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虔誠的人呀。”坐在施蒂芬娜夫人身邊的老牧師帶著典型希臘發音的感嘆響了起來。
不過似乎整座主殿里沒什么人愿意接他這個茬。人們依然低聲議論著倫格發下的這個誓言,甚至有人因為聽到老牧師的話還輕輕的發出幾聲譏笑。
“虔誠是毋庸置疑的,可更重要的是一個人更應該知道虔誠意味著什么,而不是只簡單的為虔誠而虔誠。”坐在埃施瓦伯爵夫人身邊的年輕神甫微笑著對旁邊的伯爵夫人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可那種清晰的談吐和與年齡截然不同的穩健,讓人不由得就對他產生出一股敬慕。
“說的對,這是真正的智者之言,”坐在這個年輕神甫旁邊的波多利克主教搖晃著他頭上那頂白色的小圓帽不住的站起來又坐下“這才是對上帝教會的真正解釋,不是無謂的呻吟和毫無意義的感嘆。”說著,主教用一個很明顯的斜視輕蔑的掃了一眼對面的老牧師。
在眾人陣陣低聲贊同聲中,年輕神甫向旁邊的埃施瓦夫人微微點頭致意,他并沒有因為得到眾多的支持顯出任何得意,反而很謙虛的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然后饒有興趣的看著站在下面的倫格。
“因忠誠而得到獎賞,因背叛而受到懲罰,因信仰而最終得以升上天堂,這是上帝賜予每個人的恩典。”被波多利克主教駁斥譏諷的老牧師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不快,他站起來,平靜的向兩位伯爵夫人表示尊敬之后,走向倫格。
“能在這個年紀見到一個被稱為‘上帝的寵兒’的奇跡,這對我來說就是個恩典了。這世界上太多的人不滿足自己得到的東西了,可我只要自己能得到上帝最細微的恩典就是最大的幸福了。”老牧師的腿腳似乎不很方便,他一步步邁下臺階,而且還彎腰用力捶了捶膝蓋,這讓他看上去完全像個已經沒用的老人,甚至他的聲音也顯得渾濁不清,可他的話卻透出一種對那個年輕神甫毫不妥協的針鋒相對。
倫格抬起頭從帽兜前沿的陰影里看向老牧師,他發現這個看上去行動不便老態龍鐘的老人那雙有些渾濁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著自己。從那張滿布皺紋的臉上,他看到了一股雕刻般明顯的執拗。
“侍從,告訴我是什么讓你覺得自己得到了上帝的寵愛?”老牧師絲毫不在意四周人輕蔑中透著的敵視,他身上那件東正教徒特有的黑色長袍在這些法蘭克貴族們當中顯得格格不入,可他那種透著悠然的神態卻如同正在自己的教堂里給治下的教區教民布道“是什么讓你知道自己不是被其他不可知的、神秘的、甚至是邪惡的東西誘惑呢?”
聽到老牧師的話,倫格心里突的一跳。這個老人的聲音聽上去平靜且有些無力,可他的話卻直刺倫格內心!這讓他覺得這個人簡直就如同一個握著匕首的可怕刺客,在伺機窺視自己的弱點,接下來的就是那致命一擊了!
“尊敬的大人……”倫格停了一下,他看著這個老牧師。
“我是約翰•克馬特教區長,是君士坦丁堡大牧首的掌經主教。”老牧師臉上的皺紋交錯,算是給出了個說不上和藹的笑容。
“請原諒我的失禮大人,”倫格低頭行禮,對這個名字他覺得似乎有些熟悉,可卻又一時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聽說過“您說到誘惑甚至還提到了邪惡的東西,這讓我的確很疑惑。我也想過自己是不是那個被上帝眷顧的人。可是我想不論是誘惑世人先祖的那條蛇還是誘惑圣子的撒旦,他們都是在誘惑做壞事。他們用貪婪和財富以及權力讓無數的人迷失了辨別上帝真意的能力,可我卻聽到了上帝的聲音,在的黎波里城頭的時候,在面對薩拉丁的時候,在選擇和異教徒談判的時候,是上帝賜予了我勇氣和智慧,否則一個如我這樣卑微的侍從怎么能做出這些奇跡來呢?”倫格抬起頭,他的眼睛和老牧師對視著“魔鬼讓人用傲慢炫耀自己,上帝讓人用謙卑滋養自己。而我所做的,一切榮耀歸于上帝。”
“萬能的上帝于我們同在,”這個自稱約翰•克馬特教區長的老牧師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他有些艱難的轉過身,這時候倫格才發現他那一頭已經灰白的頭發亂糟糟的披散在腦后,這讓他看起來倒更像個深居淺出的隱士“至少這個年輕人知道什么是謙卑,他沒有被那些虛幻的榮譽誘惑,這也是上帝辨別我們每個人的關鍵。”
“珍惜榮譽并不妨礙我們擁有一顆虔誠和堅定的心。”年輕的神甫也站了起來。
出乎倫格意外的是,站在神甫座位后的一個修士把一根鍍金的法杖抵到了這個神甫的手里,看著這根上面鑲嵌著個黃金十字架,代表權力和崇高地位的法杖,倫格立刻意識到這個看上去過于年輕的神甫絕對不是什么等閑的無名小輩。
“當我們的騎士為了對上帝的堅定信仰與異教徒戰斗的時候,用榮譽和財富回報他們所做的一切是恰如其分的,就如同我們面前這個侍從,他用自己的虔誠得到了上帝賜予的復活,又用自己的虔誠和勇敢得到了“圣槍守護者”的恩典和榮譽。這個榮譽是上帝對他的獎賞,這是最崇高和值得驕傲的。”
“說的對,這是我的驕傲!”
