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夫人知道自己做出的是無奈卻又唯一正確的選擇,可是這并不意味她就同時選擇了妥協。恰恰相反,在接受這個建議之后,她就一直在想象著該如何去利用這個小侍從的愚昧無知和低賤身份牢牢的控制住他。
可是托爾梅提出的另一個建議卻讓施蒂芬娜夫人感到莫名的沮喪:“你的家族,被人奪取走了圣槍,這就說明上帝對你們的眷顧已經不復存在,那么上帝的選擇是什么?我想應該是更適合的,更能在危險時刻為了上帝榮光不惜戰斗的人,也只有這樣的人,才可以成為圣物的守護者,也只有這樣的一個奇跡,才能對所有窺伺者發出警告,讓他們知道:無恥的窺伺圣物就是對上帝和主基督的侵犯,這需要一個特別的被眷顧的人來完成。這個人是受到上帝眷顧的,是上帝為了圣物安排的,要讓所有人知道,這個人守護圣物的權力,是上帝賜予的,也只有上帝才能收回。侵犯這個人守護的圣物,就是侵犯主基督的意志!這不是我們的選擇,是圣槍的選擇,而這個人恰恰就在我們當中……”
這個人,就是眼前的這個侍從,這個自己不久前還一直忌諱、憎恨的人,卻要在這個時候從自己手里接受守護圣槍的光榮!
更令伯爵夫人畏懼的是,這個人,顯然知道了自己的無奈,這讓她覺得簡直是個災難。
看著這張完全對自己透出同樣敵意的年輕的臉,施蒂芬娜夫人在心底不由暗暗發出一聲苦澀嘆息:“上帝饒恕我的罪吧……”
“安達契的倫格·朱里安特·貢布雷。”伯爵夫人深吸了一口氣,她盡量把聲音放的平緩,好讓自己能把下面的話說完“當圣槍遭到偷竊的時候,是你守衛了圣物的安全。而圣槍的力量賜予了你勇氣,使得你完成了一個侍從無法肩負的使命。”她看著這個侍從,在他的眼中沒有對主人,對貴族,對圣物的敬畏。唯一有的是一絲迷惑和有一絲難以掩飾的興奮。
“侍從,面對這一上帝的恩典,你能發誓永遠守持虔誠的心嗎?”
“是的夫人,我能。”
“侍從,面對一切上帝和主基督的敵人,你能發誓永遠為了榮光而戰嗎?”
“是的夫人,我能。”
“侍從,當神圣的審判最終到來之前,你能發誓用生命保衛沾染有主基督圣血的圣物嗎?”
“是的夫人,我能!”
“愿在天的圣父賜予你這守護奇跡的權力和責任,愿圣子的苦難之光照耀你找到救贖的道路,愿圣父與子的奇跡賦予你應得的信仰和對領悟上帝意志的智慧……”
隨著伯爵夫人聲音的低落,隨行神甫把一個小小的錫盤送到了夫人的手上。
施蒂芬娜夫人深伸出手指輕輕沾著錫盤里的圣水,然后她虔誠的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然后再次沾了圣水,隨著她手指在倫格頭頂的劃過,一絲清涼的水滴滑下了倫格額頭。
“在這里我以我家族和領地封號的名義宣布,安達契的倫格•朱里安特•貢布雷,你將成為圣物的仆人,衛兵和見證著。作為你的授名領主,我承認你守護圣物的權力,作為圣物的仆人,我承認你守護圣物的身份,愿主賜予你力量,勇氣,好運。”
隨著施蒂芬娜夫人誓言的結束,神甫捧著十字架走了過來,他先是把十字架高高舉起,然后在一陣低沉的祈禱聲中把它掛在了倫格的脖頸上。
“主賜予你虔誠,勇氣,好運,基督的苦難即是你的苦難,以此苦難贖你的罪,阿門!”
