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東明也沒指望陳珞能懂,他繞過陳珞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隨手將那份文件合起來放到一邊。
陳珞看見書房里有飲水機和茶杯就跑過去泡了兩杯茶,給潘東明的那一杯濃一點,自己的這杯則是只有幾片茶葉。
見微知著,潘東明可不會認為這是無意識的行為,肯定是有心的,他周末的時候不用去市政府坐班,上午是休息時間,下午則是要在自己的書房辦公,每次都是習慣性的給自己泡一杯濃茶提神。
“很不錯的年輕人啊。”潘東明心里想,只是可惜家庭背景差了一點,要說他和潘奕在一起,就算是自己不反對,老婆柳樺卻是絕對不會贊成的,而且年紀太小了點啊。
潘東明思考著怎么開口才能對少年人的傷害最低一點,他看的出少年人自尊心很強,而且實際上他的心情也是很矛盾的,在周妁的事件當中,作為當事人他是清楚的知道如果事故發生了自己會面臨什么樣的結果,而少年人及時阻止了這起事件的發生,等于是間接的挽救了他的政治生命,所以若非情非得已,他是不愿意開這個口的。
并且子虛烏有的事情呢,有什么好說呢?兩個人的年紀都這么小,能做出什么事情來?
陳珞沒有讀心術,不清楚潘東明心理的矛盾,他坐在沙發上,隨后拿起報紙看著,潘東明不說話他自然不好先開口。
報紙是云山市早報,沒什么公信力的報紙,大部分是一家之言,有點新意的則算是豆腐塊大小的娛樂版了,只是云山市的消息相對閉塞,在外面發生的重大事件傳到這里來的時候,其實已經是昨天所發生的事情了。
陳珞在報紙上看到周妁的消息,她的新專輯正在緊張的錄制當中,預訂在5月5號上市發售。
這算是提前預熱了,周妁平時很少親自做類似的宣傳的,一般都是公司代為宣傳,她的美麗和人氣注定捧她臭腳的人不會在少數,大概是因為對這張專輯比較重視吧,陳珞心里想。他不知道這種重視是和他有關的。
過了一會潘東明才找話題道,“陳珞,平時看報紙嗎?”
陳珞搖了搖頭,“有時間看,沒時間就不看。”
潘東明就笑了笑,“那也就是看過,對云山市的報紙,你有什么看法沒有?”
陳珞撇了撇嘴,“有點像是黨政刊物。”
“哦,怎么說?”潘東明來興趣了。
陳珞解釋,“意思就是空洞無物,華而不實,滿篇幅的道德文章。”
潘東明聽了之后眉頭微微一皺,這是在批評他呢,少年人的膽子很大,語氣很尖銳啊,但是要說生氣,卻也是沒有的,他雖然是一市之長,但是也沒專政的習慣。而且于他而言,心知肚明的是,地方性的報紙,在大方向和大前提沒有出錯的前提下,所宣揚的從來都會是好的一面,自爆痛腳的行為,是沒有人會做的。
潘東明道,“說的倒是很有道理,那我們該怎么改?”
陳珞想了想道,“眾所周知,輿論的形成,有兩個相反相成的過程。一是來源于群眾自發,二是來源于有目的引導。而第二個過程在一定程度上是普遍壓倒第一個過程的,所以說來,輿論只是政府宣揚其政治觀點的工具罷了,這是無所謂對錯的,不需要改。”
“哦,那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的政府是專政的?”潘東明的臉色不太好看。
陳珞聳了聳肩,無辜的道,“我可沒有,個人只是認為輿論只是工具,操控在儈子手的手里就是殺人工具,操控在商人的手里就是賺錢工具……這和輿論本身無關,而和引導使用輿論的人有關。”
潘東明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點,同時吁了口氣,這真的是一個不滿十五歲的初三學生說出來的話嗎?何其震撼?何其詭異?何其大膽。
潘東明的情緒多少有點波動,他的手指輕輕的敲打著桌子,發出“啵啵……”的沉悶的響聲,隨后,他將那份陳珞看過的文件扔了過去,對陳珞道,“剛才你說這份文件看不懂,現在該不會說不懂了吧?”
