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53章冒進
女真的部落分屬極其雜亂,部落數量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想統一女真的人多如牛毛,為什么幾百年來就努爾哈赤成功了?這是有原因的。
對于奴隸制的社會來說,統治者的壓力一貫來自外部的敵對勢力,而內部的勢力很難對他們造成威脅。因為權力的高度集中,幾百年來女真人的頭領就沒想過要如何整合提升內部的勢力——包括中層的部屬和底層的奴隸。努爾哈赤是第一個這么干的。
權力不是來自上級授予,而是來自下級服從。這個道理并不是所有人都懂。
《滿文老檔》中記錄了很多女真小部落甚至蒙古人千里迢迢投奔建州部的事,早期為努爾哈赤立下汗馬功勞的五大臣有四個算是外來者。這位建州部的大汗用紀律約束,用恩惠拉攏凝聚實力,才在幾十年的戰爭中壯大起來。
今天和卓帶兵進襲草原,蒙古人一盤散沙的毛病在遭受兩次痛擊后就暴露無遺。僅僅死了兩千多人,十幾萬人馬,數萬青壯就束手無策。開頭那股子愣勁被強行打下去后,誰都不愿意再上去送死。而這個關鍵時候,阿敏帶來的三萬女真大軍就能硬頂上去。
建州女真擅長步軍,列陣齊整。他們的火器裝備數量超過一半,訓練要遠遠好過漢人奴隸組成的‘天佑’軍。當他們上陣時,對面的國防軍和民兵明顯有壓力。
距離五百米,國防軍的營屬火炮就開始發射實心彈。炮聲中,一發發的鉛球在平坦的草原上打出漂亮的跳彈路線。彈丸猶如在水面上飄飛,一起一落就能造成好些人員的死傷。
盧象生剛剛用火繩槍打了幾發,覺著自己打死了幾個韃子,也算是經歷了戰陣。他心里洋洋得意,便對這戰爭有了輕視,覺著打仗不過如此——北地的異族也不可怕嘛,一伙民兵隨便練練,三下兩下就能收拾了。
因為表現的還不錯,盧象生就被派去給一個炮組當搬運工,主要是幫忙搬炮彈。因為按照條例,炮位上是不允許存放太多炮彈的。基本上是用多少,搬多少,嚴禁將炮彈堆在炮位上。
營屬火炮使用定裝彈,一個木箱里裝兩發。盧象生蹲在后頭的彈藥車旁看著,透過臨時構筑的炮位,就能看到幾百米外正在不斷推進的女真人。當看到己方的炮彈在敵人的隊列中打的血肉亂飛,甚至隔著幾百米都能看到飛上天的殘肢斷臂。
而那些女真人就好像啥事都沒發生一樣,繼續排著隊朝前走。既不快,也不慢,一直保持穩定的步速,盧象生對此當場看楞了。剛剛蒙古人騎馬沖鋒可以說是剎不住勢頭,也可以說是氣勢上來了不顧生死。可眼前這排著隊慢條斯理的樣子,才是真的漠視生死。
“他們……,他們怎么能這樣?”盧象生呆住了。他看向周圍,希望有人能解答。可周圍也是民工,他們對剛剛蒙古人的沖殺都不再害怕,反而是女真人這慢慢上前的步伐把他們給嚇住了。盧象生繼續喊道:“這些還是人嗎?他們不害怕嗎?該不會是傀儡吧。”
盧象生在火炮后頭都能被炮擊的響動弄得心慌意亂,他自覺若是自己直面炮擊,第一時間就會扭頭逃跑。可沒人解答他的疑問,只有炮位上的火炮一直在隆隆作響。
正指揮一支千人隊的濟爾哈朗又緊張又興奮的瞪眼看向前方。荷蘭人教這‘排隊槍斃’戰術時就強調了紀律,并且用些公式表示在多遠的距離內遭遇何等火力將會有多大的殺傷,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如果敵人有多少門火炮,多少條槍,多遠的距離,己方會死多少人。
數字都是冰冷的,可直面火炮的壓力是實實在在的。
濟爾哈朗剛剛還跟自己哥哥面前逞英雄,可現在他真的帶隊上來后,就發現遠處那門炮給他帶來巨大的精神壓力。荷蘭教官說距離遠死不了幾個人——可面對火炮,這死亡不分高低貴賤,完全是賭命。
普通女真士兵的壓力可以由隨行的薩滿神父寬慰化解,他們的頭腦在祈禱聲中就跟石頭般生硬,對死亡完全不為所動。可濟爾哈朗的壓力就要靠自己承受了,他已經有點兩股顫顫,膀胱帶著尿意。
濟爾哈朗向三位一體下凡的野豬皮教皇祈禱,希望能獲得幫助。他確實獲得了幫助,整個千人隊的陣列上亮起光輝,一來穩住了陣型,二來提供防御。可這點防御對于炮彈來說毫無用處,遠處那門炮每次開火還是能打死好幾個人。
可怕的是不知道下一發炮彈會打死誰?
