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油菜花快謝的時候。文大人傳檄各地,請大家幫他抬炮殺韃子,十里八鄉的年青人都去了。從來只有韃子追,咱們大宋的士兵逃,這回也終于輪到他們逃了一回……”,多少年過去后,邵武百姓提起蜈蚣嶺之戰,依然激動萬分。
上千斤重的火炮,在眾人肩扛手推之下,居然不到一日一夜的時間,走了六十余里的山路。
第二天早上,當歸縮進建寧城的元軍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驚訝的發現,城外各高地上一夜之間,長出了無數木壘。木壘上,一面面大宋戰旗高高飄揚,再遠處,還有無數百姓提著鋤頭,趕著豬,陸續趕來。
“不知死活的文瘋子”,得到士兵匯報,元將頁特密實罵咧咧地走到城墻邊上。被炸毀的城墻還沒有修,新附軍在楊曉榮的指揮下,正手忙腳亂地從附近民宅拆下木料,綁扎柵欄。
“弟兄們,反出城來吧,你們拍拍胸脯想想,自己是宋人,還是蒙古韃子”,不遠處,有人站在山梁上,大聲地喊。群山之間,裊裊地回蕩著他的話,“宋人,還是蒙古韃子”。
“弟兄們,你們現在是蒙古人的十倍,憑什么給他們賣命。殺了韃子,文大人發錢,送你們回家”。熟悉的鄉音,聽在士兵們的耳朵里分為誘惑。幾個身強力壯的新附軍牌頭(十夫長)偷偷抬起頭,向著城內張望。他們忙碌一早晨,餓著肚子修城壘墻,而蒙古大爺們卻在城內民居中養精蓄銳。
頁特密實冷哼一聲,從護衛親兵手中接過角弓,搭上一支羽箭向城外射去。三百步外,一柄鋼刀橫出,叮地一聲,將弓箭打落在地上。
“好”,城內城外同時有人叫好。射擊三百步外的目標,可謂神射。發現羽箭可以立刻用刀擊落,這一刀至少代表了十年以上的苦功。
“奶奶的,等過幾天,餓癟了你,看你怎么射”,苗春站在山坡上,跳著腳喊。引得身邊弟兄們一陣哄笑。
頁特密實的臉色瞬間變白。跳上戰馬,直奔城南。
南門外,泰寧溪從東北來,沿城而過。沿丘陵上下起伏的官道上沒有人,晨風吹過山林,發出沙沙地響。
圍三缺一。頁特密實滿臉冷汗。打馬再奔西,奔北。事實正如他判斷,西北方,百丈嶺密林中,旌旗招展。東門正對著泰寧溪,所有的浮橋一夜間不見蹤影,站在城頭上,可看見一隊隊破虜軍士兵在河對岸往來奔走。
頁特密實回奔建寧縣衙,那是他的臨時中軍殿。昨晚派出輕騎去寧化催糧,不到兩百里的路,今天早上應該有人回報才對。如果沒有驛卒按時回來,那只能說明一件事,南去的路已經斷了,文天祥故意圍三缺一,為的是兵不血刃,把自己從建寧趕出來。
可他哪來的那么多兵?
