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畫面,即便是衛淵也感覺到心臟重重跳動。
兩側不滅的長明燈燃燒,依舊幽深的大殿之上,本應該已經死去兩千兩百余年的君王安坐,一只手拄著放入劍鞘當中的泰阿,平靜睜開雙目,從高位俯瞰著殿下的衛淵。
他仍舊保持有三十余歲時最威嚴時期的樣貌,一雙眸子安寧。
大殿有亙古不滅的長明燈,仍舊在這一雙瞳孔的注視下顯得暗沉。
衛淵瞳孔微微收縮:“陛下……”
“淵。”
“是你啊。”
君王的嗓音平淡,稍微往后靠了靠,看著堂下穿戴鎧甲的執戟郎,語氣和緩隨意:“……現在是什么時代了?”
語氣就像是往日,大夢初醒之時詢問他現在是什么時辰,東巡的路上還有多久會抵達下一作城池一樣,衛淵下意識回答道:
“人間已經過去了兩千兩百年。”
衛淵回過神來。
心底的理智在瘋狂地在警告他,始皇帝因為神州神性暴動而死,已經死了足足兩千多年,他不可能還活著的,此刻最為理智的行為應該是瞬間拔劍,鼓蕩神性,但是他始終無法拔劍。
并不只是那一世的君臣之情,始皇帝,禹,老師,阿亮。
這些人對他都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就像是點亮他一生至此長夜的星辰,始皇帝嘆息道:“兩千多年啊……真是夠漫長的時間。”
他看了一眼衛淵,笑道:“淵,你有什么話要說,就說吧。”
衛淵穿著鎧甲,哪怕是面對國君也不需要行大禮,他沉默了下,道:
“據我所知,陛下,您已經……”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始皇帝抬了下手,而在這一瞬間,同樣身具神性的衛淵瞳孔驟然收縮,他看到始皇帝的身體仿佛被一道一道的光芒所拉扯著,那是代表著神性的力量。
這些擁有自主欲望和判斷的神性瘋狂想要沖擊離開君王的身側,卻始終無法突破,只是發出了低沉的怒吼,卻在君王冰冷的雙目中漸漸湮滅,被減減壓制。
因為自身神性的影響,衛淵只覺得心臟重重跳動,他的額頭滿是冷汗。
但是他也終于明白了。
始皇帝用自身鎮壓當時暴動的那一部分神性,最終他的神魂也被迫地和這些神性糾纏在了一起,神性們不愿意伴隨著始皇帝的自我一同湮滅,也就不得不維持住始皇帝的存在,讓他能存續到現在。
這本來就是徐巿煉制不死藥的原理。
讓自我的真靈從人變化到神。
只是始皇帝的做法更為霸道,他直接凌駕于這些神性之上,當然,這種方法絕不是始皇帝的本意,只是一個意外,始皇帝將那些暴動的神性壓制住,眉宇間浮現一絲疲憊,平淡道:
“每日要聽這些孽神胡言亂語,朕已經記不得何什么時候休息過。”
“不過,你現在看到的朕,也不過是虛幻之夢罷了。”
他帶著一絲微笑,道:
“在臣子面前,君王至少也要維持應有的威儀。”
“兩千兩百多年啊……”
“說說看吧,現在這個時代如何?”
在蘇醒之后,嬴政最有興趣的事情,仍舊是這個時代的模樣,衛淵遲疑了下,道:“陛下,大秦已經不在了……”
始皇帝平淡點頭,道:“嗯,朕知道。”
“所以……嗯?!”
衛淵本來還在繼續往下開口說,聽到這話,嗓音都一滯,望向始皇帝。
始皇帝嘴角挑起一絲不知是奚落過往自己二世三世乃至于萬世這樣說法,還是說嘲弄過往歷史中代代君王的笑意,平淡道:“朕猜得到。”
“扶蘇還不錯,但是他的性格太過于軟弱,培養不出有鋒芒的君王,朕派他去和蒙恬固守邊疆,也是希望他能在廝殺里想清楚,神州的帝王應該面對的,是鐵與血的征伐。”
“仁善可以用于治國,卻不能將匈奴和異族驅逐。”
“國的邊疆是以血染成的。”
“朕希望他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卻不抱太大的希望,古往今來,多少霸主的后裔卻不值一提,扶蘇已經如此,他的孩子又會怎么樣呢……等到后來,會不會有君王完全不懂得征伐和刀劍的時代……”
“那樣的時代,必然不可能長存。”
“終究,并無永恒不滅的國祚啊。”
衛淵定了定神,決定揭開了胡亥之事,他緩聲道:“大秦,自然早已經不再存在,但是緊隨其后的炎漢,三國,魏晉也都一一地結束,最終,在我們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了帝王。”
“而維系國家的基礎仍舊是法律……”
衛淵緩聲開口,將這個時代的神州簡練地給始皇帝介紹。
始皇帝聽得很認真。
雖然偶爾會皺眉不喜,但是并沒有因而憤怒。
有些時候也會眉宇舒展。
“以律法為軌,引導臣民的方向。”
“繁榮昌盛的時代……”
嬴政若有所思,衛淵沉默了下,將戰盔和兵器放在旁邊,正坐于地,道:“陛下,臣有一事想要上表。”在帝王頷首后,衛淵道:“臣本來以為,陛下您的傲氣,是不會以這樣的方式重新復蘇的。”
如果是其他人,肯定不敢這樣詢問。
但是衛淵知道,眼前的君王曾經將整個神州的神靈先后鎮壓。
讓他以現在這樣,被混亂神性牽制的狀態而存活,對他而言幾近于侮辱。
始皇帝道:“傲氣?”
