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是夏季,農歷的四月底,青木寨上卻仿佛剛剛經歷過驚蟄后的第一聲春雷,原本都悄然伏于暗處的人們,都開始蠢蠢欲動地探出頭來了。
隨著傍晚的降臨,躁動不安的氣息籠罩在原本就經受著壓力,猶如悶罐一般的山谷。當燈火逐漸亮起來時,夏日的氣息仿佛變得更為明顯了些,家家戶戶的人們走出門來,在谷場邊、道路旁遙望著山間的更高處,或高聲議論、或竊竊私語地關注著這幾日來的事態。負責巡邏的青木寨成員偶爾會被叫住,詢問如今的狀況怎么樣了,巡邏者便大聲地安撫幾句。
一如欒三狼等人,作為呂梁的山里人,對于外來者大都是抱有輕蔑與畏懼兩種心情的。這些日以來,青木寨的氣氛逐漸緊張,大量外來者的聚集,加上其余山頭的目光匯聚,能在這里活下來的人,大都有所感受,暗地里甚至也出現了將家人暫時轉移送走的情況。尤其在近期,亂山王、黑骷王等人的的暗聚集之勢變得愈發明顯,今天下午又是林宗吾的到來,局勢就愈發混亂起來。
武朝打掉了方臘的起義,但對于宗教的發展,雖有管束,大局卻還是寬松的。大光明教藉由摩尼教的根基發展而來,南面固然因為方臘的起義精銳盡失,北面總還保存下了一部分。在呂梁山,對于這大光明教的贈醫施藥,也會有所耳聞。總之,能夠明白這是一個很厲害的教。對方的教主親自過來,善惡難辨,但代表著山外人最厲害的一部分強勢介入呂梁,這卻是沒錯的。
呂梁人再兇、再惡,放諸天下,不過是個小小的呂梁山,架得住一州一縣,怎架得住這等縱橫武朝幾路的龐然大物呢。而對方以那等蓋世功力口稱拜會血菩薩,很可能就是要找些麻煩了……
山的普通住民都在如此疑惑著。透過自己的關系。打探山上的動靜。不過在這天夜里,青木寨的山腰上方并沒有發生什么拳風四濺劍氣亂飛的情況,至少從表面上來說,青木寨眼下經營的生意。早已不是什么別人上山拜會。寨主搭搭手試試高低就能解決問題的規模。而大光明教主的到來。明面上,也是為的傳教、行善、贈醫施藥和送溫暖下鄉。
就本質上來說,來到呂梁的林惡禪不會愿意跑上來找人搭搭手比個高低就下去。而在青木寨一方,也絕不愿意看到對方上山自己這邊就被迫應戰,誰知道他是不是養精蓄銳后才過來的,在自家的地盤上,眾人并不介意等上一等,多拖一點時間。因此這天下午對林宗吾的接待,其實是在得知了事態后,由梁秉夫牽頭的。
到得夜晚,下方安頓賓客的院落里,一撥一撥的人則來往頻繁,私下聯絡,開始做最后的拉攏和交涉,如果說事情還有變局,大伙兒都會希望自己這邊仍能獲得利益。樓舒婉活躍其間,連同于玉麟等人,一家一家地拜訪了過去,何樹元同樣如此,只是在見到寧毅時,忙著拱手微笑。
“寧兄弟。”他一副告饒的神情,“先說明一下,免得寧兄弟誤會,林大師來呂梁之事,愚兄之前絲毫不知情。林大師四處贈醫施藥,為百姓奔走,以蒼生為念,若是對青木寨之事起了什么變化,寧兄弟千萬擔待……”
“哪里哪里,小弟自然明白。”寧毅微笑回答。
回到小院房間,燈火之,一門門榆木炮、弩弓等物都在做著維護與檢查,房間里的桌上,放著青木寨上方的地形圖……
那邊,何樹元也在興奮地奔走。他原本家大勢大,自認這次生意十拿穩,是不屑于跟這些人多做交易的,但眼下已經不一樣了。這被稱為心魔的年輕人攔在了前方,他也就必須聯合起所有可動用的力量,以這次過來足以撼動呂梁的大宗師林宗吾為心,撬動所有想要青木寨有變動的力量,給予對方最大力量的一擊。
不久之后,他也找到了樓舒婉、于玉麟等人,雙方熱烈地商議起對策來。
而在青木寨后山,火把燃燒著,照亮了房間里匯聚的人影,這些人以青木三寨主曹千勇、五寨主韓敬為首,面容肅殺地商議著事情,房間外的空地上,一隊一隊、一列一列的黑影無聲地站在那,朝著黑暗的遠方延伸開去,等待著命令和動員。夜空之上,沒有月亮,星斗漫天。
欒三狼帶著部眾奔行在山野間,馬蹄聲翻轉在黑夜里。距離青木寨外圍四十五里,踏上前方山梁,獵獵的風里,他看到了前方蔓延的火把光芒,那是山谷間長長的行軍陣列。黑骷王一勒韁繩,馬聲長嘶,鋼鐵鑄成的骷髏念珠揚起在空。
這天深夜,好幾股呂梁盜朝著青木寨逼近而來,在寨外十余里的地方會師了,而在四面八方,仍有無數的散戶、小山頭的帶頭人被這氣氛驚醒,朝著這邊聚集而來。
