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朱達的回答之后,向伯點點頭,走到李總旗身前低聲說了幾句,李總旗李紀詫異的看了朱達兩眼,臉上有明顯的猶疑神情,向伯轉身對朱達招手,示意他過去。
當朱達站在土臺上的時候,下面已經不那么亂了,這倒不是他的功勞,剛才向伯過去的時候,很多村民都已經留意了。
留意歸留意,亂還在持續,那向伯和李總旗也沒有出頭幫著叫停的意思,倒是站在一旁的周青云很著急,想幫忙卻不知道怎么幫。
朱達明白這是個考驗,要是連人群都安靜不下來,就不要提其他,倒不是大人們為難,而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出頭的確有些匪夷所思,他轉頭看了看,李應腰里還別著梆子,朱達走過去要來,用力的開始敲打。
“當當當”的梆子聲響起,下面的叫罵推搡哭喊總算停了,即便場面安靜下來,朱達的敲打也沒有停,直到村民們臉上都有煩躁神情,他才住手。
土臺也不過兩尺高的,朱達站在上面,和下面小三百雙眼睛對視,心里也有點發虛,就算那二十幾年的人生中也沒有這樣的時刻,但他還撐得住,畢竟見過太多的場面,不會做也知道學著做。
“鄉親們,各位長輩,李總旗讓我和大家說幾句話。”朱達揚聲說道,先把李總旗這尊小神抬出來。
下面的村民都注視著朱達,倒不是他們被鎮住了,而是剛才折騰的太過,大家都需要歇息喘息片刻,順便聽聽而已。
“自帶糧草去忙活誰也不愿意,這個不用說了,大伙都不愿意第一波去,是不是害怕這一波過去,過了一個月會有什么變化,到時候早去的就吃虧了,晚去的總歸可以想想辦法,鉆個空子什么的,甚至可以不去了。”
朱達這話說完,下面村民彼此看看,都沒有出聲,因為他這番話是大實話,把村民心里的那點小算計直接揭出來。
“在家吃用三兩,出門吃用一斤,咱們繳租之后,要指望手里的糧食撐到明年收成,本來就不太夠用,誰家要是出差事的話,一個人一個月吃了兩個月的量,明年怎么撐得住,大伙是不是為這個操心?”
村民們一陣騷動,沒去的神色暗自慶幸,被點名的表情焦躁,還要出聲爭辯,朱達伸手向下壓了壓,大家又都是跟著安靜,他方才的兩段發言說得清楚明白,已經讓人覺得可以聽下去,每個人心里都是亂糟糟的,有人分析明白也是好的。
“這個差事是說不去就能不去的嗎?不能,能硬抗的過去嗎?也不能,我們再這里折騰,大老爺家騎馬帶刀的親兵一來,到時候不但要出差事,還要吃皮肉苦頭,還要出錢出糧送禮,到那時候,虧欠的更大,咱們能不去嗎?”
朱達的連續自問自答讓人眾人都是無言,那些被點到名的愈發焦躁,想要出聲反駁。
“鄉親們,這三十位去的不是為他們自家去的,是為咱們白堡村全村一百多戶人家去的,那么他們自帶的糧草就不能他們自家出,大家按照人頭戶數分攤,每一家都不用割肉,要是一個月后有什么變化,去的也不至于過不下去。”
“出丁的那是該著他們去,憑什么要大伙分攤幫襯!”有一人高聲喊道,旁邊人都在跟著附和,自家不出丁,誰管其他人死活。
這話一說,下面又是騷動,向伯的臉卻冷了下來,向出聲這人看去,那人縮了縮,可其他人還在七嘴八舌的吆喝,一時間也壓不下去,向伯本以為這就要亂了,沒想到朱達還在繼續說。
“出丁的人也是為了咱們百戶出的,大家不要只看這一個冬天,這三十戶人家要是破了,地被收上去或者荒掉,他們負擔的租稅就會攤到大伙頭上,到時候咱們大家種一樣的地,卻要多交幾成的租子,咱們又能撐多久!”
到這個時候,下面徹底安靜了,只剩下朱達稍顯稚嫩的聲音飄蕩:“不要說交租的事情,村里人口少了,有外人摻進來,這日子你們還能過得下去嗎?和別的百戶爭地爭水的時候,還能爭得過嗎?現在外面鬧賊,日子久了,外面人知道我們村子人口少,容易下手,我們人口少了這么多,咱們怎么防得住,話說到底,這次別人出丁你們不分攤,下次輪到你,你又怎么辦?”
