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章火光迷影
沒找到自個屬下失蹤的那幾個人,李老大自是匆匆往回趕,可眼瞅著快到低頭時,對面路上卻來了一行人。眼看對面足足有十幾二十個,為首的那人身穿大紅緞繡官服,顯見至少也是個指揮使,他只覺得心里一哆嗦,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跪了下去,連磕了三個頭。
“大人,卑職有下情稟報!”
上下參見原本是軍中極其平常的事,因此瞧見前頭過來一個小旗,那大紅袍子的年輕軍官也沒往心里去,只徑直往前走。可對方非但沒讓路,而且當頭就跪下說了這么一句話,他想到之前成國公朱勇親自主持調防時的那表情,哪里敢怠慢,又朝左右軍士使了個眼色,立時就有兩人上前,把跪在地上的李老大架了過來。
“你要稟報什么?”
李老大沒料到這一開口竟是惹來這般謹慎的對待。此時此刻,兩邊人一左一右牢牢把持著他的胳膊,讓他幾乎不能動彈,就連扭動脖子也不自由。而面前這個他并不認得的軍官也是滿臉寒霜,他不覺更是驚惶。
“小的是闕左門東第五鋪的小旗李大海,剛剛小的值守完回去的時候,發現麾下軍士姚黑子被人擊昏塞在了柜子里,其他幾個應該留守的人則是不見了……”
“別說廢話,究竟是幾個人不見了?你說的剛剛是多久?”
話沒說完就遭人打斷,李老大卻不敢有違逆,忙老老實實地說:“有趙大牛、江老虎、錢永三。大約就是在一刻多鐘之前,小的四處找了,就是沒見人。”
此時此刻,原本還鬧不清這連夜換防究竟是何緣由的軍官倒吸一口涼氣,連忙召來一名隨從軍士,令其速去稟報成國公朱勇和興安伯徐亨,隨即才看著李老大說:“如此大的事情,你竟然自行尋找,卻忘了及早稟告!他們既是你的屬下,平素經常上哪里去你應該有數,你現在就帶我們去找。找到了將功贖罪,要是找不到……”
這后頭的話不用說李老大也心里有數,因此連忙哭喪著臉點點頭應了。好在他跪下來之前就已經有了這心理準備,此時好歹還不算無頭的蒼蠅,他這個小旗對下頭的軍士雖不擺架子,可卻有一點常人不太在意的好處,那就是管閑事。平日里只要是他不經意間瞅見了自己的屬下,總會跟著去瞧一個究竟,于是此時只略想了一想就說出了幾處地方。
混堂司、白石橋、寶鈔司、洗帛廠,當這四個地名確定了之后,軍官立時打發了四個軍士再去知會通報,隨即就喝令剩下的人架起李老大,匆匆忙忙先往寶鈔司趕了過去——畢竟,這幾個地方中,距離眼下他們所在的這地方最近的,除了混堂司也就是寶鈔司了。可混堂司緊貼著東廠值事司,除非是不要命了,才會到東廠的地兒去胡鬧。
再次沿他剛剛找人的地方一路找去,李老大方才發現這兒已經是另一番景象。守備比之前森嚴不說,只看袢襖就能瞧出,不過這么一小會,這邊的換防竟然已經完成了。相比那些如同釘子一般扎在那兒一動不動的軍士,自己這正在行進的一眾人自然顯得扎眼無比。然而,憑著前頭那個指揮使手中的令牌信符,沿東華門前的護城河往北再往西,一路暢通無阻。
“小侯爺!”
前后左右都被人嚴密地看著,李老大只是渾渾噩噩前進,只當耳畔傳來了這一聲稱呼的時候,他才猛地回過神,東看看西看看,見旁邊人全都面色如常,他連忙伸長脖子探了探,發覺前頭又來了一行十幾個人,為首的人正態度恭謹地對剛剛那個軍官說話。此時此刻,他忍不住對旁邊挾著自己胳膊的一個軍士陪笑道:“這位大哥,請問,前頭說的小侯爺是……”
“是保定侯長公子……要是遇上別人,你哪有那么順當戴罪立功?”