梁秉夫居住的院落再過去一點,安靜的一排老房,臺階前放了一盆熱水,女坐在那兒,脫了鞋襪,將雙足放進水盆里,她身體微微后仰,目光望向星光璀璨的夜空,愜意地哼著小曲兒。寧毅從山道的那一邊上來了。
他也脫掉鞋襪,與她坐在一塊兒,不多時,他也哼起不成旋律的單調曲。兩人便在屋檐下一面哼歌,一面看星星。
山腰,林宗吾在房間里,聽人復述著各種交易的細節……
這一夜慢慢地到達天明,第二天白天,青木外集上,陸續嗅到肅殺氣息的一些人們開始收拾東西逃離,有人則逃往了青木寨內,但仍有半數無處可去者仍在集內觀望——假如說欒三狼等人都已經逼過來。那么青木寨附近,恐怕就沒有真正安全的路途了。
只有在山腰上的院里,互相聯絡了一晚上的人們開始踏著慢的步伐散步、閑聊,又或是學著竹記的人們做些鍛煉。昨夜的事情與商量仿佛都被置于了腦后,只有彼此的目光,閃爍著心照不宣的光芒。
樓舒婉直到天快亮時才睡著,只睡了一個時辰,又爬起來,披著斗篷帶著隨從早早地下了山,出了寨。上午日頭高掛時。她再度回來。吃了簡單的早餐,轉轉地往竹記的院邊逛了逛,不過沒有看見寧毅。
不久,她又去到大光明教教眾們所在的地方。有好些人此時都聚在了院里面。聽著那身形如彌勒佛一般的大宗師講課。樓舒婉也進去聽了聽。大光明教的教義沒什么離經叛道的,無非也是導人向善、去惡,樓舒婉回憶在杭州時聽和尚們講經。也是一樣的味道,只是那樣的歲月,她再也回不去了……這位教主講完之后,還私下里接見了她,但是并沒有談生意或交易的事情。
“樓姑娘明心見性、洞徹人心,乃是有慧根之人。只是有時候用心過多,對于身體怕是有些損害,依本座看來,樓姑娘的頭痛、晚上的輾轉難眠,還常有夢魘纏身,怕是有一段時間了,因此也只是想提醒一下姑娘,多注意保重。”
渾厚的聲音,她看見那大胖向他走來,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捏了一下,旋又放開,隨后熱流像是從手上勞宮穴洶涌而上,一股去向額頭,一股去向胸口,片刻的暈眩之后,整個人都像是輕松了許多。
“人生在世,難免會有執念,有時候我們以此為生,有時候又為之困擾。我觀樓姑娘眼底,也是執念甚深,長此以往,難免傷神。這里有個方,用之可稍稍緩解勞神之苦,且待本座寫了,樓姑娘可拿去用。”
樓舒婉還在愣神,那林宗吾已經走到桌邊,寫下一個藥方,然后遞給了她,樓舒婉接過去,怔怔地看了幾眼,見這位宗師級的高手似乎已不愿再理她,便謝過之后,告辭轉身,只是片刻后又停了停:“不是都會勸人放下嗎?”
林宗吾在后方沉默了片刻,樓舒婉等著又要走時,方才開口:“人生在世,一進一退。放下了固然輕松,這道理誰都知道,本座知道,樓姑娘心也知道,知道了,就能放下嗎?”
“……”樓舒婉沒有說話。
“既然放不下,本座又何必勸你。有一天樓姑娘若能放下,當是一種幸福,但若不能退,又何妨前進呢。釋宗教人放下,我大光明教只教人向善去惡,若非世間有惡,又怎知善之可貴?若人生無苦,又怎識甘甜之愉悅。”
樓舒婉拿著那方,離開了房間,林宗吾的聲音還在耳邊響。他前面半段話,像是對信眾或是病人的關心,后面半段,則更像是對合作伙伴的坦誠,沒有什么架。樓舒婉不懂武藝,但是心想,這才是真正的大宗師嘛。
哪里有什么宗師是忙著嫁人的,那不過是個女土匪罷了……
她在這山上山下緊張氣氛的夾縫間想著這件事。不久,有青木寨的人送來請柬,寨主今夜在山上大廳設下宴席,款待遠道而來的大光明教主與各路的朋友,樓舒婉道過感謝,收下請柬。
然后過了晌午,有隊伍逼近青木寨。由“亂山王”、“黑骷王”、方義陽兄弟等人選出來的幾名代表領著隨從自外面過來,要拜會遠道而來的“大光明教主”,聆聽教誨。同時也有“呂梁山務”,過來拜會請教血菩薩。
陽光在天空像是要轉成慘白色,青木寨外圍,浩浩湯湯五千余人的陣容朝著這邊合圍,青木寨內,包括何樹元帶的隨從、田虎麾下的精銳、武勝軍隨著副將蕭成而來的軍人、董龐兒使者帶的人以及其他一些小勢力的代表帶著的隨從,零零總總的,也有近一千的精銳,猶如立場未定的炸彈,在沉默之,蠢蠢欲動。
山谷間的青木寨,便在這樣的緊張里包容下所有瑣瑣碎碎的騷動。夕陽西下時,樓舒婉走出房間。感受著傍晚的山風。該落的皆已落下。
她與于玉麟等人,走向半山腰上的青木寨聚義大廳,在那里,燈火已經亮了起來。
山間,田實飛奔過陡峭的山壁,朝著下方的道路落下。響動引起了附近青木寨士兵的注意,然而田實首先就抱拳拱手:“陸姑娘,我有話說!”