“誠如主愿,Eseperanzae!(拉丁語:如主所愿)……”
始終低著頭的倫格突然抬起頭,兩眼看著神甫胸前的碩大的十字架,開口說出了一句令神甫、伯爵夫人和站在不遠處的托爾梅都呆若木雞的拉丁祈禱詞。
“哦,上帝……”
年老的神甫變調的低叫了聲主子的名號之后,差點一頭栽在地上。
看著眼前這幾個象看怪物的時候盯著自己的貴族,倫格的心里這個時候卻無奈的苦笑著。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所知道的古典拉丁語,也就有限的那么一點,那還是當初為了賺稿費給一個希臘旅行社寫隨團廣告的時候惡補的,可他當時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會在這種際遇下用上了。
“不能不說,這還真是個‘奇觀’。”倫格看著眼前幾個面色呆滯,舉止失常的貴族,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譏諷般的宣泄感。
圣槍在自己的隊伍里!自己是在跟隨著守衛著圣槍的家族前進!那柄奇跡之槍上沾染著神子圣潔的血跡!通過這血跡,可以感召到上帝的威嚴和榮光!
令人激動的人們不停的訴說著這個讓他們振奮,驚喜,痛哭,瘋狂的消息。
所以之前不知情的騎士和侍從這個時候更是挺直了腰板,他們的眼睛是向下看的,對于任何一個接觸和試圖向他們打聽消息的外人,他們都是先警惕的盯上幾眼,然后在對方賭咒發誓表白自己虔誠之后,才稍微屈尊降貴的向對方點點頭,然后就開始敘述起那個自己親眼所見的“奇跡”。
至于那些偶然和這個護圣之旅(天知道這個名字是怎么傳出來的)一起走完這段路程的朝圣者,則更是把自己的這次際遇當成是上帝對自己最后的考驗,甚至有人已經高喊著,這就如主基督在圣山上接受最后的考驗一樣,是上帝在用苦難和煎熬試煉他們的虔誠和堅定。
至于那些在不久前在襲擊中的死者,在所有人嘴里也成為了護圣之旅路途上偉大的殉道者,以至已經開始有人私下議論是不是在羅里希德的姓名前添加一個“st(圣)”綴名了。
“圣羅里希德?”坐在一輛半敞著帳幕的馬車上的倫格,念叨著這個稱呼發出低低的微笑,實際上他有一種想大笑的沖動,盡管他知道自己絕對不能那么做,事實上連他自己都必須承認這個可笑的“事實”。
“主啊,這可真是一個諷刺。”
托爾梅看著倫格臉上抑制不住流露出來的笑容無奈的搖著頭,然后他又轉頭看著自己的這個侍從。
的確,倫格•朱里安特•貢布雷依然是他的侍從,甚至就在伯爵夫人以儀式的方式承認倫格圣槍守護者身份之后,托爾梅還用主人才有的權力授予了他一柄騎士副劍和成為自己決斗見證人的資格。
但是,在內心里托爾梅卻不能不承認,眼前這個和自己一起落難,一起被俘,一起逃亡過的羅馬人,已經開始變得讓自己認不出了。
是從得到圣槍的時候才開始的嗎?托爾梅暗暗沉思,可他很快發現,事實上自己從來沒真正了解過眼前這個小羅馬人。
當在奴隸船上聽說到那些船員議論他那神奇般復活的時候,托爾梅只認為那是道聽途說。至于后來的一起同生共死,則更讓他認為眼前這個羅馬孩子并不是那么令人感到神奇的存在。
但是現在,當他想到這個孩子在得到圣槍之后的那種行為,還有儀式上他居然不可思議的說出了一句連很多貴族都不懂的拉丁祈禱詞之后,托爾梅突然覺得自己始終自認還算熟悉的小羅馬人,原來那么陌生。
“奇跡總是在不經意之間發生的,否則就不會體現出這是上帝的意志,”倫格毫不回避的迎著托爾梅的眼睛看過去,然后他點點頭“大人,我想知道真相。”
從儀式結束的那時起就一直在等待著這個時候的托爾梅,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氣,始終擁堵在胸膛里的郁悶這個時候終于有種即將疏散的快感。
“你想知道什么呢?”他撫mo著胡須微笑了起來,既然已經無法回避,作為一個騎士的尊嚴和自信,讓他覺得也的確到了一個該了斷的時候了。
“一切的真相,”倫格并不認為自己現在的口氣有多么無禮。勇氣是隨著身份地位的變化而變化的,現在的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所擁有的奇妙身份,或者說是扮演的奇妙角色“大人,告訴我關于羅里希德的事,還有關于伯爵夫人的,告訴我為什么她要殺害我,為什么我在拯救了她兒子性命之后會被她恩將仇報!”
