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周媽就把慕云抱去了頤心堂,春文跟在后面提了個大包袱,她的行李。
這是一個四方大院,正北五間上房,東西各三間廂房,院中青石鋪就的甬道左側植一株西府海棠,右側植兩株雙色鴛鴦美人蕉,沿著甬道擺放著兩排藍釉微雕荷花陶瓷缸,里面植了紅的黃的粉的各色月季花,開的正艷,廊檐下掛著一溜四角平頭紅紗燈,泛著柔和的光,不斷有穿著各色綾衣,掐牙背心的丫鬟在檐廊走動,正房里燈火通明,笑語喧聲。
慕云明白,大娘要她搬來這里并不是出于對她的關心,而是對她不放心,讓她生活在她的眼皮底下便于監視她,以確定她真的失憶了,啞了而已。
周媽抱著慕云走到門口,立刻有丫鬟打起竹夾簾,高聲傳話:“周媽媽帶四小姐過來了。”
屋子里立時安靜了下來,進門是廳堂,上設一張紫檀雕海棠花樣的翹頭案,懸喜鵲登枝彩畫,頂上掛一塊黑漆楠木匾額,上面三個鎏銀大字“頤心堂”,案上一只青銅文王鼎,左黑地青花魁星撤口尊,右月白釉瓷登。底下左右三張紅木交椅,兩旁高幾上茗碗瓶花俱備。
轉過十錦槅子,只見夫人紫檀坐三圍屏刻歲寒三友圖樣的羅漢榻上,一個身穿銀紅撒花綢衫,松花色撒花綾褲,皮膚白皙,眉清目秀的男孩半倚在夫人懷里,慕云認得,他是秦慕懷,今年九歲,家中排行第二。
周媽放她下地,和聲問道:“四小姐,這些人你可還認得?”
怎么可能不認得,她前世受過哪些的人的譏諷嘲笑捉弄,受過哪些人的恩惠,她都記得。不過,既然要裝失憶,就要裝的真,裝的像,這場認親會無非就是一場變相的試探。
慕云故意露出茫然的神情,四下看了看。左手邊第一位,是慕珂,今年十二歲,鵝蛋臉兒,長眉鳳目,瓊鼻櫻口,膚若凝脂,吹彈可破,穿一身鵝黃杭綢窄袖褙子,蔥綠一色洋縐裙,真真似畫中人,嬌美不可方物,只是神情冷漠,不過,她冷漠的時候還不怎么可怕,倘若她對你笑了,那才是真的可怕。
第二位,慕瑤,今年七歲,圓臉,大眼,柳葉彎眉,梨渦深深,穿一件桃紅底邊繡八寶流云紋樣的窄袖褙子,底下一條秋香色綾裙,正笑瞇瞇看著她,跟看什么新鮮玩意兒似的,大有幸災樂禍的意思。慕瑤對她的厭惡是與生俱來的,總是以欺負她為樂。
第三位,慕靈,比慕云小一歲,梳著兩把抓髻,一身玫瑰色衣裙,手里抓著一把松子糖,在慕云進屋的時候沖慕云甜甜一笑,然后趁人不備塞了顆松子糖在嘴里含著,屋子里的人和事對她而言都不如手里的松子糖吸引人。
哎!慕靈,可愛善良的慕靈……慕云在心里嘆息,四個姐妹里,唯有慕靈肯當她是姐姐,會同情她,可惜,好人沒有好報。
慕云又把目光轉移到大娘身邊那位態度恭謙,著薊色繡蘭花的褙子,月白紬褶裙,大圓臉盤,大圓眼睛的婦人身上。衛姨娘,一個只知道巴結大娘,對大娘惟命是從的小妾,她能準確的給自己定位,然后緊緊抱牢這棵大樹,看似懦弱,實則是明智之舉,身為小妾還想能有多大的威風?正室少欺負你,能容忍你就是萬幸了。倒是娘,以為有爹的寵愛就有了一切,結果呢?
