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向伯家門前的時候,發現這里已經圍滿了人,白堡村里除了不方便拋頭露面的年輕女人和實在出不了門的,幾乎都來到了這邊。
之所以這么多人,因為現在農閑時間,沒什么要忙的,更因為有人在門口發炸貨吃食,村民從老到小都缺油水,這種用足了油鹽的果子就是無上美味,誰也不愿意錯過,自己拿了還要給家人捎帶著,而且看起來還要發幾輪的意思,大家就更舍不得走了。
看到秦秀才他們來到,大家自動讓出一條路出來,用敬畏和羨慕的眼神目視他們前進,朱達能清楚的感覺到,村民們已經把他當成另一個階層的人。
進了院子之后,昨日預備好的桌上擺著點心和茶水,跟隨秦秀才來的不少人已經落座,更多的人在忙碌伺候,白堡村也有幾個人坐在那里,除穿著武官服色的總旗李紀之外,還有三位村中長者也在,他們三個在村里勉強算得上“德高望重”,有些家產,年紀也到了,這三人很是拘束的坐在那里,似乎沒想到這場合會喊他們來。
請他們的原因朱達想得到,湊數充充場面,不過在白堡村村民眼中,向家宅院里已經是僅見的大場面了。
院子里坐著的就有三名總旗,聽說還有一名秀才,總旗就是大多數村民所能見到的“大老爺”了,那秀才更是天上人,外面還在交頭接耳的議論,說院子里能坐下的其他人物地位都不差。
朱達進了院子之后,還看到昨日里打前站的那位高四爺來到,今日里就沒有昨日那么高高在上,和院子里很多人客氣的打過招呼,卻是坐在很后面的座位上,這等
“老朱家真是命好,還說人家人丁少要絕戶,可看看這個體面”
“皇帝萬歲爺就姓朱,什么都是朱家的,命能不好嗎”
“他不是說不是一個朱”
朱達明白秦秀才這么大張旗鼓的意思,秀才秦川不需要這樣的場面,他是為了朱達和朱家這么做的。
如此張揚是給白堡村村民看的,也是給朱達看的,這么做了之后,白堡村再也無人敢看輕朱家,朱家做什么事都會很方便,那總旗李紀多多少少也會照顧,但最根本的還是做給朱達看,在朱達身上下重注,拉近彼此的關系。
能被這么看重,作為當事人的朱達感覺很舒服,尤其是念頭通達后,這種看重讓他的信心又多了許多。
秦秀才帶著朱達跟院子里的人見面,兩位總旗分別是白堡村東北方向的兩個百戶任職,還有某員外的二兒子,某鄉紳的侄子等等,一共介紹了六個人,看著都是精悍角色,應該在地方上是個人物,只是不知道和升平鹽棧的關系遠近。
朱達對每個人都禮數周全,不過他也注意到每個人眼神和表情中的迷惑,每個人都有,只是掩飾深淺不同,每個人都在仔細觀察打量朱達,朱達知道為什么,這些人都在納悶秦秀才為何如此看重一個十二歲的少年,而且這少年看不出如何出色。
秦秀才把朱達的父親抬得很高,完全是當做地位相同的人物平等對待,這讓其他人詫異更甚,也讓朱石頭手足無措,完全是秀才秦川的照顧帶領才不至于鬧出笑話,反倒是向伯應對的好很多,盡管言行也很僵硬。
“你能看出來嗎?這些人都要給秦先生面子。”大人和長輩們在客套,朱達坐在一邊,他的聊天對象只有周青云。
“看不出來。”周青云其實都沒怎么看,他對這個根本不關心。
朱達笑著自問自答說道:“其實今天是秦先生的獨角戲,其他人都是陪著的,咱們這邊的人還好,可跟著來的那幾位都沒有任何的不高興,都很盡心盡力的陪著。”
“你不應該叫爹,或是喊義父什么的,怎么還是叫秦先生。”周青云直接說了別的。
“還不習慣。”朱達苦笑著說道,他實在不習慣再稱呼其他人父親,盡管在這個時代很常見。
接下來就是正式的禮節,朱達上前給秦秀才磕頭,又給父親和師父磕頭,長輩們又都叮囑交待幾句,秦秀才又給了朱達見面禮,卻是柄一尺多長的短劍,鐵絲鑲嵌的皮鞘,入手很是沉重,顯見精工打造,用料也是上佳。
這禮物讓懂行的眾人也是驚訝,本以為這秀才秦川會給些金銀飾物,沒曾想卻是這么一把好劍,當然,按照市面上的價錢,這柄短劍肯定昂貴,可在這樣喜氣洋洋的場合拿出來卻不太合適,這個不合適的昂貴禮物只能說明秦秀才對這個少年的期許和看重。
此等場合,被秦先生介紹給朱達的幾位長輩也要給出禮物的,可這柄短劍一出,倒是讓其他人有些為難了,彼此對視交換眼神,那位范總旗笑著說話了。
“秦先生這見面禮一出,讓大伙預備的東西都拿不出手了。”眾人都跟著笑出來,從這發言也能看出范總旗的地位最高。
