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淼突然對市少先總隊的全體隊員發動無差別大規模精神殺傷的舉動,是江曉紅和孫玉燕所萬萬沒有料到的。幸好這樣的會議,每年最多也就一次,這些帶著美好的心愿前來朝圣,卻猝不及防被他們的偶像傷及靈魂的孩子,明年這時候就全部已經小學畢業,退出少先隊了,不然的話,江曉紅恐怕市少先總隊這個機構或許連一年都撐不過去,就會自上而下地自動從內部瓦解掉。顯然,讓林淼在會上自由發揮是個很錯誤的決定,這是教訓,以后必須牢記。
“希望萬能的時間,能彌縫他們內心的創傷,拂去他們內心的陰影,愿他們能承受住這次打擊,對生活和世界始終充滿熱愛,凡事殺不死他們的,必將使他們變得更強,愿馬列思想指引他們前進前進前進進。”林淼在回去的路上,坐在江曉紅身旁,為受苦受難的孩子們祈禱了一番,江曉紅怒視林淼,伸手捏他的臉,不高興地問道:“干嘛要那么欺負人家啊?”
林淼哼了一聲,理直氣壯:“因為心血來潮!”
江曉紅抓狂地揉了揉林淼的頭,哭笑不得道:“你別太壞了,知道那些哥哥姐姐家里都是干嘛的嗎?”
林淼道:“知道啊,就當替我爸出口氣行不行?”
江曉紅默然無語,這話題實在不好接,但她也是真心服了林淼。老林都撲成那狗屎樣了,這么小的一個小豆丁,居然不但絲毫不受家庭變故的影響,反倒隱隱有逆勢而上的勁頭——此刻細數盤點一下林淼的基本盤,算是一路默默看著林家父子倆走到今天的江曉紅,這時才突然看清楚,沒了老林,林淼卻依然是那個林淼。
神童的光環沒有絲毫暗淡,該出書還是照樣出書,賺起錢來比老林還猛,接下來的春晚也依然照上不誤,甚至聽孫玉燕說,老林雖然被擼到底了,可林淼的名字,卻仍要被收錄進東甌市的年鑒,這就是登上當代的地方志,歷史上留下一筆了啊!
江曉紅揉著林淼的腦袋,一路默然,心里居然真的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林淼今年不是八歲,而是十八歲,一個男人擁有這樣雄厚的實力,自己不要臉地倒追一把也不是不行呀!她才不過二十六歲,女大八,嗯……大八歲怎么了!但是只可惜,大十八歲就真的過分了。
江曉紅低頭看著林淼軟綿綿的樣子,林淼察覺到她的目光,仰頭看看她,問道:“很帥是不是?簡直對我俊俏的容顏不可自拔對不對?”
“對你個頭!”江曉紅突然感到很羞恥,居然對這么小的小孩產生了邪念。
完了,完了,單身太久,心理變態了……
老姑娘面頰微紅地猛揉了林淼幾下,以掩飾內心的焦躁。
出租車在距離華僑飯店不到50米處的銀行外停下,下車進了銀行,林淼帶著江曉紅到柜臺轉了賬,在柜員充滿驚恐和不可思議的目光中,江曉紅拿到了她作為林總小秘的第一筆巨額報酬,整整一萬五,快頂得上她在出版社一年的工資。收好各自的存折,兩個人走出銀行,林淼對江曉紅說了句:“小紅姐姐,1996年快樂。”
江曉紅心情愉悅地嗯了一聲,林淼又道:“我真的覺得狄老師挺不錯的。”
江曉紅猛翻白眼:“不用你操心!”