濟爾哈朗還年輕,他期望轟轟烈烈的戰爭,而不是這種等死的賭中彈概率。他特意挑選了只有一門敵方火炮的攻擊面,可還是被那門炮打的要精神崩潰。
“加快速度。”濟爾哈朗忍不住下達了這條命令,他臉色漲紅,呼吸急促。再這樣慢條斯理的走下去,他就算不被打死也要被心理壓力弄得喘不過氣來。千人隊在他的指揮下立刻提升了幾乎一倍的速度,從原來的齊步走變成小跑。
而濟爾哈朗這一命令還帶來連鎖反應,因為沒人可以阻止他,其他千人隊的女真軍官也只能跟上。畢竟承受壓力的不止他,大家都恨不能快點上前開打。當有一個人破壞規矩而得不到糾正,規矩就會很快不存在。
很快濟爾哈朗又下了個命令,“隊列間距加大。”
小步跑動加快了速度,卻也破壞了隊形。不過這好歹減少了暴露在炮火下的時間,也不是沒好處。可跑得快,女真人的千人隊就一個個的進入火炮三百米范圍,對面的實心彈立刻換成能在空中打轉的鏈彈。
一發鏈彈飛過來,把四五名女真士兵攔腰打斷。一直保持穩定的士兵情緒都出現一陣騷動,那是在他們后頭的薩滿神父都感到害怕了。鏈彈甩出的血水撒到了濟爾哈朗的身上,這個年輕的女真貴族更加抓狂。于是他要求把隊列間距加大,這樣能少死點人。
“主子,隊列大了可不行。”一名女真老卒忍不住前來勸告,“大汗過去帶我們打仗,都是要把隊列排的密密齊齊。隊列若是散了,可殺不了人,反而要被人殺。”
剛剛的鏈彈讓濟爾哈朗緊張的渾身冒汗,他也知道隊列散了會導致失敗,可隊列太密了,對面的火炮就爽了。他顧不上搭理那名老卒,反而再次喊道:“沖上去,沖上去再列隊。”
女真老卒想攔也攔不住,只能握著一柄鐵矛跟著沖鋒。他口中還嚷嚷道:“錯了,錯了。仗不是這樣打的。既然怕漢人的炮,我們便不能這么沖。這一開始就注定了要輸。”
在女真步陣進入一百五十米后,國防軍的火炮很干脆的換了罐裝霰彈。雖然對面的隊形松散了許多,可一發霰彈打過去還是能輕松打死一片的女真步卒。
叫嚷的老卒在隊伍中沖啊沖,一波彈雨噴過來,就將其當場打倒在地,渾身血水亂飛,動彈不得。他至死都在喊著‘仗不是這樣打的,我們要白死了。’
濟爾哈朗卻覺著自己做對了,他帶著自己的千人隊一路從幾百米外頂著炮火到距離漢人大軍百米的距離。草原上地勢平坦,這期間花了大概三分多鐘,算是很快了。而對面那門炮打了十來發炮彈,尤其是在距離拉近后,更是一口氣打了三四發過來。
“幸好,幸好我下令散開隊形,快點跑過來。”濟爾哈朗覺著要不是自己臨場下令加快速度,還不知道要挨多少發炮彈。現在損失雖然不小,卻也就六七十而已。女真步陣士氣尚在,已經能夠開始對射了。
“列隊,列隊!”濟爾哈朗好歹知道排槍就是要列隊,否則散開了壓根打不死多少人。他尤為痛恨對面那門火炮,舉著刀就指向漢人炮兵的炮位。那是個臨時構筑的炮位,無遮無擋的,是個集火的好目標。“瞄準那門炮打,瞄準了打。”
舉著火繩槍的女真步卒急匆匆的開始列隊,可當濟爾哈朗下令開火,卻發現自己寄予厚望的火銃手們全都在重新裝火藥——就不提草原上亂吹的風,光是這一路小跑過來,火繩槍上的引火藥早就顛沒了。這是不可能事先裝填的。
這爭分奪秒的時候打不響,濟爾哈朗都不知道該罵誰,要罵也是罵他自己,是他下令跑上來的。他不但自己跑上來了,還連帶附近好些女真千人隊一窩蜂似的全跑上來了,結果大家跑上來都得重新整隊,裝引火藥。雖然就是一會的功夫,可這也要時間吶!
就這么點時間,對面的國防軍先開火了。
當建奴的步陣隊形開始集中,燧發槍的槍手們就開始瞄準。等對面低頭裝火藥,成排的槍口就噴出火焰和白煙。一連串的槍聲,好不容易列隊完畢的女真步陣就倒下了一批人。
濟爾哈朗站在第二排的位置,覺著自己已經很勇敢了。就當他等著手下把引火藥裝好,眼前忽然一亮,擋在他前頭的一名火銃手軟軟的倒下了。他不明所以,連忙又朝后站了一排,就準備再次舉起手中的彎刀。
結果這刀還是沒落下,對面又是一陣排槍,濟爾哈朗前頭的火銃手又啪嗒一聲中彈倒下了。這相隔百米的距離,都還沒到火繩槍的最佳射程。濟爾哈朗完全是按捺不住要先打一波提升士氣,可現在己方士氣沒提升,人卻倒下了不少。
連續兩次被國防軍搶了先,濟爾哈朗再也等不下去了。他也不朝后退,賭氣般的揮下彎刀喊道:“裝填好的就打過去。”
砰砰砰……
對決的雙方同時打出了一波彈丸,濟爾哈朗滿心希望對面的漢人也能嘗嘗自己的厲害。可槍響之后,他卻覺著胸口如遭錘擊,好像有人用狼牙棒給他來了一擊狠的。他臉色一白,撲通就跌坐下來,渾身的力氣開始消散。
“我被打中了?我是個主子,我是個貴人,我是這千百人的頭。這槍彈真是不長眼,怎么會這么快就把我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