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第五一四章 讖語如迷 雪落無聲(下)

往日里賑災,若是受災范圍不大,而上方又有比較堅決的賑災官員,那么官府便可以動用一些比較激烈的手段和措施。一般來說,直接去大戶家中勸說威逼,有誰不聽的,殺上一批,糧價多少會得以遏制。而有這樣手段和決定,不怕事后報復的官員,便往往被人視作酷吏、好官。

這一次賑災發動之初,秦嗣源也曾做過這樣的決定,想要更多的救下一些人。但在當時他也明白,這次糧價上漲的規模,靠著這種手段,其實是杯水車薪,做不到太多事情。而若是手段用過了,更是可能在賑災未曾完成之前,自己這個宰相都被清算掉。因為這樣的考慮,權衡許久之后,他才決定用寧毅的看法。

但這并不代表右相府的力量一個人都動不了。

這次參與屯糧的大戶,如齊家、左家、蔡家這些,基本都是能在臺面上與秦嗣源打打擂臺的。在臺面上,秦嗣源是不可能跟這些人直接撕破臉的,因為同時得罪這么多方,誰也不敢。但賑災、賺錢這些事情,就屬于臺面下的操作,哪怕動不了這些豪紳大戶,總有一些小戶,相府有資格切一切。

而在下雪之前,寧毅等人一直在克制著動用這股力量,除了一些當時就要煽動民亂,或者對官員直接動手的,其余的人,只是奔走游說,讓他們安安靜靜地觀望此事。暗地里則打一打伏筆:“我們這次很堅決,你看看就知道了。”

待到下雪的那一刻。一切就都動了起來,官員們已經搜集了一部分屯糧的中小地主的信息。命令一下,立刻破門,審判入罪,對于其中情節嚴重的一部分,相府已經取得皇帝的首肯,可不待秋后,直接判斬立決。這頭,是殺給其它屯糧小戶看的。

京城之中,秦嗣源的這些手段。取得了周喆的諒解。隨著抓人、下獄、殺頭。原本便在等待的一批糧食沖進了市場,賑災的施粥,也在下雪的這一刻到達了最慷慨的程度。而大戶的反擊,也就此展開。

有野心的大戶迅速吃入投進市場的糧食。有關系的。通過官場或是各種渠道截停了投入的米糧。對于官府的施粥。他們開始試圖制造混亂,有幾處甚至糧倉都被暗中放火。屯糧大戶與外來商人的沖突日漸激烈。災區的治安,一時之間迅速下降。

由于大雪的降臨與治安的變差。外地來的商販們一部分選擇了離開。一部分原本已經被煽動得熱血的人,在意識到冰冷的現實之后,不再在這邊逗留。只有少部分年輕人留了下來,而且還變得更加團結。糧道的通行變得艱難,意味著接下來,在災區的糧食總量,基本上就只有這么多了。不過第一回的激烈措施導致了一些小戶的心理崩潰,他們開始賣出糧食,并且這樣的趨勢還在不斷加大。

這一些還都是在災區發生的常規手段交鋒。而真正兇險與決定大局的,其實反倒是在朝堂之上。

對于兩位宰相一系的言辭攻訐,此時已經變得愈發激烈。幾乎每一日,都有許多參奏的折子上去,他們不是針對李綱與秦嗣源,而是針對兩人麾下辦事的官員,尤其是如今負責賑災的幾路官員,受到的責難最多。皇帝周喆不勝其煩,但基本上他還是支持宰相這一系賑災的,作為皇帝,他大抵也能看清楚眼下的一些局勢,只有一些參奏證據確鑿的,會被他下令嚴查、罷免。

李綱、秦嗣源這邊,也在同樣還以顏色的參奏一些下方官員,阻礙賑災的一些小官被參得最多,幾乎每日都有人落馬,算是還以顏色。皇帝這邊在保持著傾向性的配合之余,也跟李綱他們發牢騷:“你們不要鬧得太狠了,免得有一天惹火燒身,朕最近被各方面煩的都快受不了,不光是在朝堂之上。”

然而在十二月里,相府一系迎來的最大損失還是荊湖南路的都轉運使林趨庭,此人乃是秦嗣源麾下的一員干將。他管理荊湖南路,對商道的維持,賑災的投入,原本是最有力的,而唯一的問題在于,荊湖南路最大的世家姓韓,這里是……皇太后的娘家。

