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公公!”
程九一陣風似的沖進了門,看見陸豐正在那兒慢條斯理地整衣裳,連忙又往前竄了幾步,這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剛剛傳來消息,王冠出了門,聽說是去見小張大人!這會兒人已經到了八珍街的那座小院,怎么辦,下頭都已經預備好了……”
“預備好了就成了,管他去見誰!”
殺氣騰騰的陸豐隨手抓起一旁的姑絨大氅,嘩啦啦抖開來往身上一披,旋即便轉頭呵斥道:“沒出息,都跟了咱家那么久了,做事情還是這么咋呼呼的!王冠又不是傻瓜,袁方給我直接調來了十個人,沐寧也給咱家送來了二十名番子,他要是再沒有動作,也不配在這宣府鎮守太監的位子上干了五年!只不過,他去見張越……嘖嘖,他以為赫赫有名的屠夫是傻瓜不成,能夠被他輕易用好處收買?”
這會兒程九方才回過神,連忙上前幫忙拉了拉陸豐那大氅和袍子的下擺,隨即方才仰起頭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公的意思是,王冠是病急亂投醫?”
“那是廢話,咱家和張越有舊交情,而他和張越卻有舊仇!”
陸豐沒好氣地用腳尖踢了踢這個始終膽小的跟班小太監,示意人起來,心想要不是這小子兩年下來還是一如既往的膽小,指不定他就要再從廊下家的長隨里頭再挑選一個不起眼的來當心腹。這么想著,他便漫不經心地說:“趕緊去換一身能見人的衣裳,今兒個這開場戲不能唱砸了!袁方捎帶的口信沒錯,要讓人知道咱家的厲害,就得從抓回這兒錦衣衛的大權開始!咱家讓你去總兵府辦的事情如何了?”
“公公放心,武安侯聽說是公公要借人,很爽快地撥了兩百人,立刻就能出動!”
對于武安侯鄭亨的這種態度,陸豐忍不住和先前的興安伯徐亨比了比,最后得出了此亨大大勝過彼亨這個結論。興安伯堂堂一個伯爵卻被王冠弄得掣肘重重,一邊想借他的力,一邊還優柔寡斷的,活該調回京師享福!這一回要是掀不翻王冠,他就把陸字倒過來寫!
錦衣衛歷來只是在大省的省府所在才有衛所,其他地方則是征用驛丞等等不入流的小官當作眼線,但宣府大同等等重鎮卻除外。錦衣衛宣府衛所設在與總兵府隔著兩條街的鮮花巷子,名字雖好聽,其實卻是和其他地方的錦衣衛衙門一樣陰森冷清。
然而就在這一天下午,尋常人退避三舍的鮮花巷子兩頭卻圍著好些人,因為他們看到了平生難得一見的奇景——這條巷子竟然被封了!都說宣府總兵和鎮守太監之下就是錦衣衛,這話雖過分了些,但卻是事實。這個衛所有百戶一人,總旗兩人,小旗六人,再接著就是不入流的校尉和軍士。
即便一應人等品級不高,但權力卻極大,幾乎沒人愿意惹。
“這似乎是總兵府的辦……那位老侯爺膽子那么大,竟然敢對付錦衣衛?”
“那幫該死的家伙早就該治!治了,老侯爺當初在宣府的時候哪容得他們囂張?嘿,這一回有好戲看了,真是大快人心!”
“治是該治,但天知道會怎么治!別光打雷不下雨就成!”
宣府城內的百姓們固然是拍手稱快,而一眾聞訊而來的各家晉商管事卻都是如遭雷擊。要知道,因著聽說錦衣衛和鎮守太監府乃是穿一條褲子的,他們想方設法往那些人手中送錢送物,費盡千辛萬苦才填了這個無底洞,這要是總兵府真對付錦衣衛,他們之前下的功夫豈不是打了水漂?于是,有耐不住性子的人頓時嘀咕了起來。
“總兵府莫不是想吃獨食?”
想通了這一點的大管事們雖說心痛,但滿以為自己理解了這后頭的貓膩,總算是稍稍有了點底。可真正年老成精的幾個卻都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要知道,這總兵府和錦衣衛衛所互不統屬,井水不犯河水,哪怕武安侯鄭亨乃是頭等勛貴,也不至于這么膽大妄為吧?錦衣衛是天子親軍,動這些人這可是犯禁的!
這兩頭巷子一封,衛所中的錦衣衛自然也都驚動了,哪怕是平日作威作福的幾個軍官也都覺得有些不妙,少不得出來色厲內荏地理論。然而,無論他們怎么質問,封鎖路口的軍士都是一聲不吭二話不說,那種肅重得甚至有些漠然的態度是往常從未有過的。就在上上下下一幫人眼看就要炸鍋的時候,鮮花巷子一頭忽然出現了一絲騷動。
正在張望的一個小旗探頭探腦張望了一會,忽然嚷嚷道:“是陸公公!”
聞聽此言,一眾錦衣衛都是一喜。今天調來的那十個校尉雖說只是在這兒晃了晃,連停留都沒停留就跟著陸豐回去了,卻讓他們感到一股深深的危機,可如今若真是總兵府翻臉,他們能依靠的還真是只有陸豐。畢竟,那位東廠廠公可是掌管錦衣衛的人物。也只有這位出面,那位不知道準備干什么的武安侯方才會投鼠忌器!
