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數學確實難。”
“文綜也難,后面的大題,感覺像是狗啃刺猬,無從下嘴……”
“我親戚家的孩子,考完回家就哭了。平時成績還算不錯的,看來是來復讀了。”
“說實話,英語也不算容易,有難度的。”
“數學和文綜是團滅了,語文嘛就這樣,結果居然是英語決勝負,今年的考試,到底是想篩掉一部分人,還是故意篩出一部分人。”
“樓上搞笑,這都能陰謀論,跟國際接軌是大勢,英語不好,怎么接軌?我早就說過,英語的重要性一定要體現出來,不然今后別說去國外生活,就是在國內,不會英語也別想過好。現在的外資企業已經把中資企業包圍得差不多了,今后就是在家說中文,出來工作說英語的時代,你不會說,就要被時代淘汰。我反正對這次的出卷很滿意。出題組是有國際視野和世界格局的,很有前瞻性。我反倒覺得語文的難度還能再降低一點,反正以后也不大用得著了。”
“五樓是不是陰謀論我不知道,六樓屁股確實是歪到你歐美野爹那兒去了。”
“五樓和六樓腦子有病,說考試就考試,非要簡單的問題復雜化。今年的出題策略我看很簡單,題目難那就是要選出真正的人才。你要是真的水平高,怕什么?水平越高的人越巴不得題目難。至少杜絕了個別人靠運氣考上去,浪費社會公共教育資源。”
“我就想知道,江森那個騙子的成績什么時候出來。”
“江騙子啊,慢慢來吧,我也挺期待的……”
高考結束的當晚,曲江省的幾份試卷內容就被陸陸續續爆料出來了,頭一天考的語文和數學卷在網上公布了完整版,數學卷文理科齊全。
不過網友們的主要注意力,基本仍然是全都集中在語文作文和“我聽說”上面,只有不多的人,能比較全面地從試卷的難度上分析點什么東西出來,然后很快就遇上其他帶節奏的,又把水攪得無比渾濁,叫人看不清水面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而真正能把這些卷子從頭到尾看上一遍的,恐怕也就只有全國各地的高三教師們,以及部分雖然看不懂,可也足夠上頭的考生家長。
“走開!走開!整天看什么貼吧、論壇!”季仙西家里,老季一把將考完試回來就拉著臉刷江森吧的季仙西趕走,“麻辣隔壁的,自己考不好了,拉個臉給誰看!”
他憤怒地咆哮著,系在腰間的腰帶早已經饑渴難耐。也就是現在考試成績還沒出來,不然就沖季仙西這段時間的“勞逸結合”,他真是抽著這狗東西的心都有。
季仙西卻還嘴硬,“這次這么難,是個人都考不好,數學的題型都變了,我能怎么辦?”
“呵!”老季冷冷一笑,“題型就算不變,你能給我考個一百三回來?”
“能啊!”季仙西脖子一硬,“我本來就有一百三的水平!”
“死遠!死遠!你也就吹吹牛逼的水平!”老季不耐煩地揮揮手,知子莫若父,季仙西有幾斤幾兩,他這個當爹的簡直不要太心知肚明,只不過平時照顧他的自尊心,不想戳穿而已。
季仙西一聽這話,果然立馬繃不住了,氣呼呼地轉頭走出臥室。
沒幾分鐘,屋外就砰的一聲,響起了摔門的聲音。
大晚上的,這貨也不知道上哪兒去浪了,可是老季不關心。
他現在只在乎,其他人到底死得有多慘。
如果大家真的都死得跟棺材板釘釘一樣,那么季仙西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他的底線也不高,三本!
只要三本就行!家里連三本的學費,都早就給季仙西準備好了!
然后本科畢業讀個研,研究生畢業回來考個公,人生的這條路,老季早在季仙西讀初中的時候,就已經給他安排得妥妥當當。
不光是老季,在這一刻,全中國數以百萬計的家庭,所有的父母,心里頭想的,其實都是整個人生的安排,更甚于高考這件事本身。
考上了固然好,但考砸了呢?
孩子已經十八九歲,得吃飯,得謀生,得自己獨立啊!