陳珞苦笑,“對不起潘叔叔,我不是故意的。”
潘東明促狹的笑了笑,沒說在意還是不在意,只是道,“既然看過了,也看懂了,那你就和我說說,為什么這些年來云山市的流域治理方案一直停滯不前。”
陳珞一呆,這個范圍可就廣了,他不過就是隨口說了兩句話而已,不至于捅這么大的簍子吧,用力抓了抓頭發,不說話。
潘東明看出他的顧慮,道,“你隨便說說就是,今天這里沒什么市長,只當是兩個朋友關起門來談天下事。”
“不太好說。”陳珞苦著臉道。
“放心吧,說錯了我也不怪你,童言無忌。”潘東明的態度很親和,自然也是一種試探,他想看看這個少年人是否真的有那么神奇。
陳珞猶豫了好一會才道,“潘叔叔,要說的話卻也不難,我無聊的時候有翻看過一些類似的資料,關于長江流域治理近幾年出臺的幾個方案都是很不錯的,成效不大的緣故,歸根結根還是出在了人的身上。是治理的力度不夠。”
潘東明認真的道,“官場上牽一發而動全身,雖然流域治理是水利局那邊負責,但是事實上市委市政府以及財政廳那邊互相扯皮的事情舉不勝舉。”
陳珞聽出他的意思來了,問道,“潘叔叔有顧慮?”
潘東明點了點頭,他在云山市市長的位置也有幾年了,這幾年一直都沒有調動的跡象,這對于年齡正盛的他來說委實是一個不小的打擊,而其中的一個原因之一就是長江流域的治理問題了,每年洪澇災害不斷,很是影響他的政績。
陳珞古怪的笑了笑道,“潘叔叔,既然問題說開了,那我想請問您一句,您相信我嗎?”
“為什么這么問?”潘東明不解。
“如果您相信我的話,我就接著說,不相信的話就不說了。”陳珞道。
“我想聽你說。”潘東明道。
陳珞點了點頭,道,“道理是很簡單的,只是潘叔叔身處局中,當局者迷,云山市的官場并不復雜,談不上黨系林立,只要潘叔叔有決心大力整治水利局,相信明年今日,肯定能得到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
陳珞知道,如若記憶沒有出錯的話,1996年和1997年長江流域就已經出現了很嚴重的洪峰,而到了1998年夏季,洪澇災害到達最1954年以來的高峰,洪水一瀉千里,幾乎全流域泛濫,無數村鎮城池變成沼澤,直接損失數百億,而云山市當年也是屬于重災區。所以如若潘東明能夠聽進去他的話加強流域治理的話,這份大禮注定是他所意想不到的。
“這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的,那么多人的利益糾葛。”潘東明搖頭嘆息。
陳珞道,“潘叔叔,您是一個有魄力的人,只是有時候手腕不夠強硬,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您有沒有想過殺雞儆猴的效果?”
潘冬明微微一愣,詫異的看向陳珞,陳珞微笑著道,“剛才和潘叔叔下象棋的時候,我明白了一些道理,做人如下棋一樣,要有大局觀,不能局限于一城一池的得失,重要的是最后的勝利。而如若你在實行的過程中遇到麻煩,當一個子陷入絕境的時候,不要為了救這個子而損失更多的子。”說到這里,陳珞就閉上了嘴巴,他知道以潘東明的智慧能夠理解,再多說就是畫蛇添足了。
潘東明眉頭緊蹙,陷入沉思,誠然,如陳珞所說的那樣,這些年來,雖然有過不少次大刀闊斧的改革,但是在阻力過大的時候總是半途就夭折了,盤根錯節的關系讓他如履薄冰步步為營,從而被磨平了棱角,失去了銳氣。
當頭棒喝,一言驚醒夢中人啊。
潘東明的眉頭舒展開來的時候,發現陳珞已經離開了,茶幾上只剩下一個空空的茶葉杯,潘東明趕緊站起身朝外面走去,潘奕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潘東明問道,“陳珞呢?”
“他回去了啊。”潘奕道。
“回去了。”潘東明苦笑起來,這小子還真是滑頭啊,他大概早就想到自己今天叫他到家里吃飯的目的了吧,倒是好,口出狂言一番將自己震住然后溜之大吉。
潘奕看父親臉色古怪,好奇的問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沒事,就是覺得少年人有點意思。”
潘奕又問,“爸,你們在書房里談了什么啊,談了這么久。”
“隨便聊聊。”
“爸,你該不會是和人家說了不應該說的話將人給嚇走了吧?”潘奕嘀咕道。
潘東明好笑的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哪里會,爸是那樣的人嗎?”
潘奕這才點了點頭,放心了。反倒是潘東明的內心因為陳珞的那番話掀起軒然大波,久久不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