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國成、梁經緯父子親自登門拜謝是在兩天之后。
梁經緯做事非常把細,料到柳主任平時可能沒時間,所以選擇的是星期天,登門之前先來利民維修部找到柳俊。
這倒在柳俊的意料之中。“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禮儀之邦,古有明訓。最讓柳俊開心的事梁巧也跟著一起來了。兩天不見,渾身都覺得不自在。
這小妮子,當真在自己心目中份量如此之重么?這個四十歲的心態和十歲的身體,有時還真是矛盾呢。
梁國成的傷腿基本好利索了,還是穿著補丁衣服。看來家里實在是困難得緊,連上門拜訪革委會主任也找不到一件不帶補丁的衣服。
不過他們帶來的禮物卻重,煙酒俱全,檔次都還不低。另外還有兩只雞、一籃子雞蛋和一籃子新鮮的野生蘑菇。打從去年底防空洞培育蘑菇試驗成功,全縣大力推廣,蘑菇在向陽縣各處鄉鎮的菜市場也不算什么新鮮事物了。不過栽培的蘑菇無論在口感、味道還是在營養價值上,與野生蘑菇自然完全沒得比。用野生蘑菇燉老母雞熬出來的湯,鮮美絕倫,無論何人,保管喝過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
柳俊也不同他們客氣,只是告訴他們,這些東西,自己老子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收的。到時能收下那籃子蘑菇,就算是很給面子了。
柳晉才剛當上革委會主任,一心撲在工作上,平日里忙得兩腳不沾地。哪有什么星期天的概念?不成想這次柳俊帶著梁家父子三人回到縣革委,發現柳晉才居然在家。倒也是運氣了。
“爸,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你的戰友,XX軍的梁經緯同志,剛從自衛反擊戰的前線下來,特意來拜訪你的。”
柳俊先就介紹梁經緯。
倒不是柳俊勢利,梁國成的身份,實在不好宣之于口。那個“拘留七天”的治安處罰,現下都還背在身上未曾執行呢。
柳晉才正在看報,聽兒子如此介紹,立即起身相迎。戰友倒在其次,剛從前線下來的猛士,那可不能怠慢。且不論梁經緯本已立下赫赫戰功,哪怕寸功未立,只要在那充斥著血與火的戰場上走過一遭,也算是為國出力了。
梁經緯立正,行過軍禮,與柳晉才握手,然后鄭重其事地介紹自己的父親和妹妹。
“柳主任,您好。這是我父親梁國成,楓樹大隊的社員。這是我小妹梁巧。”
柳俊對梁經緯的好感頓時又增加幾分。一個不以自己父親的污點為恥的男人,絕對堪稱孝子。只要是孝子,柳俊都敬重有加。
星期天,倘若沒有重要案子,阮碧秀照例是在家的。不待柳晉才言語,阮碧秀見到梁巧,就大感吃驚。
“呀,好漂亮的妹仔。來來來,過來坐……都請坐吧!”
對梁家提來的東西,卻當作沒看見。反正到時都要退回去的,現下何必多看?這叫眼不見心不煩!
“哎呀,這妹仔當真長得好看。老柳,你瞧瞧,和嚴主任家菲菲比,哪個更漂亮些?”
阮碧秀拉住梁巧的手,嘖嘖稱奇。
柳俊原就知道梁巧乃天生尤物,迷死男人在情理之中。不成想進門之后第一個迷住的居然是老媽,還立馬將另外一個“禍水”級的小尤物拿來做對比。嗯嗯,你老人家想干啥?貌似你好像只有一個未滿十歲的兒子而已。
阮碧秀的八卦惹來大伙一片笑聲,倒是很好地調節了氣氛,原本有些拘謹的梁國成馬上放松不少。
梁巧被阮碧秀夸得不好意思,低下頭來羞紅了臉,烏黑水靈的大眼睛卻偷偷地不住瞟向柳俊。
“你呀,別嚇著人家小姑娘。”
柳晉才笑呵呵的,心情甚好。一年前他老人家還面臨“雙開”的威脅,如今已然成為堂堂革委會主任,心情焉能不好?
