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沉浮
五月初九,江城。太陽即將下山的時候,最后一名應召而來的殺手走進了“壽記”棺材鋪。
這間毫不起眼的小鋪子,有一個很大的兩層貨倉。上面一層擺的是棺材,地下那一層,擺的也是棺材。只不過除了棺材之外,現在還多了六個人。
小陸、張弓、黑老七、葉江南、花晚娘,“絕殺”最強的五名殺手都聚集到了這里。處于中心位置的那一個,是“絕殺”的老板。把棺材鋪當作秘密聚會的地點,安排很不錯。因為大多數人對棺材鋪都有一種天生的忌諱,絕沒有什么人會一天到晚緊盯著棺材鋪看個不停。所以也不會有人知道,“絕殺”正在這里舉行一次非同尋常的聚會。
作為江北實力最強的殺手組織,“絕殺”近幾年來已經很少有這樣的大動作了。一般的行動,通常用不到這五個人。輪到他們出手的,必定是相當扎手的硬把子。如今老板竟然把他們五人一齊召來,會有什么大事發生呢?
“我們要殺一個人。”老板說。
五名殺手都瞪大了眼睛。
“我們要殺一個人。”老板加重語氣又說了一遍。盡管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臉上仍然不自禁地露出了又是緊張又是興奮的神情。
“絕殺”本來就是專門殺人的。“殺一個人”這樣的事情對于江北實力最強的殺手組織來說,簡直比尋常人每天要吃兩頓飯還簡單。老板居然如此鄭而重之。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一直倚著棺材用三尺二寸長的薄刃雁翎刀削指甲的小陸停下來,瞟了老板一眼,帶著一絲驚詫,問道:“殺誰?”
老板一字一頓:“玉—金—銀!”
“玉老爺?”
老板咬著牙,慢慢點點頭:“是!”
所有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氣,和老板一樣,露出了又緊張又興奮的神情。
無論對于哪個殺手或者對于哪個組織,玉老爺都絕對稱得上是一個值得緊張興奮的目標。“絕殺”在此之前所獵殺的武林大豪不下十人,個個都是江湖上響當當的角色。然而他們全部加起來,也比不上玉老爺的一個指頭。
像玉老爺這種絕世高手,是所有殺手組織夢想中的最終目標。
只不過,“殺掉玉老爺”這件事不用說去做,只要想一想,都足以令人渾身冒冷汗。太多的人做過嘗試,但玉金銀現在還是活得好好的,至少比那些嘗試殺他的人活得好多了。
“打不死的玉老爺”!
何況玉老爺身后,還跟著林大小姐,跟著整個“天道堂”。一個大得無法想象的馬蜂窩。
貨倉里出現了短暫的沉默,除了急促的呼吸聲,誰也不說話。
稍頃,一進來就懶洋洋地趴在棺材上的張弓猛地挺直身子,舔了舔發干的嘴唇,悶聲道:“干了!”
“當然干了!已經接下單,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要殺!”說話聲音總是很響,臉色總是很黑,脾氣總是很火爆的黑老七惡狠狠地道,“他玉金銀也是個人,又沒多長一個腦袋。”
有人“嗤”地冷笑了一聲。
黑老七暴怒地喝道:“娘娘腔,你笑什么?”
被黑老七稱為“娘娘腔”的人長得十分文靜秀氣,是“絕殺”最擅長輕功和暗器的葉江南。輕功好的人,情感都比較脆弱,而擅長暗器的人,心思都比較細密。
葉江南一點也不計較黑老七的粗魯,慢條斯理地道:“就算玉老爺只長了半個腦袋,憑你黑老七一個人,連球毛也拔不下人家一根。”
本來盤腿坐著的黑老七一躍而起,向葉江南撲去。
“唦”地一聲輕響,寒光閃閃的薄刃雁翎刀抵到了黑老七腰間。小陸淡淡道:“老七,坐下。”
黑老七看了看雁翎刀,看了看小陸,又看了看嘴角帶著譏諷的葉江南,再看看滿臉寒霜的老板,悶“哼”一聲,重重坐了回去。
小陸收回刀,慢慢地修著左手小指指甲,說道:“要殺玉金銀,首先要找到他的弱點。”
這是所有殺手都明白的道理。
那么,玉老爺的弱點是什么呢?
