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陶知命帶來了植野洋介這件事,高木仁八是沒有事先做好準備的。
所以他決定先不把春野遙喊出來,而是要看看植野洋介在陶知命那邊所受的信任程度。
于是飯局反倒顯得清清白白,就三個大男人坐在這邊。
而高木仁八開門見山了:“陶君,這次海部大人提起的京都戰略,想要在短短兩三年內見到效果,是離不開我們勸業支持的。但是,既然你也參與了東京神樂町的項目,應該也清楚現在的局勢很微妙吧?如果僅僅是支持京都打造影視文化和旅游的基礎,對勸業銀行來說是一個長期投資,對短期和中期的資金壓力是不利的。”
他上來就說核心的事,一是看陶知命讓不讓這個植野洋介參與,另外也是要提醒陶知命:第一勸業銀行對關西這邊的影響力巨大,這次動作離不開第一勸業,而第一勸業現在更關注的是三五年內的回報。
植野洋介只是靜靜聽著,而陶知命已經經歷了多少這樣的場合了?看高木仁八說的問題雖然核心,但卻不夠坦率,于是就說道:“這一點我當然明白。這次帶洋介過來,就是要好好了解各方的需求,也請大家先熟悉一下洋介,后面京都這邊的計劃,主要就是由洋介來負責推動了。”
聽他這么說,植野洋介立刻欠了欠身:“還請多多關照,高木桑。”
高木仁八客氣地回了禮,沉吟一下就說道:“主要由植野君來負責推動嗎?那么陶君,我冒昧問一句,國鐵諸分社那些優質地塊的開發計劃中,只有你和木下社長是在以盡可能快的速度建造天國之門的。這個項目,真的會給你們帶來回報嗎?”
這個問題就實際多了,面對高木仁八銳利眼神中的探究意味,陶知命沉思了一會。
當日在三友投資銀行,陶知命向各位大佬們闡述神樂町計劃的作用時,核心放在幾個點上。
國鐵清算委員會仍然存在,它身上所背負的債務也是內閣的壓力。現在抑制不動產已經是勢在必行了,三重野復上臺之后央行的策略可能也要轉向。在那之后,內閣借助泡沫經濟和稅制改革清償債務、使“財政再健全”的期待更加難以完成。在這個情況下,繼續從國鐵的債務開刀,批準神樂町等多個項目,一舉多得。
第一,國鐵債務能有一個更清晰的清償路徑,國鐵分社上市后,清算委員會手中持有的股份拋售出去,就是一大筆錢;開發分紅、10年內必須購入那些土地,也是一大筆錢。
第二,三大國鐵分社的上市,股票狂歡能夠轉移不少因為里庫路特事件而投射到內閣身上的注意力。
第三,優厚的開發政策,讓有實力的財團、大型不動產會社和金融機構都能從中分一杯羹,至少讓內閣不用面對那些真正有實力造成破壞的利益群體。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這本身其實只是三井、住友和陶知命、巖崎龍之介四大利益團體與橋本太郎等人關于霓虹經濟泡沫出現問題之后的謀劃。財團的整合、將來對民自黨的支持、和外部資本力量的利益訴求達成新的平衡……
高木仁八問出這個問題,只因為他是陶知命之后向木下秀風解釋的第二類人:對霓虹未來局勢有一些正確判斷,但只能憑自己的實力盡力去避免風險、希望獲得收益,而不是下棋的人。
第一勸業財團原本是有資格下棋的,但現在,他們已經被局限在了棋局中,成為一條待宰的大龍,所以他們想不通。
于是陶知命嘆道:“三家國鐵分社為什么會被緊急推著上市的原因,高木桑你難道不清楚嗎?”
