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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綰最終成行的時候,已經是在三天以后的星期五。凌梓威和張泰威兩個表兄弟,毫不客氣地把她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家,一個占據客房,一個占據客廳。
嚴綰也不好意思堂而皇之地和閆亦心同居,所以閆亦心每天早早地就趕回了閆氏老宅,把嚴綰郁悶地不行。
到最后,連魯湘都攛掇她往南潯一行:“那里雖然名不見經傳,可是不比烏鎮啊、周莊啊什么的差呢!”
嚴綰突然曖昧地看向她:“你去過?看來你到浙江真是去了不少地方!”
“啐,我是為了你好!”魯湘惱怒地瞪她,“如果我知道有了身世的消息,早就忙不迭地跑去了。哪里像你啊,連老爸要來看你,都一副冷臉,害得人家只敢在南潯等你。”
“我媽媽……”
“對,你媽媽當時是傷透了心,但是如果這本來就是一個誤會呢?對你爸爸,這是很不公平的!”
“就算是誤會,也是他自找的。梓威說了,當時那個女人是下了藥,可是你也不想想,凌家那樣森嚴的地方,如果不是他帶回去,那女人能進得去嗎?”
魯湘自然是相信情郎的,所以急著替他辯白:“梓威也說了啊,那女人和凌家是世交,又不能把她拒之門外。”
“不用拒之門外,至少可以拒絕上床吧?”嚴綰冷哼一聲。
“那時候已經被下了藥……”
“就算是世交,也不該讓她進臥室!我倒是不明白了,難道當時的風氣,竟然比我們現在更開放?”
魯湘啞口無言,好半天才幽幽地嘆了口氣:“我是不知道,但是如果我知道有親人的線索,不管他是不是十惡不赦,都是要去見一見的。至少你比我幸運,你有媽媽。現在又知道了父親的下落,只是你自己不想認而已”
最終讓嚴綰下定決心的,還是閆亦心的一番話:“有人說過,愛戀癡纏,要化作云淡風輕才能長久。我想,你媽媽和凌青的悲劇,大概是他們當時愛得太熾烈,因而沒有留下余地。”
既然媽媽曾經愛過……所以她和閆亦心才會坐在凌梓威的車里,趨車前往南潯。同行的,還有魯湘和張泰威。
“后面是你的人?”嚴綰從后視鏡里,看到他們的汽車后面,還跟著兩三輛相同款型的汽車。
“嗯。”凌梓威聳了聳肩。
他一旦出行,雖然不是前呼后擁,但人手其實并不少。只不過遠遠散開,讓同行的人感覺不到壓力而已。
高速公路上,很快看到了“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廣告牌。他們雖然出發得不算晚,但到了這里已經暮色四合。
路牌廣告亮了起來,烏鎮的照片一幅幅地在車窗外閃過。往事的氣息,仿佛透過昏暗的暮色,在心版上發出了微黃的底色。
“現在周莊、同里和烏鎮都被炒得很熱,其實南潯不比他們差。爸爸……啊,卟,實際上是阿姨慧眼獨具,在十多年前就喜歡上了這座小鎮。嚴綰,你會喜歡上它的,慵懶里帶著一點醉眼惺忪,無處不散發著從容安詳的氣息,就像阿姨本人一樣。”
凌梓威的介紹,卻讓嚴綰感到了淡淡的傷感。事實上,數年以后,南潯也名聲大震。只是現在還沒有被旅人追捧,才會保有這樣的安詳。
南潯的路況并不太好,不像許多景點建在高速公路旁。沿著彎彎曲曲的路。一路上見到的都是水。
“南潯的水來自天目山脈,就是杭州的臨安。據說這里曾經是吳越兩國的邊界,在南宋的時候,才正式建成了南潯古鎮,到現在至少有七百年的歷史了。這里的女人,幾乎個個都會養蠶織絲,典型的江南的水靈。”
嚴綰忽然想起,母親的rì記里,多次提到山和水,還有種桑養蠶的女人,可是偏偏卻省略了地名。原來,那就是南潯。
她心里一動,繼而一怮,看著夜色迷茫里的白墻黛瓦,木柵翹檐,竟有些癡了。
不像A市的夜,充斥著燈紅酒綠。這里的小鎮,縱然是燈光,也覺得帶著黯淡。
凌梓威的路,大概很熟。他一邊介紹著南潯古鎮在浙江的地理位置以及歷史名人,一只手虛虛地扶著方向盤,最終在一幢青磚小樓前停了下來。
嚴綰覺得自己的呼吸都透著緊張,要面對那個老人,讓她的心跳不爭氣地連著跳了兩個節拍。
“別擔心。”閆亦心溫和的聲音,讓她的呼吸終于又平穩了下來。