他笑起來,道:“說的好,在你看來,以朕的性格和傲氣,確實是不會受這幫孽神的牽制,但是你說錯了一點。”
帝王起身,手持泰阿,緩步走下了皇座,道:“沒有傲氣的人無法成就功業,但是也會被傲氣所脅迫,英雄和將領不能夠缺乏這樣一股氣,而帝王卻必須凌駕于傲氣之上。”
他道:“會被所謂的自傲所挾持的,最終只會死在這樣的傲慢下。”
“武安君如此,吳王夫差如此。”
君王的語氣平靜而冷淡。
“而朕,凌駕于一切。”
嬴異人倉惶如同喪家之犬般逃離趙孝成王的時候。
憤怒于有官吏收受賄賂放跑了嬴異人的邯鄲人中,沒有誰會想到,這個作為質子長大,性格安靜甚至于軟弱,三十五歲就喪命的秦王會生出政這樣的兒子。
在那個時代,《戰國策》載:秦國的人們甚至不知道,秦國是嫪毐的,還是呂不韋的,所有人都嘲弄地注視著秦國,看著這個國度在荒誕當中逐漸崩潰。
秦王政九年,四月。
年少的君王親自執政,踏出了祖廟,手持長劍,證明自己已經有資格成為君王執政,而當這個才及冠的青年帝王輕而易舉將反叛的嫪毐鎮壓,驅逐秦國的相國呂不韋,并且冷酷冰冷地將年少時一同在邯鄲的母親驅逐之后。
所有人才驚覺這樣一名青年帝王的橫空出世,以及蟄伏九年的冷靜。
這個時候,距離他一統天下還有十一年。
秦王政的雙目已經越過那些人,望向了浩瀚的版圖,開啟了征伐六國的歷史。
而被車裂的徹侯嫪毐,禍亂后宮的趙姬,還有曾經率軍攻破東周的呂不韋被流放,最終在嬴政一紙書信之下自盡,只是這波瀾壯闊的歲月里不起眼的漣漪。
后世的史學家描述秦國暴政時,不愿違背本心做假,卻又不愿提及秦王之威,也只能在這里寫一筆,‘呂不韋擔心被嬴政所殺,所以自己提前服毒而死’。
歷史就是這樣無情地嘲弄著所有人。
衛淵看著那理所當然說出那一句話的帝王,始皇帝已經越過了他的旁邊,站在宮門口,道:
“對于朕來說,只有當不當做的事情,而沒有不屑做的事。”
衛淵道:“陛下當做的事情是……”
始皇帝轉眸看向自己的執戟郎,“朕對你說的時代很有興趣。”
“但是放心,朕現在已經是過往沉睡之軀,如果這個時代真的如你所說,能令朕覺得不愧對神州的話,那么朕當然不會做什么,但如果這個時代并不是如此。”
他眼底黝黑沉靜,道:
“大秦的戰旗,也會再一次出現在神州的土地上。”
“這是朕當初所想的事情了。”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若是朕蘇醒的時候,神州處于亂世,那朕就把這亂世重新統一。”
“這就是朕縱然不屑于這存在的方法,也愿意重新蘇醒的理由。”
始皇帝聲音頓了頓,看向衛淵,慨然問道:
“只是不知道,到那時候,淵你是否還在秦軍當中?”
衛淵只是答道:“這個時代,不會讓陛下你失望的。”
嬴政笑道:“是嗎?”
在帝陵外城和內城之間的區域里,黑壓壓的秦軍沉默無聲,卻給人無法忽略的恐怖壓力,董越峰把那被章邯附身的青年平放在地上,遠遠看著氣勢巍峨的秦軍,覺得心臟仍舊還在顫抖。
一直以來,給人平平無奇,語氣溫和的博物館主,居然是大秦的將領,而且還是始皇帝時期的將領。
而且剛剛還擊敗了霸王項羽。
董越峰覺得,如果不是自己年輕的時候到處跑來跑去,身子還算健康,現在肯定已經犯了心臟病,不過就算是這樣,也是覺得心臟快到極限了,無論如何,也無論是誰,今天的刺激對于一個老人來說都是在是太超規格了。
正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那些始終沉默仿佛雕塑的秦軍突然動了,他們猛然起身,在大秦墨色戰旗鼓蕩之下,半跪于地,行以最恭敬的禮數,這一切遠比剛才對衛淵的回應更為鄭重和浩大。
吱呀聲中,背后大秦宮門緩緩打開。
董越峰大腦轟得一聲,一片空白,他的知識和歷史素養讓他的手掌微微顫抖著,僵硬轉過頭,看到穿戴鎧甲的衛淵邁步走出,看到在他前方,一名身穿墨衣袀玄,眉宇威嚴的男子扶劍而立。
董越峰蹬蹬蹬后退,再也站立不住,坐倒在地。
他手掌撫著心口,長嘆聲氣,呢喃道: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
“此生無憾,此生無憾了……”
“哈哈哈,此生無憾啊!”
哪怕一向沉穩的他也忍不住情緒失控。
突而,一道光芒掃過整片天地。
而后,那些同樣陷入狂喜和激動,甚至于忽略了恐懼的研究員們齊齊沉睡軟倒在地,哪怕是授箓五雷的道人都不例外,衛淵伸出手攙扶著董越峰,發現董越峰只是睡著了,才松了口氣。
始皇帝平淡道:“朕封了他們今日的記憶。”
衛淵反應過來。
無論最后的決定是如何,始皇帝絕對不喜被人無止盡地打擾。
嬴政望向入口的位置,道:“這樣的時代,還能再度東巡神州,對朕來說,也是絕景。”
“哪怕只是短暫存在的幻夢之軀,也令人感慨。”
衛淵道:“這個時代,不會讓陛下你失望的。”
嬴政笑了一聲,道:“是嗎?”
“那么,執戟郎。”
“還不在前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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