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淵從外貌看上去不過三十歲出頭的君王臉上看到了一剎那閃過的復雜情緒,哪怕是千載不變的磐巖,也會有一瞬間柔軟的地方,但是這樣的情緒波動,在君王的身上很快地被斂去了,嗓音平淡道:
“朕本來以為,邊疆,匈奴,還有蒙恬,能把他教導成真正的帝王。”
“沒有想到,他的性格居然沒有變化。”
“可惜了蒙恬啊……以他的軍略和性格,不可能看不出問題,恐怕是扶蘇自盡之后,忠君而死,扶蘇已自盡的話,他也知道自己沒有了退路……”
始皇帝看了下歷史的記錄,道:“趙高被子嬰的宦官所殺。”
“趙高在修行上雖然沒有太高的資質,但是天材地寶堆積之下,修為不會太差,子嬰的宦官侍從不可能是他的動手,是你動手的吧,淵?”
衛淵緩聲回答道:“臣以屬鏤劍誅之。”
始皇帝頷首,閉著眼睛。
衛淵安靜站在旁邊,沒有多說什么。
他很清楚始皇帝的情緒緣由。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始皇帝將春秋戰國各國的城墻連起來,成為了萬里長城,他們說,這是防御措施,但是若發掘出長城后方的堡壘糧倉,就會明白,在始皇帝這樣雄才大略的君王眼中,這絕不是什么防御。
是進攻。
蒙恬卻匈奴七百里。
返回的原因,是因為糧草供應跟不上了。
如冠軍侯霍去病那樣,以戰養戰的絕世天才畢竟千載難遇,蒙恬也是一時名將,但是仍舊是排軍布陣,穩扎穩打的戰法,而萬里長城,原本是為了大秦吞噬更遙遠地域的跳板和中轉,用來儲存糧草。
在驅逐匈奴之后,帝王在榆中沿黃河往東一直連接到陰山,新劃分成四十四個縣,沿河修筑城墻,設置要塞,便是鐵證。
大秦以法治國,百姓怯于內斗,而勇于外戰。
大秦的百姓需要戰爭。
而大秦的帝王更需要戰爭。
那個時候才三十余歲的君王,正是雄心勃勃的時代,六國已經結束,他持劍望向更遙遠的地方,他要以萬里長城為支點,將更遠的區域吞入大秦和天下的境內。
如果將當時的戰略放平。
那么大秦百萬披甲之士。
三十萬南下,吞并百越之地,立桂林,南海,象郡。
而今的南越國不過只是當初的象郡。
南越國開國君王,不過是大秦當年的小吏。
三十萬固守大秦,震懾天下。
三十萬鎮守邊疆,修建長城。
并且以三年時間,開辟自咸陽至蒙古草原,長達七百公里的秦直道。
魏武卒就已經能在一日之間,披三層重甲,背負兵器糧草雙足奔襲百里,何況是大秦銳士,鐵騎在蒙恬的率領之下,足以以令匈奴異族恐怖的速度直接深入,隨時準備將大秦的戰略縱深拉長翻倍。
衛淵甚至于有理由相信,始皇帝會伴隨著推進戰線,不斷地修筑堡壘,建造城池,將更多土地納入版圖,像是永不滿足的蒼龍,雄心勃勃地望著遙遠的天下,如果說其他幾國的君王不會這樣考慮,但是秦國原本就是自不毛之地崛起的國度。
而戰略最后一環——
大秦黑冰臺三千銳士出海。
將海外圖卷收回。
南下,已然攻克;北上,長城環繞萬里;出海,已誅異域邪神。
哪怕是海外仙山,也當是我大秦版圖。
而君王持劍,俯瞰天下。
自商君開始,李斯,韓非等人才為基石完成的律法嚴格而謹慎,長城萬里,進可攻退可守,名將輩出,披甲控弦百萬之眾,百越之地已經在大秦版圖,海外正在逐漸探明,哪怕是他去世了,這樣的局勢,也不可能會敗。
為此,他甚至將扶蘇放到邊疆,以方便他掌握軍隊,熟悉戰略。
只是沒有誰能夠想到,這樣浩瀚的帝國,以及如同猛虎蒼龍一樣占據中原,吞噬天下四方的局勢,只是環繞著一人而成立的,當那個人離去之后,這樣的帝國快速地崩塌了。
該責怪扶蘇嗎?如果他不死的話,帝國至少能維系。
亦或者責怪胡亥……
但是他本身就不曾接受過帝王的教導。
還是說,因為始皇帝的去世。
一切的復雜最終都只是變成了無可奈何的嘆息,這就是歷史。
衛淵想著,哪怕某一環出了變化,或許就會推動整個世界發生無人能夠料到的巨變,無論是始皇帝活下去,還是說扶蘇堅持要見到父親,亦或者胡亥能有子嬰的決斷,或許都會不同。
始皇帝睜開雙眼,道:“真是……”
“無可奈何。”
他的神色平靜,仿佛已經從那種悲愴中沉靜下來。
水鬼湊過來,倒了一杯茶,古怪道:“對了,趙先生……”
始皇帝在這里用的化名是趙正。
其余人都以先生來尊稱他。
水鬼道:“你可真有學問。”
“那個城旦春是啥意思……”
始皇帝看了他一眼,略顯得淡薄的嘴唇微微勾起,平淡道:
“犯法之后,抓你去修長城啊。”
啥玩意兒?!!
