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武也看到了五丈河,他晃晃悠悠的走到河邊,推開李小六,松開褲帶,自顧自的解起手來。一陣嘩嘩的水聲后,他整理著衣服,走回來,反手指著下水道的洞口:“喂,路學究,那就是鬼樊樓吧?”
“沒錯,就是鬼樊樓。”路明伸著脖子看了一下,點頭說著,“也叫無憂洞。多少賊子犯了事后在里面躲過。京師里這些溝渠四通八達,加起來有數百里長,鉆進去便沒人能找到,多少好人家的小娘子被拖進洞里禍害了!當年的包侍制知開封府的時候,對藏在里面的賊子也沒轍。”
“還有這事啊?真的假的?”韓岡倒是給上了一課,來京師前,他從沒想到,東京城的下水道設施能有這般完備,甚至可以稱為罪犯的基地。
“當然千真萬確!”路明以為韓岡不信,分辯道:“不說別的,哪個月京師里沒有幾戶人家的女兒被劫走?有幾次,那些賊子失了風,被人撞上,便一溜煙的竄進了溝里。還有傳言說,他們就是用這些無憂洞來安置劫來的小娘子,等找到買家就賣出去,從此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那些被劫的女子難道不會跑?即便在溝渠里跑不出來,等到被賣出去,那時總能跑吧?跑去告官,怎么回不了家?”
“高宅深院里一關,誰能逃得出來!”路明笑了一聲,“尚記得仁宗朝有個生性好殺人的宗室,家里的仆婢犯點小錯就給他殺了,埋進家宅的地下。多少人家的女兒送進去,就沒再出來過,除了死了的,剩下就被關著。她們被一丈多高的圍墻圍著,消息傳不出來。若不是一場暴雨沖塌了圍墻,誰知道里面死了近百人?!”
“那最后怎么樣了!?”韓岡半信半疑,追問著最后的結果。
路明瞥了韓岡一眼,拖長了聲音:“仁宗嘛……”
“居然沒殺他?!”韓岡難以置信。
“這算什么?!仁宗朝的宰相陳執中不也是親手鞭死了一個小丫鬟,緊接著又逼死了兩個,到最后,也不過是外放而已……”路明冷哼一聲,“要不是當時朝堂上鬧得正歡,這件事還扯不出來,陳相公說不得照樣做他的相公。死幾個下人,朝堂諸公真在乎過?!”
說話間,四人走上了橋頭。京城內外,橋梁無數,形制也是五花八門,但其中數量最多的,還是韓岡他們腳下的這種被通稱為虹橋的木質拱橋。虹橋既然以虹為名,橋面便是彩虹般的半圓形,這樣符合力學原理的外形。使得橋身堅固異常,四五年前,英宗治平年間的一場大洪水,席卷了京師,沖進了宮城和上四軍軍營,卻沒有沖垮哪怕一座虹橋。
虹橋的橋面無一例外都很寬闊,基本上都是四丈上下,韓岡他們走上去時,就只占了一條邊。不過在白天時,韓岡卻是沒發覺這一點。那時橋上兩側都給攤販們占據,近四丈寬的橋面就只在中間留了一條道,供來往的車馬行人穿行。
“喂!韓官人,路學究,”劉仲武拍著欄桿,指著橋下的下水道,大笑著:“你們看看,那無憂洞里一點水都沒有,也是旱道啊。”
“走旱道好啊,水不濕腳。”
劉仲武在橋上說著胡話,路明也忘了剛才的憤世嫉俗,與他一搭一唱,全然沒了形象。看著他們的樣子,韓岡打定主意,以后盡量少喝酒。他搖著頭,就聽著他們東拉西扯的,一路走回到了驛館中。自明天起,他既不用去流內銓報到,也不用去王安石府守門,可以安安心心的逛一逛東京城。這么想著,韓岡躺到了床上,便呼呼大睡。
但韓岡并沒想到,他逛東京城的愿望并沒能實現。次日日上三竿,他一覺醒來。剛剛起床洗漱完畢,正準備吃飯,就有人上門來拜訪。驛卒在門外通報了,他出廳一看,卻見是一個胖乎乎的老頭,后面跟著個油頭粉面的隨從。
“章老員外?”韓岡吃了一驚。昨天他不是請劉仲武和路明喝了一晚上的酒嗎?現在大清早就又趕過來,這未免也太殷勤了吧!