說話的那親兵是孟俊從都督府帶出來的親兵,顧忌少些,見李老大滿臉的震驚,他不禁哂然一笑。相比今天晚上值宿皇城的人來,孟俊這個保定侯長子還算不得什么。成國公朱勇、隆平侯張信、泰寧侯陳鐘、興安伯徐亨分守皇城四門,其余巡視的都督不計其數,只兵都是從御馬監征調,并非眾人慣使的那些,每人只親隨兩名,自然也就不虞有誰動歪腦筋。
宦官四司之中,惜薪司因為掌薪炭等事,往往可達貴人跟前,因此素來是人擠破了頭也要進去的地方,至于后頭的混堂司鐘鼓司寶鈔司,則是無人問津之地了。寶鈔司位于金水河西岸,周遭沒什么其他衙門,再加上隔著一條金水河,閑雜人等更是很少來,就連之前換防也沒驚動到這里。畢竟,這兒什么要緊的東西都沒有,有的只是粗細草紙。
然而,只有粗細草紙的這個安靜地方,此時此刻卻是圍了三十幾個人。盡管如此,孟俊也沒有貿貿然下令讓人圍攻。一直等到聞訊而來的又一撥增援到了,其中還有兩個司禮監的人,他這才下了指令,一時間,頭一撥十幾條人影分幾個方向包抄了過去。
就當里頭第一聲撞破房門聲以及呵斥聲響起的同時,一聲憤怒的叫嚷也傳了出來。一時間,踢翻桌椅板凳的聲音,憤怒的叱喝聲,刀劍交擊聲,渾身浴血的慘叫聲……這一連串的聲音緊隨他們的前輩之后,不管不顧地鉆入了外頭眾人的耳朵。
司禮監過來的兩個人沒料到這里竟然是正地兒,剛剛還微微帶著矜持的臉一下子就耷拉了下來,孟俊則是一把抓住了隨身佩劍,隨即對身邊剩余的十幾個人吩咐道:“守住四邊出口,別讓一個人跑了!豹子,去調激桶過來,防著有人縱火!”
說這些話的同時,他的心里卻閃過了一個念頭。瞧里頭應該是聚著不少人,但是,外頭換防雖有條不紊,也預備了不少應急方案,可終究是紙包不住火,只要有人來通風報信,這里的人總應該有個應變才是,怎么會顯得這般措手不及?
想歸這么想,可是,沒等多久,當里頭陡然之間傳來一聲巨響,緊跟著就只見火光濃煙乍起,他也就顧不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頭,只急急忙忙地指揮人滅火。
雖說這里隔著金水河,就算燒著了也影響不到其他地方,但皇城起火總是大事!
入夜之后的宮城也并不寂靜。盡管皇帝不在,仁壽宮又出了事,宮城自然不會再有貴人懲罰宮女,少了那提鈴高呼天下太平的聲音,但宮城和皇城兩道墻外紅鋪的守衛卻比從前嚴密了許多,傳鈴的聲音仿佛是一顆小石子,在如水的夜色中激起了一團團漣漪。兩天不曾下雪,天上積起了厚厚的陰云,看不見月亮,看不見星星,倘若不是那一個個會動的燈籠,甚至很難看清有人走過去。
西六宮那一條南北向的西二長街沿路的燈已經點了起來。按照宮規,各宮除了本職的宦官宮人之外,其余歸于二十四衙門的內官都已經回了各自的地方,而雜役長隨等則是各回順貞門左右更鼓房附近的廊下家。所以,一整條西二長街但可見宮門緊閉,除了巡行打更的宦官之外再沒有別人,一盞盞燈把那個孤單單的人影拉得老長。
突然,一座宮院的門悄悄打開了一條縫,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地閃了出來,隨即閃到了角落中。不多久,各處宮院隱隱約約也有一個人閃了出來,等會齊的時候,卻是一共七個人。這些人都穿著宦官的服飾,頭碰頭地在那兒密議,而正好走過來的打更人卻是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反而還手遮著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走!”