水鬼駭然一跳。
蹬蹬蹬地后退。
等到水鬼奪命而逃之后,才反應過來,這什么時代了,怎么還有修長城……?他撫著胸口,呢喃道:“不過,我怎么會突然給嚇住了?”
始皇帝收回視線,道:“能與臣民而樂,也好。”
衛淵沉默了下,道:
“陛下,您剛剛是在和他開玩笑嗎?”
始皇帝神色平淡從容:“自然。”
衛淵:“…………”
現在博物館的飲食,有幾天是衛淵負責。
而剩下的時間則是圓覺負責。
當然,圓覺做菜的時候,就只是素菜了。
只是這大和尚做的飯,不說是有多精妙,但是總覺得仿佛連帶著那人間煙火味都匯入勺里,怎么說……就是讓人莫名吃得很香,很有那種吃飯的感覺,而不是單純地在填飽肚子,補充能量。
單純的蛋炒飯里面,那種在火焰,溫度,每一粒米里跳躍著的人間味道。
是那種生活,和活著,兩個詞之間的微妙不同。
虞姬仍舊沒有回來。
甚至于沒能回消息。
只是能確認她本身沒有事。
虞姬本身壽命很長,實力也不弱,至少在這個時代,沒有多少威脅性,在吃飯的時候,鳳祀羽,玨,還有隔壁書店的老狐貍胡明都過來了,順便還有‘恰巧’‘意外’‘正好’‘在飯點兒’巡視過來的張浩。
這段時間,他們也都認識了這位博物館館主的老大,要放古時候,類似于博物館客卿的趙正先生。
博學,氣度廣大,偶有驚人之語。
而且關心民生。
這是圓覺的想法,因為這位趙正先生會去思索信息的傳遞和交通,還有會在乎法律條文,也問過他普通人的生活情況,會認真思考,這很難得,和尚很敬重。
很在乎吃的,這是鳳祀羽的看法。
因為這位政叔也會關心各種糧食的產量。
這讓鳳祀羽把他當做同伴。
很眼熟。
這是玨的想法。
很博學,非常博學,對于古代歷史,尤其是春秋戰國的歷史非常有研究,這種研究不只是在事件上,從玉器,裝飾,藝術,文學,乃至于巫蠱方術都很明白清楚,隨口說出的話,就會讓人覺得恍然大悟,這是老狐貍胡明的想法。
真是個有才能和歲月沉淀的男人啊。
老狐貍想著,不過趙正這個名字怎么總覺得有點耳熟呢?
他年紀有點大了,一時間想不起來,又在心底撓兒啊撓兒的,就認真回憶。
始皇帝放下手里的那本書,是建筑學的東西,這讓眾人有些敬佩,糧食生產,民生,法律,建筑,交通,他都有所學習領悟,而在這個時候,眾人眼中博學,寬厚,氣度廣大的趙正看向衛淵,道:
“我有一個疑惑。”
衛淵一怔。
始皇帝抬手讓一張地圖展開。
他緩聲道:“現在的建筑速度,傳訊方式,糧食的產量,一切都已經滿足要求了,或者說自很早之前就滿足要求了,足以維系更大范圍的統治,為什么,這些蠻夷還沒有被納入神州的治下?”
語氣平靜緩和,理所當然,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質問考量。
但是在說什么……
這話題是不是太重了?
我們不是在吃飯嗎?!
正在盛飯的圓覺動作僵硬。
張浩臉上微笑凝固。
道人手掌顫抖,米飯都不香了。
心如止水個der
直接變成心如死水。
我今天就不應該吃這碗飯!
老狐貍胡明心臟重重跳動了下,終于從燈下黑里反應過來,張了張嘴。
趙正……趙正……不對,不是趙正。
是趙政!
嬴姓趙氏。
老狐貍一把攥住自己的胸膛,覺得心臟幾乎要跳動地裂開來,只覺得頭皮發麻,周圍更是一片死寂。
始皇帝眼眸平淡,看向衛淵,道:
“為何,神州還不曾一統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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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一直想要讓始皇帝合理自然地問出這句話。
他是一定會問的,不問才奇怪了,捂臉。然后應該就會開啟東巡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