像玉金銀這樣威名顯赫的大人物,江湖上流傳著許多關于他的各種各樣的故事。每個江湖人都覺得自己跟他很熟,隨口就能說出關于玉老爺的許多事情來。譬如他進士及第不做官,億萬家財全散盡,削發出家少林寺,身為監寺又還俗等等。可是,如果細究下去,就會發現關于他的武功家數,關于他的性格愛好等等個人的秘密,卻根本就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陰森森的貨倉里,昏暗的燭火一下一下地跳躍著,將各人的身影投射在烏黑發亮的棺材上,如同一群來自異世界的幽靈。
大家的腦袋都快要想裂了,卻一點結果也沒有。
葉江南搖搖頭,沮喪地道:“沒有。這個人完全沒弱點……”
老板冷冷道:“只要是人就會有弱點,除非他不是人。”
葉江南道:“這個道理大家都明白。關鍵是我們沒辦法把他的弱點找出來。他成名之后幾乎連一次都未敗過……”
“等一等。”小陸沉吟著,“從未敗過,這一點很重要……”
張弓接著道:“不錯。從未敗過,是因為沒有人能夠打到他。只要我們能接近他,擊中他的要害,他也一樣會流血,一樣會死!”
葉江南道:“問題是,我們怎樣才能擊中他的要害?”
小陸道:“這就需要我們來創造這個機會。首先,我們要挑選一個好的地點,這個地點我們要很熟悉,而玉金銀卻要很陌生……最好就在江城……”因為江城正是“絕殺”的總壇所在地,他們對江城的熟悉就如同熟悉自己手中的兵器一樣。
黑老七笑道:“玉金銀是你兒子?你說要他來江城他就乖乖地來江城?我們現在連人家的影子都見不到,怎么殺?”
玉老爺行事歷來有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是江湖中公認的最神秘的十個人之一。
“他會到江城來。”老板突然說道。
所有人都眼睛一亮。
“他為什么會到江城來呢?”葉江南猶豫了一下,很小心地問道。
老板笑了一下:“因為我捐了五萬兩給他救濟黃河的災民。”
要見玉金銀其實并不困難,只要有人肯捐錢給他,他就會出現。尤其是每年黃河泛濫的時候,玉老爺特別需要錢。如果有人一次捐贈五萬兩以上,玉老爺必定親自登門致謝。事后還會派人把這筆賑災款的明細帳交給捐款人過目。
聽老板這么說,大家都吃了一驚。
黑老七連連搖頭:“不行不行,這樣一來,你的身份就會暴露了。”
老板淡淡道:“我不過請他到江城來拿錢而已。難道玉金銀死在江城,就一定要怪到我武安邦頭上?”
武安邦!
“絕殺”的幕后大老板,竟然是號稱“賽甘霖”的江城大俠武安邦!
一幅巨大的地圖攤了開來。
從江城北門到武安邦府第“武威堂”的詳細地圖。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店鋪名稱以及大小進深,都標注得一清二楚。自江城北門到達“武威堂”,要經過四條街道,兩個市集,是整個城市最繁華的地段。通常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正是殺手們最鐘愛的狙擊地段。在這些地方,很方便混入市井小民之中,不容易被目標察覺,可以在十分接近目標的地點突然發動,得手之后,也很方便安全撤離。
對于刺殺行動來說,獵殺目標和安全撤退同等重要。
大家其實并不需要這幅地圖。他們對江城實在太熟悉了。只不過,既然老板如此慎重其事,大伙也就不自禁地圍了上來。
“五月初十,也就是明天上午,玉金銀會到江城,大家計議一下。”
“有兩個問題。”葉江南道,“第一,我們誰也沒見過玉老爺;第二,就算他明天上午到達,誰能肯定他一定從北門進城?”
