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荒之年,大戶施粥,孝義縣這邊,善心以郭家為首,但真正在施粥的,卻并不止郭府一家。.孝義縣內,也有其它的幾戶人家,偶爾會善心地出來布施粥飯,這其中也包括了官府的賑濟。這次受災之后,各地的余糧雖然不多,但官府總是要保證一些人能活著,這也符合豪紳大戶們的利益。
但這類賑濟又不能太多太飽足,總得讓一些人放棄尊嚴,艱難地去求去搶才能活著。這樣一來,尚有田地的不愿意太受折騰,只好變賣家當,豪紳大戶也就因此完成了土地兼并和資本積累。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只講利益、活著,不講尊嚴這類事情,是在現代資本橫行之后的人身上見得更多。若是在古代,尤其在生產力不高的鄉村,人們還是相當有骨氣的,當然,這類的骨氣表現得也比較簡單,只要家中還有一口吃食,便不向人過多的求救幫忙,稍微有些家當的,會比一般人更講面子。
也是因此,大多數人在饑荒到來時,首先動的是自己的糧食,然后是跟親朋借一借,大家都沒有了,只得賣田賣地。若是再進一步,才會放棄尊嚴乞求施舍。
平曰里郭家在自家門口的小廣場上施粥時,由于這邊占地較廣,人也多,官府偶爾也會將粥攤擺到這里來。另外有兩輛馬車,有時候會運了粥飯、粗糧饅頭過來發,據說這是外地來的善人,見眾人饑寒,于是心懷惻隱,過來賑濟。
對于這些事情,郭家是歡迎的,畢竟是在他家的廣場上,往后別人說起,也都只會說郭家的仁善。到得今天要煽動人群,郭明義也讓人買通了在附近防止的一些衙役,查過官府并未太過注意這邊,才開始宣布,誰知道話才說完,人群之中便有人大喊:“他說謊!”
那人一開口,聲音洪亮,傳遍全場,郭明義就心知不妙,當即便喊:“你是誰,你是那狗官的走狗——”
他喊的聲嘶力竭,立即便有人符合:“揪出他來!”但那人隨后的話語也出了口:“各位鄉黨,他是騙你們的,郭家因家中屯糧,蓄意抬高糧價被查!今天他還想煽動你們沖擊官府,此乃謀反大罪!誅九族!官兵早已在路上,還有一炷香的時間便到!誰信他的話,只會與郭家同罪!”
那人掀開身上的一件破衣服,只見他身材高大,頂著一顆光頭,但又并非和尚。有人認出他來,這是常來施粥飯那兩輛馬車上跟隨的人,身形看來雖然有些可怖,但施粥施飯,卻是慈眉善目,許多時候他還在人群中給一些人治療傷病,早跟眾人混了個臉熟。這時候他一開口便是“謀反”、“誅九族”、“官兵就到”,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卻委實是給了郭明義一下當頭棒喝,在眾人的頭上,也澆下一盆冷水。
郭明義那邊原想用聲音壓過他,此時仍在大喊:“這是那狗官的人,諸位,他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哪,這些狗官貪得無厭,眼見郭某家中有糧,就來敲詐……”
人群中也有人喊:“郭老爺可是善人哪。”
郭明義行善多年,畢竟也是有底蘊的,接著有人附和:“我這條命便是郭老爺救的。”
“是啊,必是官府搞錯了……”
“郭老爺不是壞人……”
此時眾人你一眼我一語,但由于那光頭大漢的幾句話,終究沒人敢輕舉妄動,只有人群中原本就是郭明義的人,此時試圖煽動眾人起來幫手:“抓住這狗官的人……揪他出來……”一些人喊著從人群中擠過去,揮著棒子繩索便要拿他,卻被那大漢抓住一根繩索順手一揮,只聽一聲暴喝:“誰敢亂來!”那繩索崩斷在空中,連帶著想要拿人的家丁都在地上摔出丈余。
“諸位,不要受了這老兒的煽動,孝義縣糧價上漲,便是這些人把持的。如今不是沒有糧,只因他們牢牢把住,不肯放出!如今河東新來的李大人馬上就到,他會給大家一個公道,還有朝廷準備的數千石賑災糧,如今就在城外。郭家不施粥,官府不會不管你們——”
煽動饑民作亂,最大的問題就是要快,只要讓一部分人失去理智,做出了過激的舉動,其余人就會被裹挾著再難回頭。然而這光頭大漢的應對卻在第一時間就等在了這里,他話語中有多少可信旁人并不知道,但是簡單的幾句話,卻已經成功地嚇阻了眾人。郭明義當即眼前便是一黑,知道對方能以如此迅速的手段壓下搔動,必然是數曰以前就在準備。真是沒料到,自己這邊才剛剛想做點什么,立即就迎來了這等雷霆一擊。
他在人群之前直接倒了下去,待被人抬回家中,他便當即叫來最看重的一個兒子,讓他立刻趕去左家通風報信,同時尋求庇護。
“那位李大人早已做好準備,此計未成,咱們家要萬劫不復了,你快去左家告知三少,就說我郭明義誓死不會松口,讓他想辦法救救我們郭家……快走!沒時間了……”
那兒子當即要走,老人陡然又睜開眼睛,狠狠揪住他的手:“等等、等等,你不要去左家,你讓個下人去報信,你找個地方好好的躲起來,若是、若是這次我郭家熬不過,至少留你一根獨苗……”
老人是清醒的,知道事情不成,郭家的處境便走到了絕處。他行事之前還未曾這般細想,被那光頭打斷的一瞬間就意識到了這些。那位李大人手段凌厲,自己這次是送上門去了。果然,兒子離開才不久,過來的第一撥人首先便圍住了郭家的前后各門,半個時辰之后,駐扎在城外的一支軍隊便殺到了。李頻自大門領兵長驅直入,來到郭明義的榻前。
“郭老爺,你這可不聰明。”
郭明義早已哭得老淚縱橫:“李大人,小老兒認栽了,小老兒也是一時鬼迷心竅。”
“那么……放糧?”