“報”,一個士兵高叫著,從南門外奔來,直闖到中軍殿前,人沒下馬,驚呼聲已經傳到頁特密實耳朵里。
幾個親兵攙扶著一個血里撈出來的蒙古兵走到了頁特密實跟前。報信的士兵已經性命垂危,見到頁特密實,從懷里掏出一卷羊皮,手一張,什么話也沒說出來,死了。
“黃家村有埋伏”,幾個字讓頁特密實徹底絕望。
“丞相,咱們這樣處處設疑兵,頁特密實會上當么”?參謀曾宸站在文天祥身邊,擔憂地問。
“向東北再次深入邵武,他麾下的將士沒這個膽子。西北進百丈嶺,騎兵過不去。正東邊的泰寧溪剛漲過水,不可跋涉,扎浮橋或綁木筏都需要時間。只要張唐和鄒洬能把南面的道路堵住,等陳吊眼和許夫人的人馬趕到,頁特密實就是甕中之鱉”!文天祥自信地判斷,口氣不容置疑。
曾宸不由自主地挺直了疲憊的身軀。
一日一夜未眠,每個人都疲憊到了極限。但參謀們此時卻在文天祥身上,感受到了那強大無匹的自信。這種自信,是三軍之帥掌控全軍的關鍵。
雖然此戰己方犯了無數錯誤,但關鍵時刻,頁特密實犯得錯誤更多。
他不該在建寧停留。因為在他來之前,建寧城已經奉命,撤得空無一人。
元軍做戰,向來就糧于百姓。沒有百姓,即意味著沒有糧食可搶。
如果此刻頁特密實向南強行撤軍,新附軍已經沒有了和他共同進退的膽量。憑借剩余的不到兩千蒙古軍,未必能沖破張唐和鄒洬利用地形組織的截擊。
如果頁特密實躲在城中固守,一萬多新附軍潰兵,就是一萬多張嘴。光憑屠宰馬匹,守軍根本支撐不了十日。
十日之內,蒙古人的援軍插了翅膀,也從廣南東路趕不到邵武。況且沿途中,邵武軍的斥候在暗中監視著,隨時準備格殺給達春送信的驛使。
焦急的不止是頁特密實一個人。
近在咫尺的戰事,讓建武軍統軍萬戶武忠同樣焦急萬分。
敵軍就在他眼皮底下,十天前,一伙不知數目的破虜軍翻越大武夷山,出其不意地攻入了新城。幾個月來,建武各地守軍和破虜軍一直相安無事,根本沒防備。因此,破虜軍夜入新城,幾乎是兵不血刃。
而新城距離他的老巢,建昌(武),只有六十里,中間隔著一個湖,兩道山梁。
接到遲來的戰報,武忠氣得暴跳如雷。找來師爺蘇燦,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你不是跟那個姓何的臭道士說好了嗎?信誓旦旦地保證文瘋子的軍隊不再騷擾建武,怎么才幾個月,破虜軍又來了。老子的糧草呢,軍械呢,喂狗了嗎?你這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
師爺蘇燦一聲不吭,頭幾乎垂到了地面上。幾個幕僚貼著墻根,偷偷地溜了出去,有些話,大伙能聽不見,聽不見最好,事后省卻很多麻煩,并且能悶聲大發財。
建武軍偷偷賣糧草和器械給破虜軍,這是大家都默認了的事。這樣做好處很多,第一,破虜軍不會再進入建武,找大伙麻煩。第二,文天祥一直支付的是金塊,硬通貨。武忠為人厚道,大伙的口袋里誰都沒少裝。第三,邵武那些稀奇古怪的特產,給建武帶來的活力。商人們都知道去邵武辦貨,走建昌(又稱建武)、光澤這條路最太平。
可惜最近,建武軍和破虜軍出了些小“誤會”!
“大人,當時咱可說的互不侵犯啊”。等到武忠罵夠了,罵累了,幕僚蘇燦突然來了一句,
“呃”武忠被噎得幾乎喘不上氣來,高高舉起巴掌欲打,看看師爺那任打任罵的樣子,將巴掌又放了下去。
“那么,依你之見,是本將軍違約在先了”?
“大人英明”,蘇燦一開口,又是常用的一句口頭讒。
帥案邊,武忠的臉氣成了紫茄子色。以皇命難違為理由,本想跟在頁特密實身后揀個便宜,落井下石。誰知石頭沒丟下去,把破虜軍先引來了。眼下,按原計劃去攻光澤,肯定不現實,弄不好光澤沒攻下,反而讓新城的破虜軍取了建武。提兵去奪新城吧,又不知道對方來了多少人馬,一旦文天祥打著邵武守不住,就竄入建武的主意,自己手下這幫弟兄,未必擋得了破虜軍情急拼命。
想想黃去疾,兩萬人馬,被人幾千人馬滅了。自己手下人馬還沒黃去疾多,拿什么去擋文天祥的路。
跌坐回椅子里,武忠長長地嘆了口氣。
“唉”,師爺蘇燦陪著主人嘆了一聲,仿佛一呼之間,排出了滿腔的郁悶。
武忠的圓眼對上了師爺的三角眼。“你說,現在咱們該怎么辦”?
“大人,咱們能怎么辦,地方不安寧,肯定要先維護地方啊,剿滅文天祥竄于建武的殘部啊。這時候去邵武,去了也落在別人后邊。幾日前文大人已經把禮物給咱們送來了,咱們不如就收著”?