“正是因為清楚,才希望確切知道你的立場。”高木仁八見他沒支走植野洋介,干脆就坦白說了,“當初在國鐵民營改革中,三井和住友聯手,將東京汐留那塊地放入了他們共同掌握主動的國鐵東霓虹當中。誰知道后來,這塊地價值漲得太高,而不動產市場的風險已經越來越大了。同時,因為NEC和東芝在半導體制裁中所承受的壓力,住友和三井都很難受。”
高木仁八頓了頓,才說道:“原本,承擔了國鐵債務的三家分社,都承諾了在五年內開始那些由清算委員會讓出的優質資產的開發。但是從前年開始到現在,這些優質資產的開發投入里,只有汐留那塊地是最大的。在這種不動產市場甚至整個經濟前景都存在很大變數的時刻,是住友和三井一起提出了這種開發模式的。在我們其他人的反對之下,才一視同仁地讓其他項目也可以這樣做。而且,讓三家承擔了國鐵債務的分社上市,實際上是讓未來購買了股票的全體國民,一起承擔國鐵債務清償的風險。”
植野洋介聽得驚心動魄,這原來是一場將大量普通人拉下水的圖謀。如果三大國鐵分社沒有上市,賺了錢是股東的,虧了錢也是股東的。
上市之后,賺了錢,大部分歸股東,小部分分紅給股民;而如果虧了錢,有太多的辦法可以讓股民投資在里面的錢填坑。
然而利字當頭,普通人考慮不了那么長遠的。
高木仁八這才尖銳地問道:“就算是用新的開發模式,也只是先動工而已,完成了已經開始開發的承諾就行。每一個項目的開發聯合體,都建立了一種面向社會融資的機制。大家的目的,你應該也是很清楚的。住友和三井想盡快擺脫那塊地在不動產市場動蕩時的風險,你為什么要堅定地投入進去,而且近乎不計成本地加快那個天國之門的建造?”
陶知命聽他說了這么多,才表情嚴峻地問:“那么高木桑的猜測是什么呢?”
植野洋介默默學下了:面對尖銳的問題,先不回答,反而問對方。
他看著高木仁八,只見高木仁八果然僵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說出猜測的樣子。
過了一會,高木仁八才盯著陶知命問道:“住友、三井到底和你們進行了什么樣的交易,讓你們肯冒著現在越來越大的不動產市場風險代替住友和三井在神樂町項目中投入?為了國鐵東霓虹在東京灣沿線的資產增值,臺場的游艇母港、副都心的住宅項目,你們投入了;索尼收購哥倫比亞影業,你也參與了。僅僅只是住友和三井降低在三友投資銀行中的股份比例,足以讓你拿出數千億円去交換嗎?我不相信!”
植野洋介又轉頭看陶知命的反應,只見他反而很贊嘆地笑著,輕聲問:“所以,高木桑和崛川會長的猜測是什么呢?”
高木仁八同樣神秘地笑起來了:“我聽說陶君籌集資金時,將北海道的兩個高爾夫球場賣給了西武集團,將WanderDance的大部分股份賣給了青田君,大阪這邊的產業也賣給了青田君。我還聽說,陶君為了保證天國之門項目建設的不中斷,仍然在持續出售東京零散的住宅。而青田君能吃得下你在大阪這邊的那塊地,主要是與尾上縫合作的。”
陶知命不置可否,只是微笑。
高木仁八往前傾了傾身體:“不管是西武集團,還是青田君和尾上縫,又或者東京從事不動產金融的民間會社,他們最終的資金來源,都集中到了幾條線上。長信、興業、富士、東洋金庫……陶君,就算你將現在手上的不動產全部脫手,也不足以支撐你在東京游艇母港、天國之門、哥倫比亞影業的投資這些項目的資金缺口吧?”
陶知命如實點頭,表情嚴峻:“還有我在香島投資的項目,也需要大量的資金。還有和歐依爾特王室的生意,今年我也需要先墊資出將近7億米元。”
“所以說,既然你的資金情況這么緊張,為什么要將WanderDance那塊地,以僅僅15億米元賣給了三井呢?為什么不拖一拖,反而那么急著將天國之門建成呢?為什么還要提出京都這邊的企劃、承諾10年內拍攝10部影視作品,在蟠桃映畫中又預算了300億円呢?”
高木仁八頓了頓,直言不諱了:“你和橋本桑的關系很好,現在還要苦心孤詣地為宇野桑謀劃后路,甚至在為海部大人搖旗吶喊,他們,還有住友和三井,承諾了你什么?”
陶知命一聲長嘆:“高木桑,你對我現在的狀況,真的是很了解啊。”
高木仁八矜持地笑著:“既然資金缺口還有那么大,接下來又有這么多的事情要做,那你準備怎么進行下一階段的融資呢?”