黑老七一揮手,不以為然:“玉老爺小眼睛,大嘴巴,很好認。”
葉江南笑了一下,他通常不喜歡跟頭腦簡單的人爭論。
小陸嘆了口氣,道:“老七,這種特征的人多的是。萬一認錯了怎么辦?我們只有一次機會。”狙擊玉老爺這樣的絕頂高手,任何疏忽都足以致命。
“所以,我會親自到北門迎接他,陪他一起回‘武威堂’。”武安邦道。
一直不說話的花晚娘是五殺手中唯一的女人。她側頭看了武安邦一眼,似乎想說什么,遲疑了一下,還是沒開口。
武安邦伸出手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么,我們就在這里動手。”張弓的手指落在地圖上的第三條街道的拐角處,那里有一個很大的菜市,每天上午,那里人群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大家都沒有異議。
“具體如何安排?”武安邦看著張弓,問的卻是小陸。通常較大的行動,除了他自己之外,都是小陸主持。
“張弓在這里。”小陸指著一間客棧,“‘錦記’客棧的二樓第三間上房,有一個正對拐角處的窗戶,很方便發射弩箭,又不容易被目標察覺。”
張弓的絕技是強弩,一弩十矢,密集如雨,又快又準,弩箭的箭頭上淬著見血封喉的劇毒。
“老七在這里。在這個拐角處要飯。”
黑老七大眼一瞪:“要飯?為什么?”
“因為要飯的臉都很黑,而且每個乞丐手頭都有一條打狗棍,你拿棍子蹲在那里不會引人懷疑。”
黑老七想了想,點點頭。
“葉江南在‘興旺’茶樓的二樓喝早茶。你坐在臨街雅座,玉老爺還沒有拐彎你就可以看到他,但是他看不到你。”
葉江南問道:“那你呢?”
“我?”小陸笑了笑,“我就站在大街上。只要玉老爺一拐過彎來,我就沖上去拿刀砍他。”
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他,仿佛看著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
花晚娘柔聲道:“何必這么拼命?”她的聲音異常嬌柔。倘若只聽聲音,無論如何跟殺人如麻的“絕殺”五大殺手拉不上半點干系。
武安邦淡淡道:“聽他說下去。”
小陸道:“整個過程是這樣的。明天上午,老板陪玉老爺回府,拐過這個彎的時候,我正面攻擊他,吸引他的注意力,張弓在對面發射弩箭,等他忙于應付的時候,老七突然攻他下盤,他必然背向‘興旺’茶樓躍起躲避,這個時候,葉江南就可以出手了。”
葉江南有許多種非常細微的暗器,發出時無聲無息,而且一發數十,覆蓋方圓數丈范圍。玉金銀三面受敵,要避開這種要命的暗器,確實不太容易。
小陸環視一周,問道:“大家有什么意見?”
幾個人都不說話。到目前為止,小陸的安排還沒有失過手。凡是進入他伏擊圈的目標,全都成了死人,無一例外。
花晚娘笑道:“那么我呢?我好像沒什么事做。”
小陸道:“你負責纏住林大小姐。”
花晚娘吃了一驚:“林大小姐也要來嗎?”
“我不知道。”小陸道,“但是我們要做這個準備。聽說這些日子,林大小姐經常和玉老爺在一起。”
花晚娘點點頭:“我明白了。”
大家都看著武安邦,等他做最后的決定。
武安邦盯著小陸,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小陸渾身泛起一股寒意。
“小陸,你是個叛徒!”
這句話一出口,小陸身上突然多了三只手。黑老七抓住了他握刀的手,葉江南捏住了他的腰,而張弓的手掌則貼在他的背心上。
小陸面對武安邦,眼里含著驚疑和恐懼。
武安邦嘆了口氣,揮揮手,加在小陸身上的三只手倏忽間又收了回去。
“小陸,要不是你跟了我這么多年,我真要懷疑你是個叛徒。你這個計劃,根本就是要大家去送死。”
小陸躬身道:“是。請老板指點。”
“在你的計劃中,最少有三個致命的疏忽。第一,你忘了玉金銀是老爺。老爺通常不會走路的,不是騎馬就是乘車坐轎。第二,你高估了自己的實力。你認為,憑你們三個就一定能逼得玉老爺閃避?萬一逼不動他,葉江南的暗器能起什么作用?第三,你不應該把林大小姐算進去。我們全部的力量,用來對付玉老爺一人尚且不夠,怎能再分心對付林大小姐?”