一群人二話不說便沿著西二長街往南邊跑去。盡管刻意放輕了腳步,但在這夜里,也不知道無心還是有心,腳步聲仍是突然整齊了起來。好在宮中素來不許養狗,倒不曾驚起什么狗吠來。等到了螽斯門,守門的宦官瞧見這來了一大幫子人,卻是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
兩邊見面,也沒打什么招呼,只是沉悶地點點頭對了手勢,隨即那兩扇本應下鑰緊閉就緩緩挪開了一條縫。大約是因為大門平日常有上油保養,這一整個過程竟是一絲動靜也無。
從螽斯門出來,幾個人便一溜煙地沿著前頭的東西向長街往東邊跑,待到了蹈和門時,這里已經聚集了十幾個人,全都是一色的雜色圓領衫。雖說人多,但一眾人卻是誰都不敢有什么聲響,只安安靜靜在那兒等,哪怕夜里料峭寒風把一張張臉凍得青紫,一雙雙手腳凍得麻木,誰也沒哼上一聲。不多時,在隱隱約約聽到宮墻外某處傳來了一些奇怪的聲響時,他們面前一直緊閉的蹈和門,突然一下子完全敞開了。
盡管這里的宦官們都很年輕,資歷最老的在這座猶如牢籠一般的深宮里也只是呆了三年,盡管他們平日在伺候人做雜役之外很少外出,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死死記住這宮城內的各條通路,尤其是履順門和蹈和門兩道大門。從這邊往里頭,就是噦鸞宮和喈鳳宮,再過一道門就是仁壽宮。那里住的就是如今天底下最尊貴的一個女人,如今更手握大權,而今天,那個女人就是他們的目標。只要挾持了她,以后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一群人魚貫入了蹈和門,見門口只有四個和自己等人差不多打扮的宦官,料想是內應,也沒往深處想,彼此打了個手勢就順著直道往北邊跑去。可沒走上多遠,就有人突然停下腳步往回看。當看見只開了一條縫的蹈和門在身后逐漸關閉時,他一下子驚醒了過來。
“別跑了,出事了!”
這一聲刻意壓低的嚷嚷在寂靜的夜色中仍是顯得格外清楚,一時間,前面的好些人都回過了頭來。他們平日里并不聯絡,甚至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身份,這會兒擁過來之后,不少人都用謹慎甚至于警惕的目光看著那個說話的人,直到那人又開口說了下一句話。
“就算把人調開了,這巷子可就在仁壽宮隔壁,怎么會一個人都沒有?還有,北邊本該開著的寶善門也關了,接應的人怎么一個都不見?”
此話一出,眾人頓時全都是一驚。這條長巷本就是仁壽宮通往后頭噦鸞宮喈鳳宮的必經之路,宮中宦官俗稱的狗兒灣時,十幾個人卻突然發現,情形有些不對。這本該是一條四通八達的巷子,除了背后的蹈和門以及履順門之外,還有北邊的寶善門,另一邊的元武門蓮花門,可如今這些應該有人出來接應的大門卻是一片死寂,仿佛里頭的人都死絕了。
一個機靈的年輕宦官三步并兩步回到蹈和門查看了一番,又輕輕拍打了兩下門,對了一下暗號。可大門卻依舊緊閉,連一絲動靜也沒有,仿佛剛剛放他們進來的人只是幻覺。就在眾人一下子全都警覺了起來的時候,一連串聲音傳入了他們的耳朵。旁邊的幾個人環目四顧,可怎么看四邊門都是原樣不動,終于,有人抬起了頭來,頓時發出了一聲驚呼。
就在其他人紛紛抬頭之際,一張大網陡然從天而降。還不等有反應快的掣出早就預備好的利刃等物,更多的人就看到了兩邊高墻上的人影憧憧,那數目竟是比他們多幾倍不止。當有人持刀狠狠朝網上砍過去的時候,卻發現那大網的繩結異常難砍,一時間更是惶急。
“不跪者死!”
盡管這些都是褲襠里挨了一刀的人,來干這要命勾當之前,也都有了豁出去的心理準備,但是,當一下子發現前路上非但不是榮華富貴,而是砍刀利刃時,頓時有人禁受不住了。那聲音不過是剛剛落地,人群中就突然有人撲通一聲跪了。有一個打頭的,接著就有第二個第三個。間中倒是有人頑抗,但隨著蹈和門再次打開,一個個人影手持木棍沖進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陣打,只一盞茶功夫,大網下的十幾個人不是跪趴就是癱倒,一個個動都不動。
看到這情形,站在梯子上老態龍鐘的御馬監太監鐘懷大大松了一口氣。總算是沒讓仁壽宮染血,否則別說皇帝回來,就是眼下也是不可收拾的亂局!然而,當他下梯子時,一聲巨響陡地傳來,嚇了一大跳的他望見西南角那邊的一道火光時,臉色立時一下子陰沉了下來。
那邊是寶鈔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