季仙西家這樣的雙職工家庭,其實相比那些父母在家務農、進城打工、推著推車做小買賣的家庭,不知道已經幸運到哪里去,真正在這一刻發愁的,仍然是社會最底層的那些人。
孩子考完了,然后呢?
這個問題,殘忍到骨子里。
然而網絡上,關心這些人、這些事的媒體,一家都沒有。
掌握輿論的人,只知道看熱鬧,以及殷切盼著所謂的各省狀元出現。才子佳人、帝王將相,從古至今,古今中外,人們確實只追逐強者和八卦。
娘胎里帶出來的,改不了。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季仙西揣著身上的三百塊錢,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著,滿肚子里一陣邪火,無處發泄。不知不覺間,從他小區走上馬路,又從馬路拐進甌城區寬敞馬路后面的那些小巷子,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可就是亂走,也比待在家里要舒服。一會兒的工夫,他走進一條開滿各種小店鋪的熱鬧小巷時,忽然看到一家半開著卷簾門的按摩店。
店里開著昏暗的光,幾個年輕的女子,整排坐在屋子里的沙發上,穿著短裙,光著二郎腿,滿臉無聊地聊著天,又看看門外。季仙西不由主,微微攥緊了拳頭。腦海中,父親的責罵和嚴厲,母親的懦弱和無能,班上那些男生那對他孤立和不屑,還有班上那些女孩子美好的面容,電腦學習資料里那些老師的諄諄教導,所有的一切,一幕又一幕閃過。
他站在店門口,傻傻地站了十來秒,心里天人交戰,直到店里頭一個濃妝艷抹的姑娘發現他,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很溫柔地問了句:“帥哥,按摩嗎?”
“啊……”季仙西鬼使神差,邁開步子,走了進去……
高考結束的這一晚,是無數父母憂心的起點,也是無數小朋友人生墮落的起點。
季仙西走進按摩店的那一刻,邵敏也在家里打開了電腦,決定今晚要打游戲打到猝死。而在甌順鎮的縣招待所里,江森和程展鵬,更是在晚上八點多,就徹底喝高了。
兩人原本是想吃過晚飯就去醫院探望老邱,結果那重新二次烹飪過的羊腿肉實在香噴噴,江森時隔多年再喝酒,也沒料到自己的酒量居然那么牛逼,越吃越爽,越喝越有。最后干脆全都打包帶回房間里,另外還多叫了幾個下酒的菜,鵬鵬喝著喝著就開始跟江森嗷嗷哭,說你媽的家里人其實找到了,一直沒告訴你,學校也是怕你擔心。
江森已經喝暈了頭,一邊看著好久沒看的電視,甌順縣電視臺居然在重播《大話西游》,看得樂不可支,一邊擺著手,很大氣道:“么事,么事!父母祭天,法力無邊!有車有房,父母雙亡,我已經無敵了!我媽家里是富商還是高干?有沒有皇位等著我去繼承。”
“屁啊,你特么想多了啊。”程展鵬撒著酒瘋,嗷嗷哭道,“你媽家里是在邊境上倒貨的,后來遇上個去邊境討生活的東山男人,私底下就好上了。你外婆不同意,你媽就從自己家里跑出去,要跟那個男的私奔。后來你媽沒了音信,那個男的也不知道去哪兒了,你媽也失蹤了,你外婆一直當你媽是跟男人逃走了,她都不知道你媽被人拐到這邊來了。
你外公早兩年人就沒了,你外婆現在一個人住在養老院,你還有兩個舅舅和兩個姨媽,你外公一走,就把家給分了,現在一個月每家出兩百塊錢給你外婆養著老……”
好悲傷的事情,說著說著就變得雞毛蒜皮,但細細一品,仿佛就更悲傷了。
江森不由道:“所以我那個爸,可能根本不知道他生了我?”
“是啊。”程展鵬道,“市里的警察過去取證,你外婆都不知道你媽離家出走的時候已經懷孕了,你那個生物學父親,更不可能知道啊。就是睡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人,我有時候一想這個事,你媽真是太慘了,太慘了啊……”
江森慢慢有點酒醒了,“那有沒有可能,我媽是被我那個爸給賣了?”