林淼卻還繼續道:“再晚就要變高齡產婦了,生孩子的風險會越來越高的。”
江曉紅默默使出九陰白骨爪,蓋在了林淼的頭上。林淼感覺小秘這兩天越來越暴躁了,肯定是感情生活缺失造成的,所以才對小朋友如此不友好,如此不溫柔……
江曉紅一路護送林淼到了酒店門口,等林淼走到拐角,拐進電梯間,她才放心離去。
林淼上了樓,按響門鈴,按了兩下,突然又輕輕一拍額頭,想到老林和江萍搞不好還在殯儀館那邊沒回來。正要轉身下樓,叫人過來開門,房門卻突然打開了。
曉曉探出頭來,聲音很小地站在林淼身后,喊道:“淼淼……”
林淼轉回身,略微驚訝道:“你們這么早就回來了?”
曉曉點點頭,又道:“小姨還在奶奶家里,我跟爸爸先回來了……”
“哦……”林淼心里有點數了。
肯定是外婆又跟江萍說了什么,讓江萍打消了跟老林慪氣的主意——對,就是慪氣,離婚是不可能離婚的,江萍對某些破事的忍耐力有多強,林淼可能比江萍本人還清楚,只要他這個兒子不公然站出來、慫恿、攛掇、計劃、安排,她基本上不可能主動走出那一步。
只不過清楚歸清楚,林淼之前也是做好了兩手準備的。如果老林和江萍真要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么他只能選擇跟江萍走。讓老林受點懲罰是一方面,但更實際也更關鍵的原因則是,老林離了他,靠著坑蒙拐騙的伎倆,自己一個人活下來可謂相當輕松,但江萍就不一樣。江萍耳根子軟,腦子基本也出于全天候不使用的狀態,身上稍微有點閑錢,就容易遭人惦記,遇上手段高明一點的騙子,被騙財騙色理論上就是分分鐘的事,所以必須得重點保護。
但現在看來,他的那些準備,這下全都可以放下了。
老林和江萍不離婚最好,兩口子搭伙過日子,一切齷齷齪齪,只要自己心里能放下,那就過往云煙隨風而去,每天都是新的開始。很多二十來歲的人,可能絕對忍不了這種處理方式,甚至想起來都有要動刀子的沖動,只是一個人是否真的長大的標志之一,恰恰就是當他看清世界和生活的真相后,卻依然熱愛它。這不是什么勇敢和智慧,只是不得已的,對生活和生存的妥協。而那些對生活決不妥協的人,大多數都失去了繁衍后代的機會……
三十歲前,林淼覺得是否有后代,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三十歲后,林淼渴望有個孩子的情緒卻日漸強烈。這就是本能啊。所以好端端的,做人為什么要抗拒本能?
林淼進了房間,老林正靠在沙發上抽煙,看樣子心情悵然,意志消沉,情緒低落,但林淼知道,這一切都只是表象。老林家庭事業雙逃生,內心深處,應該還是竊喜的。
林淼跑過去,在老林身邊一屁股坐下來,把沙發墊坐得彈了一下。
老林低頭看看林淼,林淼隨手把書包一扔,對老林道:“爸!我這個月稅前稿費六百萬!”
老林聽完繼續眉頭緊皺,憋了三秒,然而根本就特么的憋不住,最終憋出一個笑臉來。
“錢呢?”老林這個庸俗的男人,發出了直扣一切社會矛盾根源的疑問。
林淼打開書包,拿出存折遞給老林。
老林翻開來一看,原本沉悶的面孔,霎時間煥發出了對整個世界都充滿愛的神采,隨即又馬上問道:“你這一百多萬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江海房開入股了啊!”林淼把存折從老林手里拿回來,“我現在公司大股東!”
老林皺眉嘆道:“媽個逼,老子還投了六十萬進去,白送給老羅入股。看來老羅做人,也就這么回事,讓他保我一下他都做不到,將來也不用多接觸了……”
聽到親爹抱怨干爹,林淼很無奈道:“爸,事情都過去了,你現在還能有個鐵飯碗,算不錯了。區里事情也不多,你每天就是過去看看報紙、喝杯茶,晚上早幾分鐘下班也沒人管你,就當提前養老了嘛。你想想咱們家以前,那是什么條件啊,你現在除了官帽子被摘了,哪點不比以前好一百倍?副主任科員也給你留著了,你之前沒提干,職稱也就是個科員是不是?