小陸小心翼翼地問道:“萬一林大小姐跟他同行怎么辦?”
“那就取消計劃。”武安邦一擺手,斬釘截鐵地說道,“只要林大小姐在,任何計劃都立即取消。單憑我們的力量,絕對不足以同時對付玉老爺和林大小姐兩個人。”
小陸長長地吁一口氣,恭謹地道:“是!多謝老板指點,小陸謹受教!”
花晚娘笑了,溫柔地說道:“那依你之見,我們該當如何對付玉老爺?”
“越是難對付的人,越要用奇計。”武安邦抬起頭來,也長長吁了口氣,嘴角露出一抹狡詐的笑意,“要殺玉老爺,必須要用一種他最意想不到的方法。”
棺材店外,太陽已經完全下山。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嚴嚴實實地籠罩了江城。
明天,就是五月初十。
真正意想不到的,不是玉老爺,而是武安邦。
因為他苦心制定的最“意想不到”的殺人計劃,連同狙擊地點的詳細地圖,當天夜里就到了玉老爺手頭。
兩支巨大的松明火把照得滿室通明。玉老爺躺在藤椅上,兩只光腳丫子高高擱在茶幾上,對面墻上就掛著那幅江城北門附近的詳細地圖,上面有五個紅圈,紅圈內分別寫著小陸、張弓、黑老七、葉江南、花晚娘的名字,紅圈外面則密密麻麻地寫著這些人的長相特征和最擅長的殺人技巧。五個紅圈各有一個鮮紅的箭頭,指向街道拐角處的一個綠圈,綠圈里面,寫著很大的“玉老爺”三個字。紅箭頭的旁邊,標著一、二、三、四、五,自然是五名殺手出擊的先后順序。
而在綠圈右邊,又有一個大大的紅圈,赫然寫著“武安邦”的名字。
玉老爺一邊瞇著那雙著名的小眼睛看地圖,一邊從身邊的桌子上抓起一串烤羊肉放進嘴里。另一只手上,則拿著武安邦邀請他去江城作客的信。
一身紅衣紅裙的林巧兒伏在藤椅靠背上,伸出一只柔若無骨的小手,慢慢撫摸著玉老爺肉團團的臉,不時重重捏一下,發出輕輕的笑聲。
玉老爺咽下滿嘴噴香的烤羊肉,嘆了口氣,搖搖頭:“跟武安邦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想不到絕殺的幕后老板竟然是他。”
林巧兒笑著“唔”了一聲,似乎根本不在意這件事情。
玉老爺道“這個計劃還是滿周密的,如果我事先沒準備,說不定真給他們殺了。”他說話的時候,又拿起一串烤羊肉放到了嘴邊。
玉金銀對各種各樣的食物有天生的嗜好,但稱不上美食家,至多不過是一個老饕而已。因為不管什么東西,只要能吃的,他吃起來都津津有味。這一點讓林大小姐頗有微詞。她怎么也弄不明白,為什么一個五文錢的燒餅就能讓曾經家財億萬的玉老爺兩眼發光。
林巧兒看著玉金銀手頭紅艷艷的烤羊肉串,氣不打一處來。
“你能不能少吃一點?”