“就算沒了人,這地也要安排人來種,咱們衛所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田地,少一個人補一個人,沒不了的,我們村還是那些人。”有人猶疑著說道。
朱達在臺上嗤笑幾聲,不屑的說道:“大老爺盯著咱們這些地呢!咱們村靠著河,都是上好的水澆地,好不容易空出來了,哪會再安排,還不只是自家拿了,到時候給你們幾塊靠山不靠水的,哭都沒處哭去!”
這話說完,村民百姓徹底安靜了,彼此看著,剛才劍拔弩張的神情漸漸緩和下來,只是站在后面的李總旗臉色很不好看,遲疑了下,還是轉頭問向伯說道:“大老爺盯著地的事,是你和小孩子說的嗎?要招禍的!”
“老漢都不知道這個,倒是今天這孩子說了我才明白,咱們村這些水澆地,的確被人惦記著,只怕這出丁也和這個相關,這幫老爺就等著過來收地呢!”向伯悶聲回答。
兩人對視一眼,向伯皺著眉頭問道:“李總旗,這事你沒摻和吧!”
“我摻和這個作甚,我是這百戶的總旗,軍田要是被上面吞了塊,第一個要哭的就是我,還是王百戶看得明白,早早去大同那邊做生意了,留著我這個沒能耐的苦熬!”李總旗的話也不太客氣。
感慨過后,二人都看向前面的朱達,李總旗感慨說道:“這孩子還真是開了竅,這些道理平時我都想不明白,沒曾想他說清楚了,不知道是誰教的。”
盡管知道朱達拜師向岳,可李總旗壓根就不認為向岳能教出來,向岳對這個也很坦然:“我也不知道誰教的,可他自己能說這么明白,也是好大本事。”
以白堡村這樣的保守和閉塞,除了少數幾個見過世面的,絕大多數人都是活的渾渾噩噩,朱達剛才這番話的見識向岳和李總旗李紀都自覺的說不出,想不清。
朱達沒覺得自己如何高明,但他知道自己比村民要高明許多,身后兩位成人的話語朱達聽得很清楚,指揮和千戶們對土地的覬覦他是分析出來的,可這也不是什么難事,這十二年記憶中的零零碎碎,父母和村民的議論,各種傳聞,這些話旁人無非就是日常生活,但仔細去想,里面卻有很多信息。
除了這個白堡村面臨的風險,其余的分析都是那二十余年受過正常教育,正常學習,正常工作的人所應該具備的基本技能,在學校里,在社會上,在那個信息爆炸的環境中,只要不是太過懶惰自棄,總會養成這樣的邏輯分析和理性的思維。
可那二十余年的正常和尋常,放在這個時代就是超凡,朱達看著沉思的村民們,心里突然有了自信,突然覺得自己很強,自己或許沒有適應這個人吃人的社會,要努力學會武藝,學會殺人傷人的本領自保,但自己也有優勢,有系統的學習,有廣博的雜聞,有處理復雜情況的鍛煉和實踐,這就是自己的優勢,而且是極大的優勢。
朱達原本意識不到這些,因為他覺得那二十余年所學習到所經歷到的一切,是那么的理所當然,就和魚在水中,鳥在天上一般,可這些日子的經歷讓朱達知道,這一切并不是那么的理所當然,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當年在課堂上,老師曾說過典故,你們現在不認真學習,是因為你們覺得上學是理所當然,覺得上大學也是理所當然,你們知道向前十五年,有多少人只能上六年學嗎?甚至連六年學都上不了,你們知道在前三十年,很多人都上不了學嗎?你們知道更從前的時候,連活著都很難嗎?
當時大家都是無所謂的態度,即便朱達自己出身福利院,也沒覺得老師所描述的如何激勵人,溫飽和教育難道不是最基礎的嗎?直到朱達自己上了社會,了解的更多,才發現老師所說的在國內還有殘余,在外面的窮苦國家還是慣常,一切都沒那么理所當然。
到這個時候,看著下面渾渾噩噩的村民們,朱達突然覺得豪情壯志充滿胸懷,他用力的握緊了拳頭,不是為了鼓勁,而是讓自己冷靜下來,歸根到底,自己還是個窮苦農戶家的少年,不管有什么志向,不管有什么本領,現在最要緊的還是活下來,好好活下來,更適應這個時代,這樣才有資格談其他。
“......朱家小子說的也有道理,都是一個村的,沒道理別人為咱家忙活,咱一點忙不幫......“
議論聲又是響起,大家漸漸通情達理起來,這個時候,沒有人說人丁單薄的朱家為什么不去的,這不是因為向伯的威懾,而是覺得理所當然,這一席話后,朱達隱約已經有點主心骨的意思了!貓撲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