范總旗笑著繼續說道:“這柄短劍是潞州那邊老鋪子出來的吧?這樣的好貨在大同府就能賣個幾十兩銀子,要是在韃子那邊,幾匹好馬都能換回來,秦先生你對自家孩子這么大方,可也要考慮兄弟們的臉面,現在這預備好的東西拿出來豈不是丟人,要不我們不給了,拿回去可好。”
眾人又是哄笑,不過他這么一說,倒是讓大家都自在了,秦先生擺手說道:“是學生太喜歡這孩子了,一時沒想著大伙,你們該給就給,我們好東西不嫌多。”
他這說完,大家跟著笑,卻都拿出了預備好的禮物,倒都是些吉慶場合能用的,大都是擺件掛件這種,福星壽星和老虎之類,做工勉強,但卻是實實在在的銀子打造,每個都是幾兩重。
這些禮物拿出來,在座的幾位白堡村賓客都是被驚到,李總旗還好,那三位“德高望重”的村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們可不管什么造型,什么代表著的吉祥含義,在他們眼里這可就是白花花的銀子,看著要過二十兩的樣子。
鄉下貧苦,通貨緊缺,百姓種地吃飯,織布穿衣,大部分時候都是自給自足,偶有需要也都是以貨易貨的實物交易,不要說銀子,就連銅錢都是缺少,眼下一看到這么多,當真覺得是筆巨款,各個心里念叨,朱家到底是交了什么好運,居然一下子就“有錢有勢”起來,當時還說朱家小子得病是鬼上身,現在看分明是財神附體。
來參加這觀禮的人都是衛所武官和地方土豪,他們拿出這禮品一來是圖個實在,二來也有幾分炫耀,除了那范總旗之外,其他幾人臉上甚至還有促狹,有人特意提醒說道:“這可是上好的白銀打造。”,那心思誰都看得明白,分明是想震震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孩子,等對方露出急切甚至貪婪神色多少看個笑話,要說這人心里有多少惡意也未必,無非是粗豪武夫大大咧咧。
甚至連旁觀的李總旗和那位三位年長村民都有類似想法,他們的心思則和嫉妒有些關系,看著平時孤苦的朱家突然間這么生發風光,心里難免會有些失衡。
不過朱達的表現讓所有看笑話的人都失望了,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應對客套就和成人一般,盡管禮數有些古怪,但那不卑不亢和從容自若,每個人都能感覺的出來。
這些粗豪漢子沒那么纖細敏感,但也有種錯覺,眼前這個穿著窮苦的健康少年和秦先生有些相似之處,甚至和衛所以及軍中的某些杰出人物有相似之處,這些武人很納悶,也覺得是自己的錯覺。
等到那范總旗跟前的時候,范總旗手里卻是個銀桃子,這也是有吉祥意味的玩物,每個人手里都是類似的,福壽祿、多子多福這種,不懂的人看不出什么,朱達想得多,卻能發現幾乎沒有針對這次典禮的專門禮物,看著都是急就章弄來應付場面的,但價值上都不含糊,在這鄉野之間足夠了。
“朱小哥,你一直在這百戶住著嗎?”范總旗遞東西的時候,笑著問了句。
“一直住在這邊。”朱達回答說道。
等朱達謝過回轉,聽到身后范總旗對秦秀才說道:“秦先生有福,這朱小哥看著倒有大家出身的樣子,這等做派我只在大同和太原看到過,衛里和縣里少見這樣的人物。”
在這個時代,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不卑不亢,不是每個出身窮苦的人能在富貴者面前從容自若,因為每個人從骨子里就知道尊卑分明,就知道上下貴賤,知道什么是高高在上,什么是云泥之別。
可經歷過那些年人生的朱達下意識覺得“人人平等”是理所當然的,受到的教育也是“不分高低貴賤”,盡管那些年的現實中越來越不是這樣,甚至有意無意的向這個時代靠攏,可從小受到的教育是刻在心底和骨子里的,輕易不會改變,所以朱達自然流露的氣質神態,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就成了雍容和出眾,這是英才英杰才會有的。
朱達捧著銀閃閃的禮品又回到秦秀才跟前,還沒等說話,就聽到秦秀才笑著低聲說道:“你回去預備預備,再過半個時辰咱們就出發。”
怎么這么急?朱達愕然。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