“能。”玉老爺一邊說一邊把羊肉放進了嘴里,大吃大嚼,然后把竹簽舉起來,說道,“你看,我留了一片。”那竹簽上確實還留了一片羊肉,不過比較小一點,如果不用竹簽簽著,只怕玉老爺說話時呼出的一口氣就把它刮得無影無蹤了。
林大小姐柳眉倒豎,劈手奪過竹簽,“嗖”的一聲,地圖上那個綠圈的中心多了一個小孔,玉老爺的“玉”字上正貼著那片小得非常可愛的烤羊肉。而竹簽,早已透過柏木墻板飛出了屋外。雖然柏木并不是質地最堅硬的木料,但隨手一扔,就能將竹簽射穿木墻,也只有林巧兒這樣以輕功暗器名揚天下的頂尖高手能夠辦到。
玉老爺趕緊鼓掌,奉承道:“好手勁!好功夫!好……”
一個好字還沒有說完,盛放烤羊肉串的盤子連同里面剩下的羊肉,也已經飛出了窗外。
比林大小姐的輕功暗器更有名的,是她的美貌;而比她的美貌更出名的,卻是她的脾氣。
當那盤惹林大小姐生氣的烤羊肉從面前消失的時候,林大小姐眼前一花,那個比烤羊肉更惹人生氣的玉金銀也突然消失了。
瞬息之間,眼前再一花,討厭的玉老爺居然又躺回了藤椅里,大肚皮上擱著那只油膩膩的盤子,兩只手緊緊抓住,似乎生怕它會再次突然消失,嘟噥道:“浪費可惜,浪費最可惜。”不等林大小姐再有什么動作,立即把剩下的羊肉串全部塞進了嘴里,一張本來就大得離奇的闊嘴漲得老高。
林巧兒大怒:“你想氣死我?”
玉老爺不說話。無論誰的嘴巴里塞了那么多羊肉,都不可能說得出半個字來。
林大小姐跳了起來,一跳就跳到了玉老爺的肚子上,伸出兩只凝脂般的小手,掐住了玉金銀的脖子。
被掐住脖子后,玉老爺居然還能喘氣,甚至還能將滿嘴羊肉咽下去。
林大小姐整個人都伏在玉老爺身上,惡狠狠地道:“你說,是不是想氣死我?”
玉老爺笑了。他笑的時候,兩只眼睛就會瞇成一條縫,很小很小的一條縫,而嘴巴也會咧成一條縫,很大很大的一條縫。
“我不是要氣你,我是想……”
“想怎樣?說!”
“想吃了你!”
嚶吟一聲,林大小姐整個人突然變得軟綿綿的,掐住脖子的雙手也變得軟綿綿的搭在了玉老爺肩頭。
原本燃得很旺的火把,不知為什么突然熄滅了……
過了很久,漆黑一團的房間里突然又有了說話的聲音。
“你什么時候動身去江城?”林巧兒問,她的聲音還是軟綿綿的,帶著無法言傳的嬌嫞。
玉老爺“唔”了一聲,含糊不清地道:“等我有了力氣再說。”
林巧兒輕輕笑了一下:“明明知道別人要殺你,還要送上門去。你是不是有病?”
玉老爺笑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然后就聽到玉老爺“哎呀”一聲,似乎從高處摔了下來;緊接著又是“哎呀”一聲,仿佛被什么東西緊緊壓住,連氣都喘不過來。
黑暗之中,林巧兒咯咯地笑著,嘴里像是咬住了什么東西,含糊不清地說道:“那你就去死好了……”
五月初十,上午,江城北門。
“賽甘霖”武安邦穿著做工精細的醬紫色蜀錦團花袍子,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戴著天青色頭巾,雙手背在身后,如標槍般挺立在城門口,眼望綠樹成蔭的官道盡頭。
他已經來了小半個時辰,一直這么筆直地站立著,沒有絲毫倦意。兩名青衣小帽的隨從牽著兩匹背挺筋健的駿馬,垂首侍立,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江城的五月,已是驕陽勝火,雖然是上午,城門洞里卻連一絲風也沒有。汗水已經浸透了家丁的衣裳,但是誰也不敢動手擦拭一下。因為武安邦也沒有動,任由頭頂汗水汨汨而下。
