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八百四十八章 謀泄,應變

第八百四十八章謀泄,應變

通州到京師的官道素來都是整個大明朝最繁忙的官道,沒有之一,畢竟昔日曾經直達元大都的水道通惠河已經淤塞了多年。如果說漕運是大明的動脈,這條便是動脈緊挨著心臟的節點。只不過,這天從通州出發前往京城的人們,卻無可奈何地被堵在了后頭,不管如何焦心也沒法趕到前頭去。

一撥人是從交阯凱旋回來的一位都督以及麾下數百銳卒,外加大冷天被“禮送”到京師的一些交人,由定邊衛的百多人護送;另一撥人則是從通濟倉往京師祿米倉運糧的。辦事官員往往比不上都督的品級,而行商則是不敢和運糧的正經差事交鋒,只能乖乖地落在后頭。

盡管如今是承平年間,但打吃秋風的人永遠是禁絕不了的。照常來說,一條官道修好了,自然得設盤查路人的巡檢司,可久而久之,這巡檢司和地痞流氓甚至是盜匪等等往往是串通一氣,專事從路人行商身上刮油水。這等情形盡管在天子腳下也并不罕見,通州到京師的這條官道也不能免俗。人心不足,有時候甚至會在官糧上打主意,于是才有了派兵押送。

通州到京師不到八十里地,只要趕得急一些,天黑之前自然能夠到達。定邊衛負責押送的那個馬千戶原是怕路上有什么事端,所以才打算和都督方政那浩浩蕩蕩一行人同行,誰知道那邊拖兒帶口的女眷多,沿路每每停下,算算原本寬裕的時辰竟然是有些不足了。然而,讓他格外高興的是,那邊知道他們是送糧的,于是方政傳下話來,讓他們走在前頭。

一時間,官道上那蜿蜒的長龍綿延一兩里,而且還有越拉越長的架勢。然而,這慢吞吞的架勢,卻被一陣急促的馬蹄擊得粉碎。

這會兒后頭傳來動靜,馬千戶頓時往后頭看去,不多時就瞧見一個親隨氣喘吁吁地跑上來。聽見這個屬下說,錦衣衛來了,正在喝令前頭人等讓路,他登時臉色一凝。

“千戶大人,咱們要不要讓?”

“當然讓!”

馬千戶最怕的就是讓錦衣衛逮著由頭,哪里還顧得上什么耽誤時間。在他想來,后頭還有都督方政帶著那么一大批男女老少,難道城門口還能把這些人堵在京師外頭過夜?再說,緊挨著那批人一道走,通濟倉那邊必定是打算有事能借著方政打個掩護。于是,他一聲喝令,身邊頓時響起了大批騾馬嘶鳴,原本是占據路當中的大車都往積雪尚未化盡的路邊靠了靠,打算讓出一小條道來。

只想法是好的,但有道是忙中出錯,他們騾車多,后頭的護兵多,這一折騰就鬧出了亂子來,最末尾的兩輛大車陷進了路旁的排水溝里,還有兩袋糧落了下去。

“飯桶,怎么做事的!”

氣急敗壞的馬千戶調轉馬頭就馳了過去,提起馬鞭沖著那摔了糧袋的兩個車夫就是兜頭兜臉幾鞭子,隨即喝道:“趕緊把東西小心收拾好,手腳放輕些,要是破了一袋,老子扒了你們的皮!還愣在這兒干什么,快,沒看后頭錦衣衛的大爺要上來了!”

這京師夠格被人稱作是大爺的,也就是錦衣衛。因此,兩個車夫情知這位馬千戶是忌憚錦衣衛生事,臉上肩頭挨鞭子的地方都是火辣辣的疼痛,卻也只能忍氣吞聲下了溝里忙活。奈何下雪天路滑,東西又沉重,忙活了好一會兒愣是絲毫進展也無。

這前頭一堵,后頭自然是有些焦躁了。須臾便有兩個護兵上來瞧看,得知情形往回報了都督方政,立時又有三五個護兵跳進了溝里幫忙。見人家那邊都動手了,馬千戶原還有些感激,可想到那糧倉大使的囑咐,再加上后頭錦衣衛的呵斥聲漸漸近了,他一時間又驚懼了起來,當即不敢在那兒趾高氣昂指手畫腳,連忙下了馬,又指使麾下的軍士也上前。

人一多,場面更雜亂,總而言之,當一鍋粥似的忙活了一陣子之后,一聲不易察覺的斷裂聲之后,一輛騾車突然連騾子帶大車上滿滿當當的十幾包糧食一塊翻進了溝里,一時間傳來了好些驚呼。當馬千戶排開人群上前的時候,就只見好幾個大口袋已經破了,里頭白花花的米全部散了一地,其中一個麻袋甚至還顯露出了里頭藏著的東西。腦袋發炸的他還來不及細想,就突然聽到了一聲扯開喉嚨的嚷嚷。

“怎么糧袋里有棉甲!”