“禮物?我怎么不知道”武忠的一雙肉眼泡瞪得溜圓。
“是啊,禮物。大人啊,你怎么就算不清楚這個帳呢。他頁特密實兵發邵武,關咱們什么事。打贏了,那頁特密實和王積翁,會把功勞分給您么,一旦建武有失,別人都有戰功,唯獨您守土不利,何苦來哉”!
蘇燦循循善誘。口袋里,剛收到的金條還沒捂暖和,那可是邵武金礦出的十足真金啊,蓋著圖鑒的。比起蒙古人發的紙鈔好用多了。打下邵武,滅了文天祥,這錢誰還會定期給自己送來。再說了,自己名下那幾家商號,還指望販賣邵武的新奇玩意兒賺錢呢。那些織布的,防棉花的,鼓風的機器,那個賣到兩浙不是翻一倍的利潤。買家說了,不沖別的,就沖文天祥敢與蒙古人玩命兒這骨子硬氣勁頭,多貴都買。幫著頁特密實把邵武端了,除了斷自己財路,有什么好?
“你是說咱按兵不動?”武忠疑惑地問,不知道自己的師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這個師爺,現在越來越神叨叨的,你說他傻吧,他料的事,每每十中。你說他聰明吧,關鍵時刻,他總是出毛病。特別是自然聽說文天祥組建了邵武軍后,十個主意,又九個讓人分不清楚他在幫誰。
“大人英明”,蘇燦滿臉堆笑,大拇指高高舉起。“如果文天祥守不住邵武,自然也在新城呆不久。等邵武局勢明朗了,咱們再去打新城,這平叛的最后一擊之功,就是咱們的,誰也搶不去”。
“可要是頁特密實輸了呢?”武忠隨口問了一句,話一出口,心里好生后悔。頁特密實帶著三千蒙古軍,數萬新附軍。加上福州的王積翁,南劍州的李英,總兵力將近七萬,怎么看,也看不出輸的樣子。
“要是頁特密實輸了,那咱們更是功勞顯赫。”師爺蘇燦仿佛沒意識到主帥的口誤,順著武忠的口風說道,“大人您想,他幾路大軍,七萬雄兵,都被文天祥各個擊破了。到時候,咱們給些好處,讓文大人把新城的破虜軍向回一撤,咱們就上報說經歷血戰,收復了新城。幾支大軍皆敗,就咱們一路有斬獲,功勞簿上,還不是您想怎么寫,就怎么寫”。
“胡說,文天祥憑什么跟頁特密實斗?”
“大人,話不能這么說。那邵武什么地方,山高林密,戰馬根本轉不開身子。文天祥那人打仗又不按常理,說不定頁特密實稍一疏忽,就被他算計了。你想想啊,黃去疾兩萬多人,不是一天不到,就沒了么?”
“那是新附軍,不是蒙古……”。
“我說大人,蒙古人就不是人了。不一樣一個鼻子兩只眼?”蘇燦不高興地反駁。猛然發覺自己說話語氣不對,低下頭,壓低聲音嘟囔道:“咱們不敢打,誰打,偷偷喝個彩還不行?”
“那你的意思,文天祥還能贏了不成?”武忠被師爺的話氣樂,帶著嘲弄的語氣反問道。
“不好說,反正,這建武內外,沒有盼望文天祥輸的”。
“這”,武忠坐在椅子里,不住敲打著自己的額頭。手下這幫弟兄,不少人利用地理位置優勢,明里暗里的出錢組織商隊,跑到邵武運貨,將那些稀罕物件運出來,加一倍的價錢,再賣到別處。這些事情,他平時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家里的親戚也沒少從商隊中撈好處。如果貿然出兵跟王積翁呼應,老巢有危險不說,弟兄們也未必樂意。
“大人,別猶豫了。這趟混水,咱不能去趟。王積翁那廝,內斗內行,外戰外行。他能打下建陽關,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那統率號稱興宋軍的畬漢聯軍,天天想著給他丈夫和弟弟報仇的許夫人,就圍著福州轉圈。王積翁憑著福州城高池厚才保得太平,一旦他出了福州,許夫人肯定要咬上來。倒時候他能不能活著回去都難說。咱們何必跟那將死之人攪在一起,依屬下之見,咱們就按兵不動,等著看最后結果。無論誰贏,咱們都不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