不慣。只是成見歸成見,但要說他會看不起韓岡的才智,那也是太小覷他文寬夫觀人的眼光了。
遠的不說,就是今次斷案,根本沒證據的三十年積案,換作他文寬夫自己來審,也只能從‘孝’字入手,作出來的決斷,也就跟韓岡差不多——畢竟用春秋決獄,才可以將刑統定不下來的案子給斷了。自董子以經典要義來斷案之后,這樣的案子,就算刑律在上,都別想駁得了。
只是文及甫被父親教訓了,心里也對韓岡多了幾分忌憚,不敢再小覷那個灌園子,可他嘴巴上還不服氣,“韓岡再有本事,總不至于跟韓琦一樣,三十四五就升到宰執之列!”
“韓琦?”文彥博冷笑連連,胡子都在抖著,眼神冷冽:“韓稚圭也就是在朝堂上有本事,出了外就沒成過一件事!要不是因緣際會,他能有樞密副使做?!”
作為元老重臣,韓、富、文等人之間,在表面上都會保持著基本的交情。可私下里,文彥博對兩有定策之功的韓琦是又羨又妒。在他看來,韓琦幾次出外,從來都沒立過什么功勞,不過就是個庸官罷了,他所舉薦的任福甚至還全軍覆沒,讓西夏得以順利立國。能有如今的地位,也就是在朝堂上站對了位置,適時說話罷了。換作是自己,一樣能做到。可恨自家幾次任相,時候都不對。要不然,也沒有韓琦得意洋洋成為定策元勛的機會。
聽出來父親對韓岡的評價竟然要超過韓琦,文及甫驚得瞠目結舌。雖說父親一向看不起相州的那一位,但拿韓岡比韓琦,未免太看得起那個灌園小兒了吧?!
文彥博皺眉瞥了兒子一眼,對文及甫目瞪口呆的樣子越發的看不順眼。
灌園家的兒子政事、軍事、刑名樣樣拿手,在經義上還有發明,格物格出來的這個水晶陽燧——現在都叫放大鏡了——在士大夫家中已經流傳開來。年紀大一點的,都會想辦法從宮里討上一塊。當年歐陽永叔,就是眼睛不好,平常讀書,都要別人念給他聽,若是當時就有這放大鏡,也會方便點。
再看看宰相家的兒子,各個都不成材。自家八個兒子,出外任官的,在身邊守家的,竟沒有一個能算上出色。也幸好不止他一家如此,富弼的兒子也一般。而韓琦家的兒子,也不如乃父多矣!
當真是一任宰相,將幾代人積攢下來的福德都耗盡了嗎?文彥博無奈的想著。
“眼下都冬月了,天氣也冷。今年你就不要出門了,就在家好好讀書。”文彥博對兒子徹底失望,現在這個時候,決不能給人抓了把柄去,“明年有的要忙!”
天氣一天天冷了。
宋代的冬天,在韓岡的感覺中,要遠遠冷過千年之后。位于白馬縣這一段黃河上的冰層,在農歷十一月竟然已經有一寸厚了。韓岡站在又萎縮了一半的河道邊,眉間的憂慮怎么都掩飾不住。
腳下的土地全都凍得硬梆梆的,因為近著河水,在干裂的河床縫隙中,還能看到冰。但在城中,就算是清晨的時候,在瓦上、檐下,甚至都見不到白霜。
他身后的方興正捂著鼻子,仰著頭。這空氣干燥的,一不小心就會流鼻血。而鼻血還是小事,城里的屋舍就如干柴一般,哪家不小心走了水,火勢轉眼就能燒起來。
“回去最好要將潛火鋪給多設幾個,人數也要增加一些。”方興抽了抽鼻子,感覺終于好一些了,“以眼下的人手,一片火燒起來,根本就救不了。”
“嗯,的確。”韓岡點了點頭,想想又道:“白馬渡也要安排人,待會我們就去看看。”
白馬渡作為黃河上的大渡口,來往行人既多,在渡口周圍,便形成了一個六百多戶人家的鎮子,戶口還在白馬縣城之上。白馬縣的商稅,大半來自于渡口的鎮子,說到加強防火,渡口鎮要比城里更重要。
韓岡說這就轉身往堤上走,邊走邊說,“還要小心城外的流民營。現在人還少,不會有火患。可過一陣子,要是人多起來,就會越來越危險。”
方興道:“聽說大名府的文相公已經下令將常平倉敞開放糧,這些日子,渡河南來的流民比起預計可要少多了。”
“這是好事啊!”
韓岡原本還擔心文彥博會為了政治上的斗爭,而將流民往南邊來驅趕。現在想想,自己也許是將對方想得太齷齪了一點。做人也是該有下限的,這么多百姓,都是活生生的人,正常人怎么都不可能將他們當成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