一時間,剛剛還喧嘩一片的人群突然安靜了下來。那幾個前來幫忙的都督府護兵一下子散了開來,有的回去報方政,有的則把手直接按在了刀柄上,更有人一下子跳進溝里,拿起刀就捅破了另幾個糧袋。這其中,大多數都是白花花的米,但也有兩個內中藏著棉甲。看到這幅情景,馬千戶很想往后頭退幾步,隨即奪路而逃,可腿卻像生根了似的動彈不得。

“讓開,都讓開!”

就在他腦袋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后頭突然響起了陣陣呵斥。他僵硬地轉動脖子去看,就發現那一行十幾個身披黑色大氅的人從后頭上來,為首的大紅錦衣,胸前赫然是麒麟補子。這武官官服他是最熟悉的,只那一眼,他就知道這幾個錦衣衛正如同掌印指揮使和幾個上司所說,絕不是千戶百戶那么簡單,于是身上都漸漸發起抖來。

房陵今天帶著人親自出了京城,經通州直奔張家灣巡檢司,很是鬧騰了一番。誰知道從碼頭上搜到一旁鎮子的幾家鋪子,不過是小打小鬧的貨賣私鹽,他不動聲色,屬下的那幫錦衣衛卻有些喪氣,因此回來的路上這伙人心里自然不痛快,偏又遇上路上堵塞。一群人索性吆喝著驅趕人群前行,直到發現前頭是都督方政那一行,這才放緩了速度。

可是,房陵親自到方政馬旁剛打過招呼,就聽到前頭的嚷嚷,那棉甲兩個字一入耳,他顧不上再寒暄,連忙帶著人上前。

幾個錦衣衛都是北鎮撫司干老了偵緝刑獄的老手,下馬之后排開人群跳下溝去,便從糧袋中扒拉出來了三件棉甲。房陵接過來只是一掃一掂量,臉色登時寒霜密布。

大明立國之后就定下了軍袍的制度,衛所軍士都著袢襖,但這袢襖卻有兩種,一種是平日里操練時所著,除了內襯棉花,也就是暖和厚實些而已,可另一種卻是在戰時所穿,上頭鑲有銅釘,內中襯以鐵片等等,可以一定程度防護箭支火器刀槍。如今這運送到京師的官糧里頭竟然多出了這種犯禁的東西,其中緣由不問可知。

“大人……”

看到房陵臉色陰沉得可怕,一旁幾個錦衣校尉哪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早已上前將馬千戶團團圍住。至于他麾下那些定邊衛的軍士,一時之間倒是分不出人去料理,于是沒幾個人注意到兩個尋常軍士模樣的漢子悄悄往一邊溜了去。然而,那兩人擠出人群,還不等剝下外頭的軍袍溜之大吉,就看到那去路上已經是擋著十幾個手按刀柄面無表情的人。

“全部拿下了!”

端坐在馬上的方政一聲厲喝,見麾下親隨應和一聲,隨即一股腦兒擁上前去,將那兩個措手不及的家伙一下子擒了,他這才嘴角往上揚了揚,右手扯了扯下頜的幾根胡須,又頭也不回地沖身后的親衛頭子吩咐了幾句,心里略有些遺憾。

原以為還得擔點干系,在路上把這檔子事捅破,現在看來倒是不用愁了,只可惜錦衣衛那幫人趕來得及時,總得分一半功勞出去。不過也多虧了張越提醒,首功歸錦衣衛不要緊,他才一回京就幫著破了這么一樁案子,回頭敘功的時候,總得加上一等,撈個伯爵是不想了,家里小的能有個好前途就成,畢竟,都督這個軍職是不世襲的。

方政此次回京帶的銳卒雖稱不上什么百戰之師,但畢竟是上過戰場打過仗,再加上他家里養的家丁親隨,定邊衛這些專在押運等等事情上揩油的老兵油子哪里是對手,而緊貼護送他的那些定邊衛也被幾句厲聲呵斥給嚇住了。最初還有人敢反抗,待看到同伴被刀背打得滿臉是血哭爹喊娘,就再也沒人敢生出僥幸之心,一個個抱頭跪在了地上。原本還擔心彈壓不住的房陵眼見方政相助,懸得老高的心終于是放下了。