守衛城門的衛卒自然都認識鼎鼎大名的江城大俠。衛卒隊長帶著巴結的熱情給武大俠搬來凳子,備下茶水,殷勤相勸。
武安邦淡淡道:“多謝好意。”依舊如標槍般挺立著,連腳步也沒有移動一星半點。
隊長訕訕地退了開去。雖然他也很想知道令得武安邦如此慎重其事的到底是一個如何了不得的大人物,但瞥了一眼武安邦不帶絲毫笑意的臉色,終究還是沒敢問出口來。
就在大家都好奇地伸長脖子張望的時候,武安邦緊繃的臉上突然綻開了笑容。
玉老爺終于來了。
這個讓武大俠站著等了老半天,連腳步都不肯移動一下的人,在大家眼里,實在不太像一個大人物。
小眼睛,大嘴巴,油光滿面,挺胸凸肚,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赤足芒鞋,大搖大擺走過來的這個人,正是江湖上號稱“打不死”的傳奇人物玉金銀。
武安邦滿臉堆笑,老遠就迎了上去。玉老爺也哈哈大笑著,快步而來。兩人大笑著抱在一起,相互拍打著背脊,如同多年生死相交的老朋友。
“玉老爺,這么大熱的天,勞動貴步,真是抱歉得很啦!”武安邦大笑道。
玉金銀笑道:“有錢拿的時候,我總是跑得比較快一點的。為了五萬兩銀子,不要說跑這點路,就算要我的命,也認了。”
武安邦的眼角抽動了一下,笑道:“多時不見,玉兄還是這么風趣。現今江湖上,敢打你玉老爺主意的人,還真是不多。”
玉老爺嘆了口氣:“不多并不表示一個都沒有。總有一些人,自己不好好過日子,也不讓別人好好過日子。老是想折騰。”
武安邦的眼角又抽動了一下,微笑道:“有風浪才叫江湖。如果總是風平浪靜,江湖也就不成其江湖了。”
玉金銀點頭贊同:“說得是。”
“來,玉兄請上馬,咱哥倆今日不醉不休。”
“上馬就不必了。從這里到貴府不過幾里地,不如安步當車,順路看看江城的風土人情。”
武安邦眼里閃過一抹殺氣,微微一笑道:“也好。悉聽尊便。”
于是玉老爺就這樣和武安邦一道慢慢走回去,好像一點也不知道“絕殺”精心布設的殺人陷阱正在前方等著他。
小陸握著雁翎刀坐在“興旺”茶樓里,已經等了很久,手心里滲出的汗水浸透了雁翎刀的刀柄。自打第一次殺人之后,他再也沒有如此緊張過。甚至第一次殺人,也沒有這么緊張過。
因為這一次,要殺的是玉金銀。
按照武安邦制定的計劃,還是在第三條街的拐角處動手,還是由他第一個出擊。樓上柱子后,葉江南正風雅地搖著折扇,對面“錦記”客棧二樓的一個窗戶后面,張弓的弩箭早已引弦待發,扮成乞丐蹲在街邊的黑老七面前擺了一個破碗,右手拄著一條棍子,這條又黑又臟的棍子看上去同所有乞丐的打狗棍沒有任何區別,事實上卻是精鋼鑄成,棍頭棍尾都暗藏刀鋒。小陸看得很清楚,黑老七的棍頭也在微微抖動。而花晚娘的位置則在街道對面一棟民房的二樓,從這里能夠看到兩條街外的情形,可以清楚地知道玉老爺的行蹤。
花晚娘著一裘薄薄的紅綢衫,嫞懶地倚在欄桿上,用一柄鵝黃色的團扇遮住了半邊臉,恰如一位家境小康的少婦,正在百無聊賴地打發上午的時光。
小陸一直在盯著花晚娘。黑老七、葉江南、張弓也在盯著花晚娘。突然,仿佛被晨風吹亂了頭發,花晚娘伸手掠了一下鬢角。
這就是出擊的訊號。
小陸走出茶樓,走到了街道正中,雙手握著雁翎刀,慢慢舉了起來。
小眼睛,大嘴巴的玉金銀,扭頭同武安邦說著話,轉過了拐角。
玉金銀一轉過拐角,就看到了小陸,也看到了雪亮的雁翎刀。他看見刀的時候,鋒利的薄刃雁翎刀已經直劈過來,離他油光閃亮的闊臉不過數尺。
看見這把刀,玉老爺就笑了,微笑著向旁邊跨出一步,說了一句話。
“好刀!”