手心沁出的汗,在他溫厚的掌心里,傳遞著某種鼓勵和勇氣。
“嗯。”她側頭看他,明亮的眼睛,縱然是暗黑的水鄉,也搶不走他的風華。
“到了。”不意外的,凌梓威揚了聲。
這是一幢獨院的二層小樓,和一路看過來的民居相似,看不出什么特色。院前的兩株大樹,正開始抽出嫩芽。
“這是桑樹,到了夏天,會結桑葚。”凌梓威介紹著,門忽地洞開。
嚴綰來不及研究桑樹的樹干,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門口。院門前,是一個穿著棉衣的中年男子,出乎意外地年輕。
“爸爸。”凌梓威的聲音很輕快,“我帶了一些朋友過來,當然還有——妹妹。”
這個稱呼,讓嚴綰震動了一下。
她固執地站在原地,只是透著蒼茫的夜色,看向自己名義上的父親。
“綰綰!”他叫了一聲,輕淺得像是初chūn時分還沒有綻開的花蕾。
嚴綰有些明了,為什么母親會被他迷住。只是這樣標桿式地站姿,和這樣一聲纏綿到骨子里的稱呼,幾乎讓嚴綰忘了不想認他的初衷。
“我……”她避開了他殷切的目光。明明離得這么遠,光線又不明亮,可是他的眼睛,卻似乎亮如星辰。
“進來吧。”凌青的聲音平穩了下來,長期慣于發號施令,縱然在這個小鎮隱退了幾年,仍然有一些滄桑的痕跡留了下來。
他的打扮,倒看不出黑道的匪氣。也許是遺傳吧,凌梓威的身上,也看不出來。猛一見,無不以為他是一個陽光男孩。
不知道怎么回事,從凌梓威,到魯湘,還有張泰威,和身后跟來的那么一大群人,在嚴綰走進中廳的時候,就已經呼啦啦地全都不見了。
嚴綰回過神的時候,就看到燈光下凌青慈祥的臉,和始終握著自己的閆亦心。
“終于……見到你了。你肯來,真的太好了,我太高興了。”凌青的神色,有些激動。
這時候,才看出來,時間到底在他的臉上留下了風霜。眼角的皺紋,已經有了好幾條。只是剛毅的下巴,弧度還是有棱有角。再仔細一看,鬢邊也隱約有了幾根白發。
心里有點酸,母親的頭發,到去世前已經一根都不剩下。那是化療的結果,整個人也是瘦得只剩下一點風骨。
每一念此,嚴綰就無法不對眼前的男人,生出怨恨之心。
“綰綰。”凌青叫著她的名字,帶著明顯的小心翼翼。他伸出手來,也許是想撫一下女兒的發。嚴綰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他臉上的激動頓時褪色了不少。
“你長得真像你媽媽……”他淺淺的嘆息,像是跨過了時光的洪流。
像嗎?嚴綰有點疑惑。
“事實上,我長得不如媽媽好看。”她終于開了口,聲音卻帶著清冷。
“你和她一樣好看。”凌青急急地說,足尖跨出了半步,卻又悄悄地收了回去。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手臂始終維持著半伸的姿勢。
閆亦心始終默默地握著嚴綰的手,寸步不離。其實仔細打量一下父女倆,他們還是多少有點相似之處的。
只不過,凌青這時候,寧可女兒連一根頭發都殘存著妻子的模樣。他貪婪的目光,落在嚴綰的臉上,分明是在積極地尋找過去的痕跡。
“這里是媽媽曾經居住過的地方嗎?”嚴綰偏開了凌青熱烈的目光,開始打量起房子的陳設來。
都只是很簡單的木質家具,看得出都不是新的。
“這些東西,都是你媽媽離開時候的樣子,我一點都沒有改變。”凌青的嘆息,淺淺地透過空氣傳來,嚴綰卻莫名地涌出一股怒氣。
“物是人非事事休,人都沒有留下,光留著東西有什么用?”
“啊……是……”凌青的面目,在嚴綰的眼里,變得模糊起來。飄緲的霧氣,讓眼前的這個男人,倏然之間又拉遠了距離。
“我沒有留下她……”凌青慘然的笑容,比哭更難看。嚴綰又一次偏開了目光,不敢再和他的目光對上。
他也老了,越仔細看,越能看得出皮膚上淺淺的褶皺。
有一些情緒,越過了遙遠的山脈和如鏡的湖泊,隨著微風降落到了心上。揪然的一團,痛得厲害,讓嚴綰一時之間再也不能吐出一個字來。
“給嚴綰一點時間,我們一路上……”閆亦心的聲音,溫和得像是chūnrì的和風,讓心情激蕩的兩個人,都回過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