陶知命便笑呵呵地說道:“崛川會長不就表達出了投資蟠桃映畫的興趣嗎?至于融資,天國之門這樣的明星項目,其實很多銀行在與木下社長聯絡呢,是可以由我們來挑選的,這倒不是問題。”
“那么你們會挑選哪些銀行和金融會社呢?”
陶知命臉上的笑容一直就沒少:“大概還是過去合作得很好的那些吧,比如興業、富士和東洋金庫。”
高木仁八得到了答案,表情復雜地看著他。
知道了更多內情的植野洋介也聽懂了:第一勸業銀行這邊猜測住友、三井和民自黨的一些大佬承諾了陶知命,要為他后面吃下某個銀行提供幫助,又或者說是借助他掌握某些財團的命脈,比如說芙蓉財團……
所以,陶知命才主動站了出來,一方面承擔著風險幫助住友、三井完成國鐵東霓虹對汐留那塊地的開發承諾;一方面盡力趕工,希望在不動產市場崩盤之前完成開發,同時進一步向債務風險已經很高的那些銀行融資,擴大他們的債務壓力。
這樣等到金融和不動產市場的風險出現時,欠錢很多的人反而成了主動的一方。如果到時候住友和三井反手給陶知命支持,為了讓陶知命能幫著解決債務問題,興業和富士銀行會不會放棄某些原則,讓陶知命進入股東會?
高木仁八以為自己看懂了陶知命下的棋,目標果然如同會長猜測的一樣,是芙蓉或者三和財團。
有趣的是,三井和住友既要面對米國制裁半導體的壓力,又面臨必須要推動神樂町開發的壓力,其他財團反而很樂于為神樂町的開發聯合體提供貸款。如果到時候貸款還不起,三井和住友就必須交換某些利益嘛。
你打你的算盤,我出我的牌。
于是高木仁八就意味深長地說道:“陶君,你在做很危險的事啊!想要不計成本地將天國之門先建好,也是想盡快回收投資,哪怕回報很少,但到時候得掌握盡可能多的現金吧?但你的不動產資產規模可能會縮水,債務規模卻只會越來越大啊。”
陶知命嘆道:“所以,我必須把手頭這些項目都做好啊。就算不動產資產縮水了,甚至股票價值也縮水了,但只要三友投資銀行的價值大大提升,到時候我掌握的45股份就十分值錢了。”
“應該還有很多外圍的策略。”高木仁八很肯定地說道,“三友投資銀行就是計劃的主體嗎?那么京都這邊的計劃,似乎是沖著阪急電鐵來的。陶君,你不會不知道我們第一勸業銀行也是阪急電鐵的主力銀行吧?這似乎是在損害我們的利益。”
“怎么會呢!”陶知命一臉正氣,“京都的計劃,純粹只是為了幫助宇野大人改善形象,為了幫助海部大人和橋本大人在將來的眾議院改選中爭取更多支持罷了!”
高木仁八信他個鬼:“陶君,你就不擔心住友和三井到時候不兌現承諾?”
陶知命反問:“高木桑有什么建議?”
“既然陶君的計劃很大,那不如再大一點。”高木仁八頓了頓,鄭重問道,“如果我們第一勸業銀行投資了蟠桃映畫,那么陶君不妨擴大一下京都計劃。在這琵琶湖周圍,不也是一個適合影視制作的基地嗎?這么多的歷史古跡,這么好的自然風光。”
陶知命懂了,笑著問:“第一勸業銀行,對我的計劃真的那么感興趣?”
高木仁八有點矜持地傲笑:“陶君,你的計劃,一定需要我們幫助的,不是嗎?真到了那一天,你們不是也需要來找我們第一勸業銀行談判,交換一些東西嗎?”
陶知命點了點頭,思考了一會才說道:“這樣吧,高木桑,等我回東京的時候,請你跟我一起過去吧。我會約一約住友的安齋桑,還有三井的野島桑,我們四個人先好好談一談。”
“好!”高木仁八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今天,也只能互相試探著明確一些東西了,具體的細節,看樣子不是僅僅他一人能決定的。
這果然是他與三井、住友一起謀劃的事情。
東洋信用金庫全部的存款都只有3000多億円,竟然為尾上縫已經提供了近1000多億円存款證明。她一人能占到東洋信用金庫近一半的儲蓄?