慕云把每個人看了一遍,茫然搖頭,表示她不認識。
秦陳氏給旁邊一個微胖的婆子遞了個眼色,那婆子就笑瞇瞇的走過來俯下身子對慕云說:“四小姐,你還認得許媽不?你身上的這件褙子,還是許媽親手做的呢!你說你最喜歡海棠花,許媽就特意為你繡了海棠花……”
許媽?這個一直拿她當丫頭使喚的許媽,這個讓她在數九寒天洗一整天衣服的許媽,讓她長滿凍瘡的手在三天內打出一百條絡子的許媽,克扣了她每個月的月例,動不動就不給飯吃的許媽……慕云怎么可能忘了?慕云搖搖頭。
“慕云……”有人猝然高聲,聲音清脆如鈴,在這室內聽著格外的突兀。
慕云差點下意識的轉過去看,心突突跳的厲害,這個聲音是慕珂的,沒想到慕珂會用這招來試探她。之前大家可都叫她四小姐,也沒有人來告訴她叫什么名字,她自然是要裝作不知道的,所以慕云怔愣了一下,故意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四妹不會是連自己的名字的都忘了吧?”慕珂曼聲說道,長長的睫毛扇動著,眼里有懷疑。
慕云也眨巴著眼看她,心道:要不是她早就做了防備,怕是要被她唬了出聲。
“夫人,看來四姑娘真是不記得了……”這回說話的是衛姨娘,語氣中透著遺憾。
大娘幾不可聞的吁了口氣,拍拍懷里的慕懷,讓他坐邊上去,然后朝慕云招招手。
周媽半推半扶的將她送到了大娘身邊,大娘微彎了腰,攬慕云在懷里,柔聲道:“孩子,慕云就是你的名字,剛才叫你的是你大姐慕珂,這是你三姐慕瑤,你排第四,還有這是你五妹慕靈……”大娘又指了坐在她身邊的男孩:“這是你二哥,慕懷。”最后才指著剛才說話那婦人:“這是你衛姨娘,你可記下了?”
慕云望著她點頭又搖頭。
大娘輕嘆一息:“看來這腦子傷的不輕,原是個多么伶俐的人……”
“夫人,您別難過,想來四姑娘的傷還未痊愈,所以遲鈍了些,過些日子總會見好的。”衛姨娘寬慰道。
“哎……但愿如此吧!不然等老爺回來,這要如何交代?”大娘黯然。
“娘,這是四妹妹自己摔不小心的,要怪也得怪四妹妹身邊的丫頭粗心大意,看護不力,而且娘都已經懲罰了她們,娘就不必自責了。”又是慕珂,笑意盈盈,一派溫婉可人的樣子。
“是啊!夫人,老爺是個明事理的人,怎么會怪罪夫人呢?”衛姨娘附和著。
“我倒不是怕老爺怪我,我只是看到四姑娘如今這副模樣,心里難過……”夫人說著眼角就泛起紅來。
慕云冷眼看著她們演戲,這戲演的還真像那么回事,怕爹責怪?可能嗎?她可是記得清楚,爹回來以后對她是什么態度,口口聲聲罵她孽種,還把娘親的牌位扔出了祠堂,這些,應該都是大娘的功勞。
“喂!四妹妹,你真的變啞巴了?”旁邊的慕懷湊上來,好奇的問。
慕云癟了癟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總不能一直像個傻子一樣呆呆的,也需要表達一下她現在的心情,不能說話了,應該是很難過的吧!是的,那時她是多么的惶恐、無助,一夕之間天地換了顏色,她從天堂落到地獄,沒有一個人可以依靠,那種感覺,是刻骨銘心、永生難忘的。
大娘抬手拍了慕懷后腦勺,重起輕落,慕懷趕忙閃一邊去,訕訕嘟噥:“我就是好奇問問而已,不問就不問嘛!”
大娘拿著手絹來擦她臉上的眼淚,好言道:“你別聽你二哥胡說,以后要是有誰敢說你是啞巴,大娘為你做主,大娘一定掌她的嘴……”說著凜了眾人一眼。
慕云瞥見慕瑤露出很不屑的神情。慕云低下頭去,雖然這一世她還是要繼續當啞巴,但是這和前世不同,這世當啞巴,是她心甘情愿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消除大娘對她的懷疑和顧忌,她才能安全的活下來,她不僅要活下來,還要活的好,所有欠了她的,這一世她要一一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