“這我哪兒知道啊,太慘了啊,嗷嗷嗷嗷嗷……我一想我家蓉蓉要是也遇上這種事,我光是想想,心都碎了啊,嗷嗷嗷嗷……”老大的人了,喝點酒就這樣子?
江森對程展鵬的酒品很是嗤之以鼻,不過這個事情確實不能不關心,二話不說掏出手機,就給甌順縣負責辦案的刑偵大隊打了過去。
沒一會兒,等警察叔叔到江森房間時,程展鵬已經喝得睡過去了。
垃圾一個。
“這個事啊……”警察叔叔接過了程展鵬的位置,端起酒杯點上煙,開始給江森說故事,“我們去那邊查過之后,基本還是排除了你生物學父親作案的可能的。因為你父親離開的時候,你母親只知道他是東山那邊的人,其余一概不知,就連身份信息,也可能是假的。
東山的籍貫,還是通過口音來判斷的。你母親當年十六歲,完全跟個沒頭蒼蠅一樣跑出去,遇上人販子被騙的可能性非常大。我們也追查了一下在這一帶比較活躍的人販子,主要都是閩江和潮汕地區過來的,甌順縣這邊愛買,隔壁這一圈就全國找貨,最近打掉的幾個,北方那邊參與的反倒不多,都是南方團伙北上,把北方婦女兒童往南方帶。
一般都是賣得越遠越好,這樣才不容易被人找到。但是你那個生物學上的父親,完全不符合這些特征,我們很大程度上相信,他就是睡了你媽,然后不想負責任,就逃走了。”
“所以我媽被拐,主要怪她自己蠢?”
“嗯……可以這么理解。”
“我日。”江森就蛋疼呢,“那我那個父親呢?”
“大海撈針。”警察叔叔搖了搖頭,“除非你父親或者他們那邊的直系親叔什么時候犯了案,然后跟你的DNA比對上了……”
“那算了。”江森道,“我能要求永遠不要見到他們那邊的人嗎?”
警察叔叔想了想,緩緩道,“一般來說,你這輩子應該也是想見都見不到了。首都那邊的數據庫查了兩個月,都沒查到相關的信息。按年齡推算,你的生物學父親,今年都四十多歲,基本也沒有再犯法被抓的可能了,而且就算犯法被抓,只要不是特地拿來跟你的數據做比對,應該也查不到你這邊來,就算查到了,我估計上面的同志,也得先問一下你的意思。”
“哦……”江森點了點頭。
這特么倒是個好消息。
天知地知,你不知、我不知,路上遇見了也認不出,很好。
“現在還有一個問題。”警察叔叔說道,“你外婆的情況也不太好,我們過去辦案的同志,隱瞞了你母親生了你的這件事情,你要是想認回來,你的那幾個舅舅和姨媽,要是知道你現在這么出名、這么有錢,照顧你外婆的事情,可能就落在你身上了。”
“戴上這個金箍之后,你就再也是凡人,人世間的情欲跟你再無關系……”
電視機屏幕上,觀音姐姐又在給猴子念戒律。
江森不由得站起來,來回踱步,走了兩圈,說道:“我先以縣政協扶貧的名義,給我外婆送點錢吧。都這么多年了,我外婆現在也知道我媽人已經沒了,這個事情,就到此為止吧,我不想再節外生枝了。大家安安穩穩的,各國各的日子,就這樣瞞著他們,也挺好的。”
“我沒意見。”警察叔叔說道,“而且縣里其實也是這個意思,不管人是不是我們這邊的人拐來的,但總歸是事情是出在我們這邊。有點表示,也是應該的。你打算出多少?”
“一百萬。”江森道,“每個月按時分期給她卡里打錢,打夠一百萬。錢的話我轉給縣里,用財政的戶頭發出去,名義上就是給縣里捐兩百萬扶貧款,能用一半在我外婆身上就行。我外婆今年,應該也才六十來歲吧?”