覬覦會長寶座的興業銀行一眾高層,以黑澤洋為首,瘋了似地發行銀行債券。以他們的體量,居然比大財團核心銀行發行的債券還要多,達到了7000億円之巨。
富士銀行也是,聽說現在利用架空存款證明放出去的貸款規模也已經超過4000億円了,這不是瘋了嗎?
第一勸業銀行能知道的事,三井和住友會知道一點都不奇怪。
但如何利用這一點,確實需要更加周密的部署,還有合作。
目標太多了,夠分的。
于是氣氛十分融洽起來,植野洋介看著陶知命和高木仁八笑談起來,仿佛剛才的質疑和詰問不存在,兩人像是多年老友一般。
他看高木仁八不多,因為他知道,似乎第一勸業銀行也是陶知命他們計劃的一部分。畢竟陶知命的實力還不夠強,他所瞄準的其實是更有把握的長信銀行;而富士、興業、東洋信用金庫……這些是三井、住友和巖崎龍之介的目標。
讓第一勸業銀行先把其中某一家吞下去,然后在消化不良期間,就要面臨另外三大財團的聯手圍剿了。
也許還包括到時候剛剛成型的三友財團……
高木仁八覺得是時候了,神秘地笑著說:“陶君,今天專門帶你到這個地方來,實際上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高木桑請說。”
高木仁八嘆了一口氣:“五年前,會長大人受人所托,收養了一個十三歲的女孩。那個孩子,卻不想離開這里。現在一轉眼已經十八歲了,繼續留在這邊也不是個辦法,真是的,總不能真的一直這樣啊,會長大人很苦惱。”
陶知命瞅著他,原來果然還是有美人要介紹的:“崛川會長收養的孩子……需要我幫什么忙?”
事情古怪得很。
“還不是因為對她父親的承諾。”高木仁八唏噓說道,“這孩子,可是有這安土城原本主人血脈的。她的母親早已去世,父親……。”
他頓了頓就說道:“陶君,干脆對你明說吧。她的父親,曾在剛剛宣布破產的月光莊任職。五年前,是為了保護某些人選擇自殺的。會長大人對他的父親有過承諾,一定會給那孩子一個美好的未來,但那孩子卻一直將自己囚禁在了這里。她雖然不知道父親的事,卻認為會長大人一定對父親的死有責任,因此一直在這里祈求神明制裁會長大人。”
植野洋介震驚不已:“信長公的血脈?”
高木仁八點了點頭:“正是!雖然不是信雄大人流傳下來的本家、信良和長政三大家。本家已經絕嗣,信良家也已經絕嗣,延續了信長公血脈的是長政。但春野小姐雖然有信長公的血脈,卻不是被織田家承認的人。這些都不重要,織田家的時代畢竟早就過去了。”
陶知命服了:“這種事,請我幫忙不合適吧?”
高木仁八搖著頭:“會長大人當然對他父親的死沒有責任,但既然她總是這么認為,你又有了針對那些銀行的計劃,那么可以告訴她真相了。而她肯定會愿意隨著你一起,完成復仇的。隨后,以她的長相和氣質,由蟠桃映畫將她培養出來,也算會長大人完成承諾了吧。請稍等!”
看他挺鄭重出去的樣子,陶知命無語地看著植野洋介:“織田信長的后裔,讓你覺得這么帶勁?”
“……不是,只是覺得很意外。”植野洋介對于這樣歷史上大人物的后裔,確實覺得有點震撼。
陶知命卻完全不感冒,就算他搬出一個皇室私生女,其實不也那樣?關鍵是這做法有點意思啊,月光莊……牽涉到的應該是獻金和洗錢吧。為什么把這樣一個女人介紹給他?她又能幫到陶知命什么?
聽高木仁八言下之意,她父親的死應該牽涉到與興業銀行、富士銀行等有關的黑料,對將來拿捏他們有幫助。
然而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又不至于會對陶知命他們的大計劃加上什么很厲害的籌碼。
所以本質上,還是第一勸業銀行在對他用美人計,希望以她為紐帶,讓陶知命和第一勸業銀行站在一起謀劃吃下那些銀行的計劃里。
聽上去,似乎是崛川信彥的養女呢,友人所托。崛川信彥何必非要陶知命來幫忙?告訴她真相,然后好好對付仇人不就行了?
這美人計有點離譜,而且……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樣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