再往章俞的身后看去,他的伴當的確像劉仲武所說,是個半男不女的人物,不用說,跟章俞肯定有些曖昧關系。兔子、相公、零號這些都是后世的稱呼,韓岡不知道這個時代對斷袖分桃的愛好有什么別稱,當然,他也不想知道。
章俞對著韓岡拱手行禮:“恩公貴人事忙,小老兒總是錯過,今天便特意來得早一點。”
“老員外這話就讓韓岡無地自容了。小子即不貴,也不忙。昨日詮試已過,現在只等官誥,卻是清閑得緊。”韓岡把章俞往驛館外廳的樓上請,那里比較清靜,回頭又對李小六道:“快去把劉官人和路學究請來。”
“昨日小兒回家,也問起恩公……”
韓岡忙打斷章俞的話,“恩公二字還請老員外不要再提,韓岡舉手之勞,微末之功,實不必如此。老員外喚韓岡本名也就是了。”
章俞連連搖頭,喚人本名在此時可是訓斥或辱罵時才用的,韓岡的一點自謙之言,他卻不能聽從:“這樣吧,小老兒托大,便喚你一聲玉昆。不過玉昆于小老兒有救命之恩,這‘老員外’三個字,小老兒也是擔當不起。小老兒行四,玉昆你直稱章四便可。”
韓岡哪能這般不知禮,反正如今的習慣都是在姓和排行之后加個‘丈’字,比如范仲淹、司馬光排行都是十二,便人稱范十二丈,司馬十二丈,也有省去排行的,像王安石就直稱王丈,“小子還是稱老員外為章四丈吧。”
一通關于名諱稱呼的謙讓仿佛是廢話,韓岡心中也是不耐,但古時稱呼禮節是人際來往中甚為要緊的一樁事。名正言順四個字,可不僅僅指的是做事。
章俞與韓岡走到二樓,在窗邊相讓著坐下。
章俞當先笑道:“聽說玉昆昨日已過銓選,只等官誥發下。由布衣得薦入官,一年也沒幾人,比進士還金貴些,該好生慶祝一番。昨日賀過劉官人,今天就為玉昆賀。”
韓岡推辭著:“在下昨日去王大參府上,大參和編修章惇他們有要事相商,在下不敢打擾,等了一陣便回來了,今天說不得還要再去一趟。”
“那也沒關系!就改在中午去樊樓好了。雖然比不上夜中熱鬧,但點花魁時,也不用你爭我奪了。”
“去樊樓?!”劉仲武和路明被李小六找上樓來,正好給他聽到章俞的話。昨天他喝得太多太猛,今天起床后頭疼得厲害。但一聽到樊樓二字,劉仲武便立刻感覺不到疼痛了,“昨日韓官人也說今天要去樊樓慶賀一番,正好章老員外來了,那就一同去好了!”
“那真是太巧了。”章俞大笑著站起身,拉起韓岡的手:“事不宜遲,那就一起去。”
被章俞拉著手,雖然是此時的習俗,更親近的把臂同游也是常見,可韓岡心中還是一陣惡寒。只是看著章俞身后那位伴當,韓岡暗自慶幸他跟自己的形象差得很遠,應該不用擔心章俞會有什么別的心思。
樊樓春色,天下聞名。即便是韓岡、劉仲武這樣來此西北邊區的土包子,都是覺得如雷貫耳。樊樓本名為礬樓,又叫白礬樓,已有近百年歷史,本是礬業行會的會所。就像同為七十二家正店、位于牛行街的看牛樓酒店,本也是牛販行會的會所,后來才改為酒樓。礬樓之名在百年間以訛傳訛,變成了樊樓。如今聽著章俞說,樊樓的新近換主,卻有著將其改名的意思。
章俞拉著韓岡一眾從城南驛出來,不移時便到了內城東華門外的樊樓前。京師第一樓,或許也是天下第一樓的門面,當然要比秦州的強出百倍。迎客彩棚——京師里稱作彩樓歡門的門樓,門樓高寬皆三丈,比城門也差不離了。被七色彩絹結成的絹花所纏繞,花頭畫竿,醉仙錦旆。
歡門內,是一個橫闊三十步的天井,天井周圍,便名震天下的樊樓。樊樓建筑由五座兩層樓閣組成注1,每座樓閣之間,還有拱橋相連,橋面彎彎如虹,就跟汴河上的座座虹橋一般形制。而每座樓閣面朝天井的地方,都有一條走廊。
聽章俞介紹,每到夜中,拱橋、走廊上皆是彩燈高懸。樓中的數百妓女,都是濃妝艷抹,站在橋廊之上,以待酒客呼喚。
“自然,那些都是普通妓女,若是紅牌便不須如此做作,如是花魁行首,便是達官顯貴也要求著來。”章俞笑著,與韓岡一眾進了當面的正樓中。
注1:按照《東京夢華錄記載,在宋徽宗的宣和年間,樊樓還有一次改建,由兩層改為三層,比皇城城墻還要高出些許,站在西樓的三樓上,可以俯視皇城之中,后來西樓便被禁止對外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