雁翎刀幾乎是貼著玉老爺的鼻子劈了下去,小陸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第二次出手的機會了,在整個計劃中,也根本沒有安排任何人做兩次攻擊。小陸一刀既出,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如何全身而退。當后退的念頭剛一浮現,小陸就覺得右腕如同被一道鐵箍箍住,緊接著,小陸聽到了自己腕骨碎裂的聲音,然后,他就看到了雁翎刀的刀柄。
刀柄插在小陸的肚子上,三尺二寸長的刀鋒,有一尺二寸在他的肚子里,另外兩尺,穿過他的肝部,從后背透出來,帶著他自己的鮮血。
小陸倒地,卷曲成一團。在喪失意識的最后一瞬間,他看到了黑老七的結局。
黑老七幾乎是與他同時發動的,烏黑的精鋼棍帶著呼嘯的狂風猛掃玉老爺的雙足。這一招沒有變化,沒有后著,但是竭盡全力,又快又猛。這是典型的殺手招術,不求虛華但求實用。這一招的目的,也不奢望真能傷到玉老爺,只是要逼得他躍起躲避。
玉老爺果然跳了起來。
這個時候,張弓的弩箭也已經到了。一弩十矢,箭頭藍汪汪的,顯然淬著劇毒,只要射中一支,絕對無可解救。
所以黑老七就死了。當十支弩箭全部釘在他身上時,他幾乎連叫一聲都來不及,立即就斷了氣。但他至死也不明白,明明剛才還在面前的玉老爺,為什么突然就到了他身后?
這一點,不但黑老七不明白,張弓也不明白。按照既定的計劃,張弓射出弩箭之后,不管中不中,立即轉身逃走。他甚至還不知道他發出的弩箭居然要了黑老七的命。當然他也不知道,要他命的,是黑老七的棍子。
張弓轉身尚未跑出兩步,黑老七的棍子就到了,如同一支機簧發射的巨大弩箭,從窗口激射而至,擊中了他的后心。張弓倒下去的時候,感覺自己前胸后背的肋骨都斷成了十七八截。
自小陸出刀至張弓倒地,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當葉江南得到出擊的訊息,剛來得及將一把“竹葉鏢”抓在手頭,就發現他的三個同伴已經全部變成了死人。而按照計劃,他們三人應該給他創造一個出手的機會。一個玉老爺身在半空,背對著他的機會。
然而這樣的機會,現在看來永遠不可能再出現了。死人就是死人,不能再給任何人創造任何機會。
那么到底要不要出手呢?葉江南握著“竹葉鏢”的手心開始冒冷汗,全身都開始冒冷汗。
這個時候,玉老爺慢慢把黑老七龐大的軀體放到地上,抬起頭來,望向“興旺”茶樓,咧開那張闊嘴笑了一下。
玉老爺看著臉色蒼白如紙的葉江南,微笑著說道:“輪到你了。”
葉江南幾乎連想都沒想,一把“竹葉鏢”甩了出去。
“竹葉鏢”其實不能算是鏢,而是針,打造得如同竹葉一般精巧的毒針。一把數十枚,以“滿天星”的手法發出去,方圓徑丈范圍全部被瓦藍的毒針籠罩。
葉江南也明白這把“竹葉鏢”發出去其實全無用處,但總不能就這么束手待斃。他總得為自己年輕的生命做最后一搏。因為他最擅長的武功,除了暗器之外,還有輕功。許多時候,要想在江湖上活得久一點,不但出手要夠狠,而且跑得要夠快。
“竹葉鏢”出手,葉江南一撩長衫下擺,飛身出了茶樓。在腳尖點到街心的剎那,出于逃命時的習慣,葉江南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
他最后看到的東西是自己剛剛發出的“竹葉鏢”,同樣以“滿天星”的手法反激回來,只是來勢更快,更猛,更無可閃避。
藍汪汪的“竹葉鏢”密密麻麻地釘在葉江南臉上,身上。葉江南的本能反應就是立即伸手去掏解藥。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竹葉鏢”上淬的毒到底有多可怕。
解藥才掏出,來不及放到嘴邊,葉江南的手已經變得如木頭般僵硬,蒼白的臉剎那間變成瓦藍色,眼珠凸出,眼白也變成了瓦藍色。一張本來相當清秀俊美的臉扭曲成一個詭異的面具。
以往被“竹葉鏢”射中的人,死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看到這種恐怖的狀況,一直憑欄觀風景的花晚娘尖叫一聲,暈了過去,從二樓直摔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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