一上午從京師往通州快馬加鞭趕了個來回,張越自是整個下午都沒離開過屋子一步——夠格升任兵部侍郎的人不少,但由于皇帝遲遲未答復人選,自然如今只能他咬咬牙一肩扛。好在他在兵部根基深厚,也有可信賴的屬下,于是這些天偶爾也能偷個閑,這天早上也還走得開。傍晚時分,一個皂隸在外頭通報了一聲隨即胡七匆匆進門,從公文堆中抬起頭的他還是揉了揉太陽穴,又從旁邊拿起浸了雪水的毛巾敷在眼睛上,這才仔細聽著那奏報。

“房指揮已經入宮了?”

“是,六部衙門已經都得到了消息,全都為之嘩然。房指揮這一次干得還真是漂亮,自個在張家灣巡檢司鬧騰,卻由著東廠的人下午直撲通濟倉,不但拿著了那個糧倉大使,可那個大使狗急跳墻,之前放火燒死了副使,但所幸兩人狗咬狗,上上下下抄著了不少要緊東西。”

“那好,你立刻回去揚州胡同。”

張越知道自己今天早上出城前往通州的事情瞞不住,那個禮部司官在得知了之前的情形之后,必然會一五一十地呈報,但方政這個在軍中廝混了幾十年的都督就不會那么老實得說出自己的提醒,這事情盡可遮掩過去。再說,人是胡七在城門無意中遇見,隨即往錦衣衛報信的,這一點崇文門有的是人可以作證,至今揚州胡同那里還有一個錦衣校尉留守。

總而言之,錦衣衛有功,方政有功,兵部諜探司有功,事情和他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晚上戌時三點也就是一更三點正是夜禁時分,由于先頭五城兵馬司全都得了知會,這一天晚上的盤查自然更是森嚴。正對著大明門的天街廣場因密布要緊衙門,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就連東西長安街和江米巷也都站滿了全副武裝的羽林衛軍士。就在這時分,一輛沒掛什么紋飾的馬車卻從東長安街順利通過,停在了兵部衙門門口。

從馬車上下來的人身披大紅色的連帽斗篷,抬頭看了一眼那兵部衙門的牌匾,自有衙門當值的皂隸走上前來詢問,他旁邊的親隨正要答話,他卻伸手攔了一攔。

“咱家是司禮監范弘。”范弘見那皂隸先是一愣,隨即趕緊退后兩步磕頭行禮,便擺了擺手說,“不用多禮了,你去請張大人出來到兵部衙門前廳來。”

不說范弘是司禮監太監,就拿他是張太后面前第一得用的太監這一條,那皂隸也不敢得罪,可來人大喇喇地說讓張越出來見他,那皂隸就有些猶豫了。范弘見他猶豫,不禁有些好笑,當即斥道:“太祖皇帝有制度,六部衙門內官不可擅入六部官署儀門,咱家就是想進去,這幾步路也是走不得的。快去,不要誤事!”

自永樂年間宦官日漸得勢之后,舊日條條框框就漸漸被人淡忘了,因此那皂隸聽到這說法不禁異常納罕,又磕了個頭方才把范弘請到了里頭,又趕緊讓另一人進去通報。范弘在前廳坐下,一邊喝茶一邊尋思,想到那會兒張太后滿臉震怒的表情,他不禁有些心悸。

這一回雖說不比上一回鬧出人命來,但事情卻更加嚴重。金英受命同成國公朱勇坐鎮京營,又已經派興安伯率兵彈壓定邊衛;這京城雖駐有重兵,可張太后卻仍不放心。想想也是,之前清出了那么一群冒名頂替的軍官,如今又出了這檔子事,天知道還是否有人不可靠。

所以,瞧見張越進了屋子,他就放下茶盞站起身來。兩相揖禮過后,他見閑雜人等全部退下,就直截了當地說:“太后已經命人將今日之事八百里加急報行在,請皇上速歸,又讓咱家請張大人入宮。”

見張越詫異之后便立刻點頭,范弘方才又低聲囑咐道:“太后說,這幾天無論五城兵馬司或是京營京衛調兵事宜都必須加蓋兵部正印,怕的是外頭太亂,有人暗生不軌之心。雖說六部衙門已經加派兵員保護,但總得提防出事,張大人這幾天進宮住,這樣穩妥些。太后已經將御馬監的侍衛親軍都調入皇城了。宮中還有這兩份調兵文書等張大人蓋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