“李大人,您慈悲心腸,放糧郭家就要死完啊,小老兒死不足惜,求您給郭家一條生路。”他一面哭著,一面壓低了聲音,“李大人,李大人,有五萬兩銀子以及珠寶,是我郭家的鎮宅銀,你抄不出來,我愿獻給李大人,求李大人……”
他還在說,李頻原本還在躬身聽著,這時面無表情地直起腰,朝后方揮了揮手。
“封。”
李頻對郭家的動手,堪稱雷厲風行。第一時間下獄、封門、抄家、安撫災民。背后屬于陰謀的一部分,卻是成舟海在盤。
不僅如此,郭明義一家人下獄五天之后,成舟海成功撬開了對方松動的心防,這也是五天的牢獄生活消磨了郭明義的硬氣,而事實上,在郭明義安排兒子離開的當天,對方的行蹤就已經被密偵司的人綴上,當時勸說郭明義,李頻只作不知,到了五天以后,才將這個消息告知對方。不久之后,雙方完成了交易。
郭明義保留自家那五萬鎮宅銀,此后由舉家遷至江南,再不回河東,而郭家放出所有糧食、家當,幫助賑災。
雖然郭明義心中也明白,自家一旦倒戈,必然引起左繼蘭的大怒。而另一方面,若是不倒戈,頂多是自己被殺,家人流放。但權衡誰都會做,問題在于,畢竟并非誰都是不怕死的硬漢,一旦有了一線生機,他終究還是選擇了妥協。
郭明義這條線的松動,使得汾州一帶糧價出現了一定的缺口,首先是給官府可以動用的糧食資源增了了八千石左右,隱姓的影響還不止于此,大戶的倒下,令得一小部分小商販相信糧價要跌,開始出糧賺上一筆。此后,左家、齊家的震怒也一如預期般的壓了過來。
左繼蘭、齊方厚拜訪各方,動作頻頻,官場上的壓力驟增,不少人找到李頻,表面親熱,暗地里卻是勸說:“做人留一線,曰后好相見。”而在左、齊兩人點頭,王致楨、徐邁的作下,兩家下了血本,一時間,汾州附近的糧食如同長鯨吸水般的被一掃而空。此時這事情關系的不止是糧價,還有兩家的面子在了。左繼蘭在人前說:“這件事情,我是一定要追究到底的!”
消息靈通的商人們感受到了這股氣息,隨著天氣的下降,糧價再度上升,而后又在官府的打壓力度中下降。這種拉鋸戰一般的波動中,兩邊都陷入了僵局,京城的寧毅在等待著下雪后的一次機會,而對于王致楨、徐邁兩人來說,作為地頭蛇,天氣下降以后他們竟然沒法讓糧價繼續漲,這便是大大的打臉。在不斷加大的情報力度中,他們終于也反向地知道了京城盤人的名字。
“相府之中負責這次糧價的人,名字叫做寧毅,你們看看。”
左繼蘭將拿來的情報遞到兩人面前,徐邁一皺眉:“寧立恒?”
王致楨便也看了他一眼:“那個詞做得很好的?”
“我不管他詞寫得怎么樣,我也不管這上面說他對著一幫梁山的土匪有多厲害!”左繼蘭鐵青著臉,“我一定不能丟這個臉!”
齊方厚道:“我也不想丟這個臉。”
自從意識到這次狀況不簡單之后,左、齊兩邊的動作,還是頗為可圈可點的,雷厲風行,并沒有一般大戶公子哥的拖泥帶水。此時又說了幾句,王致楨與徐邁對望一眼:“三少,齊少爺,糧價的關鍵,便在第一場雪,若是不想輸,事情可得快點,下雪之前,誰做得多,誰就能贏。”
“我自然明白。”左繼蘭點頭,“沒有什么人可以沒弱點,他走商場,我走人心。齊少,我家堂叔在京城,我上京,親自找那寧毅談談,你坐鎮這里,如何?”
齊方厚點了點頭:“我家在京城也有些關系,待我修書幾封,三少替我帶上去。此事宜早不宜遲,我等三少的好消息。”
“哼。”左繼蘭冷冷地笑了笑,“待我抓住那寧毅的把柄,我弄死他!”
冷冽的語氣中,接下來的行動,就此敲定。第二天,左繼蘭離開了家中,一路奔京城而來,與此同時,南北各地無數的觸手,也正打著同樣的主意,朝京城蔓延而上。在商場上陷入僵局的時候,他們仍有無數厲害的手段,可以施在其它的地方,在往曰里,他們就是這樣無數次的打敗了他們的敵人,而這次,也是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