在管理荊湖南路時,林趨庭已經盡量避免與韓家發生正面沖突,然而種種摩擦仍舊是不可避免。十一月里,已經有韓家人進京找太后告御狀,他們羅織林趨庭在荊湖南路了各種專橫跋扈、貪墨瀆職的罪名,準備了證人、證據,不斷奔走。部分官員的參奏日趨激烈,最終太后那邊也被說動,覺得自己家人在那邊,受到了極大的欺負。而周喆那邊也開始審視這些東西,最后勃然大怒,準備要辦了林趨庭。

朝堂之上做了這樣的決定之后,吏部侍郎,與林趨庭關系頗好的林中泰泣血哭陳,讓周喆收回成命。最后竟說道:“若林趨庭此時去職,荊湖南路無數受災百姓將再無生路啊……”

他卻是李綱、秦嗣源一系的官員,此時卻也是昏了頭了。這話令得周喆大怒,拍著桌子罵:“混賬,你當這天下除了林趨庭就沒有好官了!你當只有你們是清官,除了你們,朕的手下就沒有要救民于水火的好人!?朕就要罷了林趨庭!你!你也給朕回家思過——”

手下大員一下子折損兩人,秦嗣源也是無力回天。此時雖然下著大雪,但要說完全的封山封路,畢竟不至于那么夸張,朝堂的旨意迅速發到荊南。林趨庭被去職要求入京待查,他也是心急火燎,破口大罵,上京途中便感染惡疾,最后傳過來的便只有噩耗。

林趨庭這年不過四十九歲,身為一方大員,精神正盛。年富力強。雖然說此時去職給了他巨大的打擊,又是這樣的寒冬,但要說他真的一病至死,卻又有許多疑點。只是此事究竟屬實,還是荊南韓家暗中只手遮天的作為,此后卻再也難以查出了。

此時的賑災當中,一些小的組成出現問題,相府這邊拼拼湊湊,還能再組織起備用人員,類似林趨庭這樣的大員折損。便會直接導致一路的事倍功半。而類似的情況,每天都在發生著。

一頭白發的秦嗣源以強大的精神力應對著各種事態,時常也會與寧毅等人商量,做出決策。寧毅于商場、人心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于此時武朝官場運作。卻并沒有非常熟悉。提出的計策,往往倒是被秦嗣源說是過分厲害了。在這犬牙交錯的交鋒中,糧價終于還是堅定地往下降。卻沒有人知道最后的結果會是怎樣,想要救下的人會死去多少。因為在此時的災區,每天每天的,都已經出現大量的死亡,或是餓死,或是凍死。由官府、大戶賑災的地方還好些,卻總有些人,住在偏遠的山區,吃完了糧價以后,或是孤零零的、或是舉家死在了偏遠的山村之中,無聲無息。

遠在河東路,師師已經在這邊呆了一個月。最初的一段時間,她四處奔走,參與賑災、施粥、放糧、賣糧,也曾感受到心中的那份熱血慷慨。但到得如今,巨大的疲倦與心理重壓已經降臨下來,一些時候她仍舊穿著披風、裹著頭巾出城施粥,但更多的時候,她會遠遠地看著那些災民,悄悄地哭出來。

眼淚在最初的時間里曾經有過,不久之后便停止了,到得這些日子,又開始出來。最初的幾日里,她是為了這些災民而哭泣,最近這段時間,她的哭泣,有一部分卻是即為他人又為自己了。

這些年來,她不是沒有見識過慘劇,也不是沒有見識過死亡。然而,當她真正投入進來想要做點什么的時候,身邊又有許多人同樣熱血地想要做點什么的時候,最終迎來的挫敗感,卻是無比強烈的。寧毅在京城時與她說的那些話,到得這里以后,才逐漸地化為了實感。

“我們不是要大戶虧錢。”

“我們只是讓他們少賺一點。”

“他們少一點貪婪,就會有很多人可以活下來……”

可是……每一天的,都有很多人死了啊……

糧價確實是開始跌了。有時候她很想立刻回到京城去找到寧毅,問一問:“我們成功了嗎?死的人有多少?少于五萬嗎?”可是她知道,無論是否如此,她的心中,都很難平靜,官府的存糧不斷的在變少,施粥也開始越來越稀。有些地方恐怕會比她們這里更加的麻煩。