“我們必須為這個驕傲!”
“說的太好了!”
四周的貴族和騎士奮力發出吶喊,他們不住的為這個年輕主教的言辭鼓掌歡呼,甚至有人還用力拍打得身邊的盾牌發出“咚咚”的響聲。
“上帝既然賜給我們信仰,也同樣會賜給我們傳播信仰的力量,既然如此那么我們就要為這個信仰而戰。一切違背上帝意志的人都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在那個最后的時刻他們的靈魂會被懸掛在地獄的入口作為對背叛者的警示,上帝意志!”年輕的神甫發出一聲高亢的呼聲。
隨著他的高呼,霎時大廳里一片吶喊:“上帝的意志!”
“吉奧瓦尼•羅塔里奧•德•康提主教,這是我聽到過的最動聽的布道,也是我丈夫為之奮斗的目標。”施蒂芬娜夫人從座位上站起來,她替著裙擺向年輕神甫深深鞠躬,耳邊長長的飾墜垂到她高聳的胸前,襯托得她的身材更加豐滿。
“實在不敢當,尊敬的伯爵夫人,”被稱為的吉奧瓦尼•羅它里奧•德•康提的年輕主教謙遜的微微點頭,他略顯文靜的臉上絲毫沒有因為得到這些贊美顯得得意忘形,甚至當他看向對面冷眼看著這一切的約翰•克馬特教區長的眼神也是充滿謙虛和尊敬“不過伯爵夫人,如果可以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能稱呼我的教名,雖然給我起這個教名的人因為他錯誤的思想受到了嚴厲懲罰,可是我還是堅持各位使用這個名字稱呼。這樣就可以提醒我,不讓我走向和他一樣的背主之路。”
“當然,主教大人,如果您堅持。”施蒂芬娜夫人微笑著點頭,然后輕輕呼出了一個讓倫格聽了不由一愣的名稱:“英諾森主教大人。”
“英諾森?!”倫格看著對面這個年輕得有些過分的主教,說起來對一個看上去只有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居然能當上主教,他已經覺得十分詫異了,可當施蒂芬娜呼出這個人的教名之后,倫格立刻就覺得這個主教的年齡并不讓人意外了。特別是當倫格注意到這個年輕人明顯有些過長而渾圓的下巴,和他那個有些歪的嘴巴之后,一副前世曾經無意中見到過的畫像中的人物不由出現在了他的腦海里。
“怎么會在這里見到這個人呀……”倫格的心里無奈的呻吟著。
說起來,如果一個人能在三十七歲的時候成為上帝在世間的最高神仆,那么他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成為主教也就沒有什么讓人意外的地方了。
而這個年輕人,恰恰就是這么一個人。
提起吉奧瓦尼•羅塔里奧•德•康提,倫格實在不知道他是誰。可是說到英諾森這個教名,卻不能不讓他覺得的確是有些“如雷貫耳”。只不過對倫格來說,這個人的出現,卻不是什么好兆頭。
英諾森三世,未來的羅馬教皇!也是傳說中歷史上最有權勢的羅馬教皇!
