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龍以左

46.平凡即喜樂(二)

男人將手中的飯碗遞給身旁的妻子,“我吃飽了,還剩下點,你吃了吧,餓著誰也不能餓著孩子。咱們相當于三個人,我已經吃的夠多了。你和孩子各占兩份。”

妻子盯著男人粗糲寬厚的手,骨節粗壯,掌心滿是厚繭,就是這樣一只手緊握著男人一點點剩下的糧食。

廟中的余糧連她都只能吃到半飽,何況是她習武的男人?有時在深夜餓的醒過來,目光往身后瞥過,便會看見男人抱著她,用自己充當床鋪,眼睛里滿是血絲,男人的肚子騙不了人,響的如同雷震。

若是在平常,以男人的本領在深山中打獵是件再平凡不過的事情,有山中的獵物,男人根本餓不著肚子。但如今血云連天,數十日看不見陽光,打獵無從談起,夫妻二人只能以寺廟中的一點余糧艱難為生。這還是建立在廟中主持道行高深,不食五谷的前提下。

女子想將飯碗推回男人那邊,可她這點力氣根本推不動男人的手腕。男人的手和握住的碗就像磐石一樣橫在她面前。

這時,廟中后院傳來響動,李熄安提著一大扇豬肉走了進來。

男人頓時眼睛都盯得發直了,眼冒綠光,見李熄安靠近連忙迎上去,“主持這是……”

“以前待在廟中的香客贈與的,當時管事的人沒有留意,便一直擱在角落,我也是今日才發現。”李熄安掂量了下手中的一大扇豬肉,“還挺有分量,是最好的排骨肉,留著我也用不著,剛好給你們夫妻二人燉了。”

“這……”一份突如其來的大禮讓男人大驚失色。

“就這樣吧,你夫人廚藝很好,這扇豬肉就交于你了。剛剛好,明日破曉之刻,血雨將息。停息三日時間,你們不是要趕往山南的路錦鎮么?三日時間綽綽有余了,這血雨連著下了這么長時間,路上你很難找不到別的吃食,吃不完的備著路上也有大用。”

男人面色不定,終于,他向李熄安抱拳跪地,火光下,男人的聲音低沉而堅定,李熄安坐在他的前方,篝火搖曳,將他們二者的身形渲染成戲上的剪影。

“前輩,孫某可授家中武學,前輩可能看不上這點粗鄙之學,但若是什么都不做,愧對我習武本心!前輩幫了我夫妻二人如此之多,無以回報,只得以畢生武學向授!”

男人頭腦發脹,此時饑餓感已經感受不到了,他只感覺愧對這般善意。

因為他什么也沒有,一把安身立命的刀,一身他人瞧不上的武學造詣,唯一能讓對方收下的還是自己妻子的祖傳手鐲,這叫他如何能安心?

“行。”男人低著頭,在上方傳來李熄安的回應。

男人當即大喜。

一只手將他扶了起來,李熄安拋給男人那扇豬肉,“先吃飽吧,之后的事之后再議。”

火光擺動,肉香四溢,男人吃的滿嘴油光,直呼過癮,下意識抬起手想叫人抬來一壇好酒,卻突然想到這一切都消失了。

可依然有一壺酒放在他張開的手掌上。

他愣愣地看向坐到篝火對面的主持,手中酒壺的觸感有些不真切。

他還沒有打開酒壺,李熄安比他先喝起來,酒香勾魂,飄過來的酒香只是輕輕嗅了一口,男人便知這是從未嘗過的極品美酒!

“主持,這……”男人覺得掌心的酒壺有些燙手。

“你們武夫話都這么多么?該吃肉不吃,該喝酒不喝。扭扭捏捏的,不像個耍刀弄搶的漢子。”李熄安頭都沒抬。

“哈哈哈哈!好!”男人大笑,“主持!我敬你!比起那天上大家,您老前輩更值得我這杯酒!從今往后,若是我一家子有幸活了下來,一定給您擺上尊位,不管他人如何想,咱把您給供著,我的子孫后代都拜您老!”