“來來,請坐,喝水……”
說是喝水,柳晉才卻掏出“大前門”遞過去。
梁國成忙將雙手在褲腿上揩了揩,這才接過香煙。
“謝謝柳主任,我不抽煙。”
梁經緯連忙擺手。
“小梁啊,剛從前線下來?給我說說戰況吧,仗打得如何?呵呵,不違反部隊的保密紀律吧?”
“柳主任是我們軍的老前輩,又是領導干部,向您匯報是應該的,不違反保密紀律……”
梁經緯當即說起自衛反擊戰的一些情況。
聽他說起自己擔任了主攻連的突擊排長,柳晉才眼里頓時露出些許羨慕的神情。按說柳晉才以前也是部隊的佼佼者,未能上過戰場,一輩子都引為遺憾。
唉,男人的戰爭情結啊!
關于一九七九年那場南線戰爭,后世有許多詳細描述的文章,柳俊拜讀過不少。拿來和梁經緯口述的情況驗證,發現基本上還是對得上號。只不過書本上的描述,自然遠不如當事人身臨其境的感受來得真切。梁經緯話語不多,基本上沒有什么修飾和文彩可言,只是那場戰斗實在太過激烈,縱算平鋪直敘,也是險象環生,足夠精彩。連在里間復習功課的柳華柳葉柳嫣還有免費“家庭教師”江友信都走到客廳來旁聽。
梁經緯敘述雖然平淡了些,細節處卻交代得很清楚。比如說起他的副連長,戰斗進行到第三天的時候,躲在一塊大石頭后偵查敵情,腦袋剛探出來,就挨了一冷槍。還好擦著頭皮過去,差一點沒擊中。
聽到這里,坐在我身旁的梁巧不禁緊緊抓住了柳俊的手。
“大約過了幾分鐘,副連長又從原處伸出腦袋去偵察……”
“糟糕!”
柳晉才和柳俊同時叫出聲來。
其他人都不懂得有何糟糕,梁經緯點點頭,道:“是啊,副連長太大意了,人家的狙擊手早在那等著呢。結果這次沒躲過去……”
說到這里,梁經緯有些傷感。聽他話中之意,副連長是他以前的老排長,對他著實不錯。
一場戰斗經歷講下來,不知不覺間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當聽到戰斗結束后,梁經緯以擊斃敵人十七名,摧毀明暗火力點六個的驕人戰績榮立特等功,并且被軍區授予戰斗英雄的榮譽稱號時,柳晉才禁不住鼓起掌來。
“好啊,梁經緯同志,打得好啊!疆場效命,為國立功,打出了國威軍威,你不愧是真正的英雄啊!我代表向陽縣的父老鄉親向你致敬!”
梁經緯很不好意思地搓著手道:“柳主任,您太過獎了,我一個做晚輩的,可擔當不起。”
柳晉才興致頗高,又對梁國成說道:“老梁,你教育了這么一個好兒子,也很值得驕傲啊。”
梁國成眼圈就紅了,站起身來朝柳晉才深深鞠了一躬,顫聲道:“柳主任,我家經緯能有今天,能立下這個功,全都是搭幫你啊!你就是我老梁家的大恩人!”