“六十四歲。”
“養老院一個月費用算三千,一年三萬六,就當將來會漲價,一年平均算五萬好了,一百萬至少夠她過到八十四歲。到時候怎么的也是養老院至尊VIP客戶了,他們當地的養老部門對對八十歲以上老人,怎么也該關照一樣。大不了,到時候要是她人還在,實在沒人照顧的話,我再把她接過來。那會兒我也差不多四十歲了,跟那邊也更攀不上什么破關系了。”
“也行。”警察叔叔點點頭,“不過這錢要不你轉我們分局戶頭上吧,我們今年也有點任務指標。”
“行。”江森跟警察叔叔一握手,也不管公安這條件為什么也要扶貧,不過也無所謂了,全國一盤棋,你扶我扶大家扶,總歸也不是壞事。
警察叔叔吃了四十分鐘不到就走了。
電視里的《大話西游》也播完,悟空又扛著他的棒子,走向遙遠的西方。
“苦海,泛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
江森拿起遙控,關掉電視機,然后把鵬鵬拍醒,把他趕回了隔壁他自己的房間。
房門一關,江森關掉空調,打開窗戶,讓滿屋子的酒菜香味飄出去。
然后叫來招待所的服務員,把東西收拾了一下。
晚上十來點鐘,喝了至少八兩白酒的江森,居然一點都不頭上。不愧是東山大漢和東北姑娘的基因,真特么生來就能喝,而且這個身高,也就完全可以解釋了。
甚至要不是小時候的營養太差,估計長到一米九以上都不算過分吧?
江森站在衛生間的鏡子里,看著鏡子里自己這輩子的面孔,發呆了許久。五官清清秀秀的,又帶著一股起英朗氣。北人南相,難怪老少通吃,連監考的老師看他的眼神那么火辣辣的。
這張臉如果去當演員,就是去油版的黃教主,絕對有前途。
只可惜,這種拋頭露面的事,江森壓根兒不屑去做。
為人民服務的演員,解放后國家管他們叫人類靈魂工程師。而現在,為人民幣服務的演員,再怎么光鮮亮麗,不過也就是下九流的戲子罷了。
下九流的工作,森哥是不可能自己親自出面干的。
活了兩輩子,某些事情,江森比一般人站得不是高一點半點,而是隔著一個維度在往下看。
在衛生間里洗了個澡,順手把這兩天換下來的衣服也洗了,掛到空調下面吹。
江森又把行李箱和書包收拾妥當,等到次日早上九點多,他日上三竿才睡醒過來,先把吹干的衣服褲子全都收好,放回書包里,然后擰開拿瓶撕了標簽卻一直沒喝的礦泉水瓶的蓋子,敦敦敦一口氣喝完。這才走出房門,按響了程展鵬房間的門鈴。
程展鵬還睡得迷迷糊糊,江森直接道:“校長,我裝書的那個行李箱,你幫我帶回去吧,我還有點事情,要回去再辦一下。邱老師那邊我就不去了,代我向他問聲好。開車的人我幫你們聯系好了,這邊一會兒會派個警察同志過來,把你們帶回市區。我先走了啊。”
“啊……”程展鵬還沒回過神,江森就已經背著書包,從樓上走了下去。
走出招待所,迎著早上明媚的陽光,江森直接走到縣公安分局,喊來昨晚上的那個警察叔叔,給縣公安分局的戶頭上轉了兩百萬,局里領導簡直都震驚了,不住地跟江森握手表示感謝,又專門喊來個年輕人,直接開車把江森送去了青山村。
等人一送走,局里立馬給縣里領導打了報告,匯報了江森這筆200萬捐款的事情,完成了今年他們一直在撓頭的這個任務,那位刑偵的警察叔叔也因為受到局里的重點表揚。
兩個小時候,中午十一點,江森徑直來到青民鄉的派出所,重新辦了個戶口簿。
他的戶口地址,被登記在十里溝村的村委會,戶口本上就他孤零零的一個人,民族依然填的是少民。前前后后,加起來辦理時間不到二十分鐘。
出來后又請牛所長和那個開車送他過來的警員,去村子里最好的小館子吃個飯。
下午一點出頭,江森很難得沒在青山旅館開408的房間,也沒去看老孔,更沒去看萌萌,直接就上了前往十里溝村的車。回市區之前,他想去看看師父。
馬瘸子這個老可憐,在這世上,也只剩他這么個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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