觥籌交錯,酒液剔透,男人酣暢淋漓。

“這酒……”男人搖晃,舉起還未喝干凈的酒壺,“我還從沒喝過此等好酒!醉一回!”

溫暖的橙黃火光驅散長夜,任由廟外大雨傾盆,妖異肅殺,這一方小地安穩寧靜,女子嘴角帶笑蜷縮在男人懷抱里,男人流著哈喇,闊刀放在身旁,握刀的手在這數十日里第一次松懈下來,將自己的妻子環抱。

有人起身,給喝了大半的酒壺重新裝滿了酒,又將一只玉鐲給女子戴上。

火光熄滅。

人影從火中取出了劍。

天亮,久違的日光透過破廟的門窗照射進來,讓男人迷迷湖湖地睜開眼。

一個激靈,翻身握刀。

他怎么了?昨天發生了什么?他現在什么也記不到,最后的記憶竟然是個從未見過的畫面,他和一個年輕人喝著酒。不是蒼老的主持,是個披著赤服的年輕人,那雙眼睛里沉淀著金子,一晃一晃,比太陽還明亮,他現在都還記得。

隨后,他瞥見廟中的火熄滅了,窗外灑進陽光。

廟中的塵埃順著陽光的軌跡舞動,照亮廟中他一直靠著的圓柱上的朱紅漆面,男人深呼吸,仿佛獲得了新生一般。

他沐浴在陽光下回想之前發生的一切,如在夢中。

廟中主持,從未熄滅的篝火,稀少但吃不完的余糧。

“哈哈……哈哈哈哈!”男人突然大笑,笑中含淚,他背著闊刀,緩緩走上前對著山外太陽升起的方向鄭重一拜。

竭力嘶聲道:“黑石山九錦鎮孫毅,今生,后生,生生世世,不忘閣下大恩!”

一聲悶響,男人以頭撞破了廟宇門欄。

一雙細膩白凈的手覆蓋住男人的手背,他的妻子也跟著跪拜下來,鄭重地磕了三個頭。

“這是?”男人瞅見自家妻子的手腕上多了個物件,便是那只玉鐲!

女子苦笑,“醒來便是如此,摘不下來。”

她抬起手腕,示意男人去看玉鐲深處那海浪般的紋路中浮動的金光。

男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起身,女子則背上包袱,兩人對視一眼,輕輕關上了寺廟大門。

說來奇異,連天大雨,山中竟無泥濘,干凈地猶如這數十日不是大雨而是晴朗長空一般。很快,兩人的身影向著太陽的方向走進深山中。

誰人也不知曉這二人的命運將會如何。

這善界大地,律法之爭,凡民頃刻死傷萬萬,他們甚至連這歷史波濤中的一粒水花都算不上。

可那又如何,他們依舊在前行,就像千千萬萬個善界中的凡民一樣,尋找自己在亂世中的一隅歸宿。

“對了夫人,我想好孩子的名了!”

“哦,說說看?”

“就名……金童!”男人氣宇軒昂。

“這是什么古怪的名兒。”女子嗔怪。

“我覺得挺好啊!”

一路上,漸行漸遠,漸行漸遠,直至兩人的身影再也無法看見。

李熄安站在廟上,提著昏劍,目送他們離開。

“平凡即喜樂啊,平凡即喜樂。有時我也覺得凡民挺好,不用成天想七想八,過好自己就夠了,想當初,最快樂的時光竟然是我在村子里的時候,打個野雞夠我吹噓好一陣子,釣上條大魚更是能圍著村子跑上一圈。宇宙那么大,但也未必非要去看一眼。”玉佩中,李成器翹著二郎腿,唏噓道。

“上人你呢,感覺怎么樣?”

“那小子取名確實沒水平。”李熄安回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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