然而,當瞧見陸豐背后那氣勢洶洶的幾十號人時,原以為來了救兵的錦衣衛們卻有些發怵。強打精神上前行了禮,那百戶便硬著頭皮說道:“公公,咱們錦衣衛向來是直隸東廠,只聽皇上吩咐辦事,如今總兵府封了鮮花巷子,實在是欺人太甚,請公公為咱們做主!”
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些天來一直對自己陽奉陰違的這個百戶,陸豐微微瞇起了眼睛,旋即皮笑肉不笑地說:訓,為你們做主?咱家提督東廠轄制錦衣衛,當然得為錦衣衛做主……可咱家憑什么要為你們這些吃里爬外的家伙做主!”
說到這里,他猛地一揮馬鞭,那鞭子帶出呼呼的凌厲風聲,猛地沖著那百戶的面門落了下去。那百戶猝不及防之下,冷不丁被抽了個正著,頓時一個踉蹌后退了幾步,旋即捂著臉哀嚎了起來。周遭的人看到這一幕全都是呆若木雞,良久才有兩個人沖上去雙雙攙扶住了自己的上司。
“來人,將這些吃里爬外貪墨無數的家伙統統拿下!”
在宣府憋了近一個月,陸豐心里頭也不知道憋了多少火氣,這會兒叱喝出這么一聲的時候,他只覺得整個人無比暢快。此時此刻,袁方派過來的那些精干老手,沐寧調派來的那些壯碩番子猶如惡狼似的樸了上去,甚至沒耗費多少廝打的功夫,那些曾經不買賬的錦衣衛就被一個個摁倒在地。眼看著麻繩捆人麻胡桃塞口,他面上的笑意越來越深,最后甚至張狂地大笑了起來。
看到連同那個他費了好些錢方才買通的總旗在內的所有人都給捆嚴實了,甚至連求饒哀嚎也難能,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緊跟著就一字一句地說:“留下五個人看守,其余人進去搜!記著,一是那本帳簿,二是贓物贓銀,限一個時辰,按時找出來咱家重重有賞,要是找不出來,回頭就等著吃板子!打起精神,拿出你們的全副本事來!”
陸豐那尖利的大嗓門自然傳到了外頭,起頭百姓們還有些驚懼不安,等漸漸聽明白了,眾人頓時爆發出了一陣莫大的歡呼,哪怕是沒吃過錦衣衛苦頭的人也是如此。他們只知道這些往日神氣活現的人要倒霉了,而眼看著別人倒霉,從來都是讓人最歡喜的事,哪怕他們自己得不到一分一毫的好處。
最初還能保持鎮定的商人們這會兒幾乎都是面如土色,一個個仿佛連吞咽唾沫都忘記了。和官員打交道是他們必不可少的勾當,賄賂使錢更是無往不利的絕學。這位東廠頭頭整治錦衣衛不要緊,可要是回頭憑借賬本狠敲他們一筆,那么這一回來宣府非但沒發掙錢,恐怕要賠到鮮血淋漓!
張越送走王冠之后,就安步當車地來到了近在咫尺的總兵府。由于他已縷有好幾天沒露面,總兵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在“養病”,如今看到他這副精神的模樣,便有好些上來打招呼。剛剛回來的宣府左衛指揮使越嘉遠因著先前往援興和的事情和張越熟了,打了個招呼后就含笑朝二堂的方向努了努嘴。
“孟小侯爺也回來了,正在里頭和武安侯說話呢!告訴小張大人一個消息,阿魯臺率兵回撤的時候恰好遇上了瓦刺賢義王太平所部,結果雙方大戰了一場。說起來那個賢義王太平真是沒用,竟是給阿魯臺殺得丟盔卸甲,要不是安樂王禿孛羅趕到得及時,阿魯臺無心戀戰直接轉回老家去了,恐怕他就得給阿魯臺吃了!嘖嘖,不過阿魯臺要真是死了,皇上也就不會北征了,這家伙真難纏!”
阿魯臺要是真死了本好!
在心里惋惜了一番,張越和越嘉遠又說了幾句,然后就上臺階進了二堂。和他當初回來時的狼狽不同,孟俊倒是精神得很,眉宇間還多了幾分平日沒有的疏朗之氣。因武安侯鄭亨不是外人,郎舅倆也沒鬧那些俗套,彼此間撞了撞拳就算是打過了招呼。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一個響亮的稟報聲。
“報,陸公公到了鮮花巷子,隨從人等已經拿下了錦衣衛宣府衛所的所有人!”
“知道了,若有消息再來稟報!”鄭亨面無表情地吩咐了一聲,隨即就對張越點了點頭,“大戲已經開場了,只不過沒你出場的份了!”
“雖說不能親自報仇有些遺憾,但有時候借別人的手未必不是好辦法。”張越見孟俊滿臉疑惑,也沒去管他,卻是對鄭亨笑嘻嘻地一揖,“這難道不是鄭伯伯教我的么?”
鄭亨不由得哈哈大笑道:“罷了罷了,你這個小狐貍,分明是你自己的心思,我哪里教過你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