“自我訓誡,自我懺悔,自我約束,發誓受苦和虔誠,為主基督和基督世界的苦難而痛苦,為上帝的意志不能得到伸張而痛苦,這是一個虔誠者的驕傲,這種驕傲值得宣揚,更值得贊美。”英諾森大聲的向所有人宣布著,他走到倫格身前看著他,然后伸手在空中劃了個十字“主的苦難用黑色來代表,擋住應該享受的陽光是為了時刻不忘記黑暗的罪惡,我在天的主,這是個多么虔誠的人,是個多么值得驕傲的奇跡之子呀,這是上帝贈與教皇最好的禮物了。”
“‘上帝的寵兒’屬于上帝賜給我們虔誠者的奇跡,”約翰•克馬特教區長顯然不能接受自己讓這個還有些乳臭未干的小子教訓的事實,他用沙啞的腔調駁斥著自己的年輕的同行(東正教教區長地位大體等同于公教主教)“這一切都是上帝安排,我相信大牧首一定會為這個奇跡做個盛大的彌撒。”教區長盯著英諾森沉沉的說“我希望這個孩子在完成上帝為他安排的使命之后,和我一起去君士坦丁堡,記錄和取證一切圣跡是我的職責,更何況是創造了這么多奇跡的一個人,居然還守護了神圣的圣槍,這樣的奇跡之子肯定是大牧首期盼親眼見到的。”
“尊敬的教區長,我無意冒犯大牧首,”英諾森很得體的微微點頭,他用手指肚習慣的摸了摸有些發歪的嘴角,然后正色說到:“不過我也希望您能理解一個事實,不論這個年輕人是否是一個羅馬人,可他卻是在一位公教神甫的明證下復活的。所以也只有教皇陛下和尊貴的樞機主教們才有權力和資格,確定這個年輕人是否最終能得到‘上帝的寵兒’這一稱號。”
“是否得到這一稱號于這孩子創造的奇跡有關!”約翰•克馬特教區長盡量把已經有些彎曲的腰身挺直,和對面洋溢著年輕人勃勃朝氣的英諾森針鋒相對,毫不退讓“就在今天,這個孩子還有去和薩拉丁對抗,這就已經是奇跡了。一個只有十六歲的孩子去面對可怕的薩拉丁,難道這里的任何一個人能做到這一切嗎?這難道不是上帝在為他鋪平道路嗎?”
“和一個異教徒的交易居然被渲染成是上帝的奇跡?”英諾森用一種夸張的詫異表情看著約翰•克馬特“事實上我認為這是一種軟弱的表現,我們居然和異教徒談判妥協,這不是很荒誕嗎?教皇難道會允許,或者說在座的所有騎士難道會接受這種屈辱?”他轉著身子看著四周的人,這讓所有人都覺得簡直無地自容,他們紛紛低下或側過頭去,以躲避和這個年輕主教的對視。
“請原諒,主教大人,”埃施瓦夫人臉色難看的打斷了英諾森的環視,她站了起來,始終毫無表情的臉上一片煞白,甚至連她露在袖子外的干瘦手指都因為捏得過緊失去了血色“請您原諒,因為您和教區長大人今天凌晨才剛剛到達,所以我沒有事先轉告,我已經在幾天前派人給我的丈夫雷蒙伯爵送信,我相信伯爵很快就會回到的黎波里,他將帶領我們繼續和薩拉丁戰斗,之前的談判和妥協不過是為了的黎波里城的安危,我希望您能明白,作為基督徒我們會為了自己的信仰現出我們的生命。”
“那可太好了,這正是我來到東方的原因,我希望看到我們所有人都是毫不妥協的。”英諾森的臉上終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走到座椅上重新坐下,然后向對面的約翰•克馬特微笑著說:“教區長,我不能不承認您的威望在整個君士坦丁堡是人所共知的,甚至就是您將來成為大牧首(既君士坦丁堡大牧首,相當于公教教皇)我也不會意外。既然如此,我們還是看看這個年輕人又會創造什么樣的奇跡來吧。”
“愿意奉陪,”約翰•克馬特含糊的回答著,他和年輕的主教一樣并不心急,因為他知道這場“上帝的寵兒”的爭奪戰,是不會那么簡單就見出高低的。
倫格站在大廳的中央,聽著這兩個不速之客之間的唇槍舌劍,他暗暗為自己慶幸著,雖然穿上這身黑色衣袍的初衷和所謂自我懲罰毫無瓜葛,可是他卻沒想到這個誤打誤撞的巧合讓自己的行為得到一種被歪曲了的認可。
可是讓他更慶幸的是,自己因為帶上了可以遮蓋住面孔的帽兜而躲過了被他人看到的譏笑。
倫格實在不能譏笑,他甚至覺得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簡直諷刺到了極致!
當聽到英諾森用調侃的口氣提到約翰•克馬特可能會成為大牧首的時候,倫格終于象想起英諾森似的想起了為什么會覺得約翰•克馬特這個名字如此耳熟,因為正如英諾森隨口說的,這個現在的教區長,在將來某一天真的會成為君士坦丁堡的大牧首!
可真正諷刺的,卻是這個未來的大牧首,將在不久的某一年被他對面那位未來教皇派出的十字軍趕出他的領地君士坦丁堡,成為東正教歷史上第一個流亡的大牧首!
看著坐在大廳臺階上那兩位侃侃而談的仇敵冤家,倫格突然有種想哈哈大笑的沖動。
就在這時,一個悠長的稟報聲又從門口響起:“各位大人們,薩拉丁的使者,尊敬的瑞恩希安老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