前方是房舍、空地,與懸于山邊正對谷底的小小平臺,在那微微凸起的平臺邊緣。一身黑色衣裙的陸紅提正站在那兒。朝山谷間望去,山風吹起她的衣袂與頭發。
“大光明教主林宗吾,功力深厚、已臻化境。陸姑娘武藝雖高,卻不該將滿山安危系于一戰。今日之事說復雜復雜。說簡單卻也簡單。只要陸姑娘能有稍許讓步。田實愿在其為陸姑娘奔走游說,山下這些人,結盟松散。只要我晉王一支退出,他們便難成大事。田某拳拳之意,晉王殷切之心,請陸姑娘三思——”
他的話音未落,一陣響動,從側面的山間響了起來,那是足音,沸騰的足音穿過山嶺、林地。先是馬隊,而后是步兵,分作兩隊,穿過山道朝著青木寨的下方奔行集結,足音踏碎了黃昏,殺氣沖天彌漫。
陸紅提回過頭來,在她的身后,是看來安詳而繁榮的山谷,夕陽照過來,一道道山路、水流分割的谷地,正升起縷縷的炊煙。在這傍晚的炊煙里,兵鋒如奔流集結。女轉過了身,山風從后方吹來,鼓起獵獵的呼嘯聲,田實感到她的目光掃過了自己身上,那一刻,仿佛整個山谷、炊煙、夕陽與不祥的兵鋒都聚在了女的身上,偉烈而橘紅的光芒正從她的背后以吞天食地之勢撲來,隨后與她溶合在一起。
這一瞬間的情緒猶如幻覺,那并非殺氣,而是真真切切感覺到的,普通武者與大宗師之間的距離。整個天地,都與她渾然溶在了一起,然而在這一刻,紅提所看的,卻并不是他。她的目光斜斜地劃過山谷,望向了另一側山腰上的一處地方。
時間稍稍回退,房間里,何樹元跟林宗吾說完了所有的安排,然后道:“打聽之,何某倒也聽說了一些事情,據聞,這所謂心魔寧毅,武藝實際上不高。若是可能,或可安排其他人對付他,林大師帶來的隨從有些高手,何某帶來的人,也有幾人身手不弱,若是……”
他話沒說完,林宗吾閉上了眼睛:“心魔寧毅,本身的武藝,確實是不高的。”
何樹元頓時高興起來:“既然林大師您也這樣說,那就……”
“……但要說對付,他比起青木寨的血菩薩,還要更加棘手。何員外,沒真正跟他交過手之前,你們這些人,還是盡量置身事外吧,否則你們就算加起來,我恐怕都會被他啃得尸骨無存。此人手段,非爾等所能想象……”
“呃……”何樹元微微張了張嘴。
林宗吾已經起身了,他微微笑了笑:“本座過來之前,未曾想過他會在此,不過既然遇上此事,本座也忽然想起來,有個驚喜可以送給他們,到時候必然普天同慶、皆大歡喜。到時候何員外你只需隨即應變就是了。”
何樹元心疑惑,跟了上去,才跨出房間,士兵疾行的足音從那邊山間轟鳴而下,林宗吾仿佛感應到什么,停下了腳步,目光朝著斜上方的一處地方望了過去,遠遠的,那位還未見過的呂梁山女宗師在這片夕陽,投來驚鴻一瞥,整片天地都凝聚起氣勢,朝他壓過來,令他心神為之一動。
想不到是在這里,遇上真正的大高手了……
心意識到這點,隨后想起方才說的那件事,他漸漸的笑了起來。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他樂不可抑,笑聲逐漸轉高,背負起雙手,舉步離開院落,朝著山腰的聚義大廳那邊走去。由內力推動的大笑沛然渾厚、振聾發聵,在青木寨的傍晚氣氛仿佛一片兇猛推開的浪潮,籠罩了山腰的范圍,盤旋回蕩。此時兵鋒帶來的足音、殺氣,與忽如其來的大笑聲、青木寨緊繃的氣氛混合在一起,令得所有人都為之緊張而又茫然……
聚義大廳側面的一個院落里,正坐在椅上閉目養神的寧毅聽著那大笑,微微皺起了眉頭。人心、、利益、訴求,無數條線的混合與交織在一起,終究會化作幾個關鍵的點爆發出來,這其有些是他可以把握的,有些則不能,反復的推算當,紅提無聲地過來了。
不久之后,三個人將匯聚在一起,其余的人全部成為配角。而在這間,也終究有他和紅提都未曾預料到的一點,成為了變數,插入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