該享受的,都享受過了,人有多大本事,就享多大的福,德不配位,必有災禍,你說你書也沒讀過幾本,水平其實也就那樣,現在當名人的癮也過了,當官兒的癮也過的,別的方面我就不說了,你自己心里更有數。多少人家,幾代人加起來都沒有過你這樣的福氣啊?別人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來,不是摔死就是摔殘,你再看看你,是不是好端端的,什么事都沒有?為什么沒事啊?還不是那么多人給你面子,費盡力氣在下面接著你,你當人家真沒出力啊,真要各個都不幫你,你現在還有閑心坐在這里聽我跟你說話?”
老林被林淼教育得吭不出聲。
林淼嘆了口氣,道:“爸,我還是那句話,只要你能管好自己,別拖我后腿,咱們家將來就還有大有希望。你現在情況再差,那幾本書接下來尾款,保守估計也還能收個百來萬,就算以后職務都升不上去了,好歹也還有個公職身份。現在出門有車,回家有肉,要體面有體面,要實在有實在,每天坐著不動,日子都過得比全國九成以上的人要滋潤。爸,差不多了,你想想你兩年前過的還是什么日子啊?再硬要夠自己夠不著的東西,那福氣你受不住,要出亂子的。少戒之在色,老戒之在得,你這個年紀,不老不少的,正好是時候一起戒了。”
老林突然打斷道:“老戒什么?”
林淼解釋道:“老而戒之在得,就是年紀大了,就不能貪得無厭。不能這個也想要,那個也想要,已經拿在手里的,想要換個更好的,有了更好的,又想要更多的。”
老林不由憤憤道:“我今年才三十六歲啊!哪里老了?”
林淼心里暗嘆,但總不能告訴老林,在我的前世,你正好就是從三十六歲開始撲街的——看似表面光鮮,其實早被金德吉摁住了手腳,躺在砧板上待宰;反過來看現在,表面上損失慘重,很撲街的樣子,但其實所有的一切,全都保住了。
“人老不老,不看年紀,看內心。”老爺爺已經不好使了,林淼只能換個方向忽悠,“你看你每天想來想去,腦子里一共就那點東西,平時也沒有學習的習慣,肚子里積累的東西一共就那么多,你以前接受的教育,注定了你的人生上限就到這里為止。什么叫老?力氣用盡了,再怎么努力,也沒辦法發揮得更好了,這就叫老。我就問你一句話,現在讓你跟區人大里的那群老頭子公平競爭,你有什么地方比他們強的?你是能分析問題啊,還是能解決問題啊?讓你寫調研稿,一個人從頭到尾弄下來,中辦國辦我就不提了,省辦會用嗎?”
老林有點猶豫,已經有點聽不懂林淼在說什么了。
林淼不理會老林的猶豫,自顧自接著往下說道:“做不到是不是?我都不說發到哪里去,你一個人弄不弄得出來都是問題啊。調查方向對不對,搜集材料,歸納、分類、分析、概括、總結的能力有沒有,結論是不是準確到位,提出的建議,能不能解決眼前存在的問題,有沒有對將來十年、二十年的發展眼光,有沒有全局的戰略性發展思想……”
老林忍不住再次打斷,一臉認真道:“全局的戰略性思想我還是有的……”
林淼立馬嗆回去:“別吹牛逼了好吧?西城街道你都不知道該怎么管,湖濱路是誰搞出來的你心里沒數嗎?”
老林愣了兩秒,突然惱羞成怒,自尊心嚴重受損地罵了林淼兩句,氣呼呼地回了自己的臥室。
林淼嘆了口氣,轉頭看了看一直不吭聲的曉曉,問道:“現在想吃飯了嗎?”