柳晉才擺擺手道:“別這么說,你當初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嘛。公安局的同志也是依法處理的,和我可沒什么關系啊。”
梁國成不善言辭,伸手擦擦眼睛,哽咽著說不出話。
如各位所知,柳俊最見不得這個,連忙出來插科打諢:“哎呀,都快十一點啦,媽,趕緊做飯吧,我餓死啦。”
“去,小孩子家,講話一點不注意,什么死啊活的?”阮碧秀笑罵:“好好,你們坐,我先去做飯,中午都在家里吃啊。”
“阿姨,這就不麻煩了,我們還要趕車回去呢。”
梁經緯忙起身講客氣。
“來的都是客,吃個飯有什么要緊?坐下坐下,繼續聊。”
柳晉才平時不收禮,不是自家親戚,也不留飯。這次主動挽留,自然是看在梁經緯戰斗英雄的份上。
梁巧乖巧地起身,跟著老媽進了廚房,細聲細氣地道:“阿姨,我來煮飯吧。你歇一會。”
阮碧秀笑道:“你是客人,哪有要客人煮飯的道理。”
梁巧有些著急:“阿姨,你就讓我來吧。在小俊店里做事,飯菜都是我煮的。就是,就是手藝不好……”
“巧兒,可不興這樣表揚自己的。”柳俊笑起來:“媽,你讓巧兒去煮,她煮飯菜的手藝一級棒。”
“小孩子懂得什么?叫客人煮飯,要傳出去還說咱家欺負客人呢。巧兒,去坐著,聽你哥哥講故事。”
梁經緯一愣,神情大是郁悶。
柳俊不由暗暗好笑,這個親身經歷怎么就成講故事了?不過,如果按照“凡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都叫故事”這個定理去推論,阮碧秀講的也并沒錯。
梁巧忸忸怩怩地過來坐下,不到兩分鐘,就如同火燒屁股似的跑進廚房去,幫阮碧秀打起了下手。阮碧秀這回卻沒再趕她出來。自己在親自動手,客人幫幫忙,倒不算壞了禮數。
中午雖沒嘗到老母雞燉蘑菇的鮮湯,一道肉炒鮮菇卻也吃得眾人贊不絕口。柳晉才興致甚高,還拉著梁國成父子和江友信喝了兩杯小酒。
吃完飯,梁國成父子小坐一會,便即告辭。
如柳俊先前說的,柳晉才堅決不肯受禮。只有那籃子蘑菇,已經有一些到了各人肚里,卻不須退了。
“小梁啊,歡迎你們經常來我家里作客,不過,可不許再帶什么東西。這是規矩。”
居移氣養移體,柳晉才做了一年的縣領導,此刻端出領導架子來,自有一番威嚴。與上輩子那個隨和可親的技術干部形象,頗有了些差別。
梁家父子原本不善交際,又是初次登門,見柳晉才堅持,也不敢多說。
梁巧眼巴巴地望著柳俊,神情甚是不舍,突然鼓起勇氣說道:“阿姨,你讓小俊去我家玩兩天好不?我陪他去采蘑菇挖小筍子……”
不說“帶他去”而說“陪他去”,一個“陪”字,確定無疑地點出了柳俊在梁巧心目中的位置。
阮碧秀料不到靦腆小心的梁巧會提出這般要求,一時不好答復。
柳俊卻一蹦老高:“太棒了,我要去!”
想想看,采蘑菇和挖小筍子,那是何等令人向往的事情?上輩子便是三十幾歲的時候,柳俊只要回家探親,也經常惦記著去干釣魚采筍子之類的活動。收獲如何姑且不論,便是那個在大自然中流連忘返的過程也足夠讓人陶醉的了。更何況有美相伴呢?嘿嘿!
阮碧秀尚在猶豫。她是擔心兒子在鄉下地方吃苦頭。卻忘記了一年以前,自己全家都還住在鄉下呢。
“小俊,你還要上學呢。”
阮碧秀找了這么一個毫不高明的借口。若非梁巧發出這個邀請,怕是她老人家自己都忘記了兒子還是個小學生。試想有哪個小學生每月拿回四十元養家的?
柳俊扁扁嘴,對老媽這個借口不以為然,連反駁的興致都提不起來。
“爸,你這段時間在忙什么?”
柳俊突然提出這么個風馬牛不相干的問題。
“我?我在考慮全縣的工農業發展問題。向陽縣太落后了啊,這樣下去不行……”
“這就對了,不愧是人民群眾的好領導。”柳俊哈哈一笑,調侃一句:“這樣,跟您交換個條件。我去楓樹大隊玩兩天,順便給你做個農村調查。回家的時候,包管給你的工農業大發展思路提出有價值的參考意見,如何?”
“工農業大發展思路?嗯,這個提法不錯,有點意思。”
“那你是同意了?”
見柳俊賊膩兮兮的樣子,柳晉才倒也知道這個兒子不是空口說白話的。既如此說,到時定然能拿出點東西來。
“好,我同意了。”
梁巧臉上立即露出驚喜不已的笑容,柳俊更是歡呼起來。
“記得,不許下河玩水!”
阮碧秀眼見無法阻攔,只得再次重申了這條鐵律。
“知道了,您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