她有時候想起,死了這么多人,就只是讓那些大戶家里少賺一點。死了這么多人,他們的每一家,卻還都在賺錢。這么多人,這么用心的做事,打敗了誰呢……

京城之中,對于能不能達到預期目標,寧毅也是不知道的。事實上,大雪開始降下之后,各地傳來情報的效率,也已經開始凝滯了。一切都寄托于原本定好的計劃,各地本就安排好的官員,至于京里,則只能盡力的維持好整個大局。

而隨著林趨庭的死,這個大局,也維持得并不完美。

時間,即將進入十二月的下旬,除夕還有十天就要到了。京城里各家各戶張燈結彩,寧家、相府這些地方也不例外,縱然各家的男人都在努力維持著賑災的大事,各家各戶之中,年還是要過的。紀坤此時已經回到了相府,堯祖年回去了自己家中,覺明和尚還在四處奔走。寧毅每天來到相府之中,與眾人合計數字,處理其它許許多多需要處理的事情。這天夜晚吃過晚飯,眾人沒有回家,還在討論一些與賑災有關的事情,關于淮南還有一批糧食可以挪用出去的事,與一干幕僚商量流程上的正當性。

夜還未深,書房里點著燈燭,秦嗣源背負雙手與寧毅、紀坤、聞人不二等人說著政壇上的典故,可以拿來用的名義。他已經須發皆白,但目光清晰,精神好,說話之中還頗為風趣幽默。這期間,秦老夫人進來看了他一回,還給眾人送來一套茶點。她出去之后,秦嗣源繼續說那故事,一名屬下小跑進來,拿著一份情報:“大人。”

秦嗣源接過來看了。

那情報不過半張紙大小,秦嗣源看了一遍,皺著眉頭又看了一遍。他站在那里,將目光望向書房的一側,眨了眨眼睛,眼神之中,卻是有些迷惘。片刻,他將紙條伸了出來,紀坤等人正要伸手去接,秦嗣源保持著伸出手的姿勢,坐倒在后方的椅子上,一只手抓住椅背,青筋暴起。他張著嘴,想要說點什么,最后只說了兩個字:“張覺……”

聞人不二沖出房門:“來人!叫徐大夫!快!”

紀坤沖過去,一只手捏住秦嗣源的脈搏,一只手試圖掐秦嗣源的人中。寧毅過去道:“放松、放松,秦相,放松,一切有我們……放松,不管什么事情,一定能辦成的,深呼吸、來,跟著我,呼……吸……”

一面說,他一面接過了秦嗣源手中的那張紙,看了一遍,紙張拿在手中,卻陡然捏緊了,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什么來,只咬牙道:“呼……吸……”

相府中的徐大夫幾乎是飛奔而來,看了秦嗣源一眼,道:“你們出去。”取出銀針便扎。紀坤退后兩步,寧毅拉著他退出房門,將紙條交給他,紀坤看了看,聞人不二也已經湊了過來。

沒有人說話,因為那樣會打擾到房間里面的人。

十月到十一月里,雁門關外,張覺與完顏阇母打了三仗,前兩仗敗了,第三仗卻是反敗為勝,擊退完顏阇母的大軍。此后金人換上阿骨打的第二子完顏宗望領軍,在南京城外大敗張覺。完顏宗望此時是金軍中的最強將領之一,張覺自知不敵,率軍南撤入燕京。此時鎮守燕京的乃是常勝軍的郭藥師與宣撫王安中。完顏宗望領軍南下,冬天攻城不易,郭藥師力主守城而戰,卻不知王安中此時已經接到了京城的密令。

王安中將張覺藏起來,在完顏宗望索要時,只說沒有這個人。完顏宗望索要更急,表示若武朝不將張覺交出,便要與武朝開戰,王安中這才找出一個相貌類似張覺的替身殺了,送出首級。然而金人中有認識張覺的人,看出來并非張覺頭顱。一再施壓之下,王安中終于將張覺帶出來,數落張覺的罪狀,指責他輕啟武朝與金人的邊釁,張覺大罵武朝不能容人,王安中隨后殺了張覺,將人頭送給完顏宗望。

金人,終于退兵而去了。

迎接年關的燈火高高的掛著,汴梁城中依舊繁華,唯有冬天的夜風嗚咽漸冷,院落里的人走到一邊,沉默著沒有說話。不久之后,寧毅去到院外,沖著一顆大樹揮出了一拳,砰的一下,樹身搖晃,樹皮綻裂開來。

武朝景翰十一年的這個冬天,有許許多多的人努力著,想要做成某些事情,也終于,有許許多多的人努力著,給這個國家完成了一次完美的背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