曉曉點點頭。
林淼微微一笑,拿起了電話。
風歇雨停云散去,雜七雜八的事情徹底翻了篇,林淼感覺整個人都閑散了下來。中午和曉曉一起吃過午飯,又難得很安逸地睡了個把小時的午覺,起床后背書的效率,大概直降了三成,花了整整一個多小時,才把最后一篇大綱必背的課文,完整地背了下來。背誦完畢,林淼把那厚厚的裝訂本放下,然后看了下日歷,稍微給自己增加一點壓力。
距離期末考試,只有半個月了……
一整個下午,林淼沒去管老林是否吃了午飯,一直窩在臥室里刷題,數學和自然科學常規性地做完一套,狀態尚可,沒有被瑣事影響的跡象。
曉曉中途進來一次,發現林淼在和天書搏斗,就很識趣地退了出去。
如是保持狂飆模式到了晚上六點多,林淼一口氣把語文真題卷都做完了一套——作文除外,然后很憂心地發現不算60分作文的話,90分的卷子他居然只拿到68分,現代文閱讀理解被扣了足足14分,文學常識方面也是處處漏洞,頓時整個人就不好了。
正張皇地想接下來半個月該怎么個惡補法,房間外頭,突然響起曉曉的聲音:“小姨!”
林淼聽到喊聲,推開房門,就見江萍推著行李箱,臉色不好看地站在客廳里。
老林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從臥室里出來了,坐在沙發上,茶幾上擺著幾個菜,放著幾個空的啤酒瓶,房間里又再度充滿江萍討厭的煙味和酒味。
江萍冷著臉,走到窗邊,把窗戶全部打開。
屋外的冷風吹進來,吹得老林眉頭一皺。
兩個人顯然都在強忍著對方的行為,硬憋著不吵架。
林淼很是頭疼,可這時候不說話,顯然不行。
“爸,媽,曉曉,我建議我們先開個家庭會議,我認真的。”林淼真的很認真地說道。
老林皺眉道:“開什么家庭會議?”
林淼道:“關于我們家以后日子到底該怎么過的家庭會議。會議的主要內容是……媽!我下個月開始,每個月給你一萬五生活費,家里以后的支出你來負責!”
正在開窗戶的江萍頓時動作一停,奇怪地望向林淼:“你給我錢?你有什么錢?”
“你別管我,我就問你,讓你管家你管不得管得了?”林淼看著江萍道,“家里人以后吃喝拉撒,水電煤氣電話費車油錢手機費有線電視,這些事情全都你來負責,一萬打底,多出的五千算我給你的零花錢,你想怎么用都行。做得到嗎?”
江萍聽到每個月能拿五千塊的巨額零花錢,又想到老林可能以后掙不了太多錢了,臉色立馬就好看了不少,并露出蔑視家庭財務管理的冷笑,說道:“這有什么難的?”
“好,那就下個月開始執行!”林淼直接拍了板,又轉頭對老林道,“爸,我以后每個月給你兩千塊,你愛要不要,不要拉倒。要不要?”
老林愣了愣,怒拍茶幾道:“我干嘛不要?”
“好,那也從下個月開始!”林淼干脆利落,最后對曉曉道,“曉曉,你每個月的零花錢去管爸爸要,爸爸要是沒錢了,你就告訴我。”
曉曉總算露出些許笑容,點了點頭。
林淼呼出一口氣來,看看江萍和老林的情緒都穩定了些,心想暗暗地想,果然老林還是老林,江萍還是那個江萍,只要錢到位,哪有什么化解不開的家庭矛盾。只是自己才剛滿八歲,就陷入了一邊要學習,一邊要想辦法掙錢的境地,就算什么破事兒都沒有,壓力也好大啊……
但是有什么辦法呢……
誰讓他才是這個家里,真正的一家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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