“倫格,我知道你的憤怒,甚至在儀式上就看出來了,可是我要求你,或者說是請求你原諒施蒂芬娜。她的行為的確有罪,可這都是,都是出于一個母親的愛……”托爾梅無奈的嘆息著,他從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要面對某個侍從的詰問,更沒想到發出這個詰問的,會是自己的侍從“一個母親的愛,倫格,你也許無法理解,我也無法理解,可是這種愛的力量是巨大的。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兒子,上帝呀,原諒她和他的罪孽吧。”
“這究竟是因為什么?”倫格莫名其妙的看著眼前的騎士,他知道自己可能要真要聽到稀奇古怪的理由了。
“arsenokoitê?”(古拉丁語:孌童,同性戀)
倫格看著面前的托爾梅,先是有些意外,然后才發出一聲“撲哧”的笑聲。
他實在沒有想到那個脾氣暴躁膀大腰圓的漢弗雷居然有這種性傾向。不過來自后世的習慣讓他覺得這也不過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事而已。而且回憶起來,倫格還依稀記得自己在后世也曾經接觸過同性戀者,這讓他只覺得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的看著托爾梅那如災難降臨的表情有些好笑,可當他突然想起中世紀里殘酷事實的時候,他立刻意識到,這實在是危險無比的一個理由。
“你們,哦,我是說在大人你和夫人的心目中,難道你們認為那個貴族小少爺會對我有興趣嗎?或者說,你們認為我也是個和他相同的人?”
“當然不是,”托爾梅有些發窘,他覺得很納悶,以前怎么沒發現這個小子說話這么咄咄逼人呢?或者,這一切真的都是圣槍的原因吧“不過,倫格,你應該知道這其中的危險,也許作為一個幸運兒,你不會被魔鬼誘惑,但是魔鬼卻可以誘惑任何一個普通人。漢弗雷是這樣,我們也是。”
“魔鬼的誘惑?”倫格輕輕念叨著這句曾經貫穿了整個中世紀數百年的話,就是在這句話的引導之下,無數的人遭到審判,殘酷的火刑和血腥的鐵處女在整個西方肆虐。多少人因為所謂被指控著魔和巫女的理由受到摧殘,灰暗陰冷的宗教審判所的深處,如人間地獄般的可怕刑罰,即使是在千年之后也為后人所詫異。
中世紀,一個真正魔鬼橫行的恐怖時代。
看到倫格臉上那種沉思,托爾梅有些恍惚,他不記得自己這個侍從有過這種樣子的沉思,或者說根本沒注意到過。可是當一切發生了變化之后,他才開始認真仔細的觀察這個羅馬孩子。也是到了這時他才想起,之前的這個孩子,也總是一副這種似乎永遠在沉思什么的樣子。
察覺到了托爾梅的注視,倫格盡量把自己的心緒收了回來,自己現在還只是一個小小的侍從,所謂圣槍守護者的光環是那么脆弱。甚至在一瞬間,倫格還想起了將近百年那個“圣槍的發現者”彼得,他最后被活活燒死的結局一時間縈繞倫格心頭久久不去。
“大人,我會守住這個秘密,”倫格對注視著自己的托爾梅輕輕許諾著“雖然,施蒂芬娜夫人的行為,的確傷害到了我,”一瞬間,倫格似乎看到了哥哥雷納德絕望的眼睛和最后死去時的笑容。但是,在內心里他不能不承認,對這個“哥哥”的說不上的來自后世的淡漠,和今生隨時可能會被奪走一切的怨恨,讓他在這個時候對哥哥的死選擇了忽視“你可以告訴夫人,我以圣槍的名義發誓,不會再追究這件事情。但是,我需要她同樣向我保證,永遠不再對我起任何傷害的心。大人,我想我們都很明白一件事:我是圣槍的守護者!”
“是的,圣槍的守護者……”托爾梅喃喃的重復著這句話,這個時候他真正的感覺到,這個侍從已經不是之前自己認識的倫格了。
“至于羅里希德,”
聽到倫格提到這個名字,托爾梅有些煩惱的皺起眉頭,他不知道該怎么對倫格說明這一切。甚至他都有些懷疑這個羅馬男孩是不是知道他即將提起的那些人的名字和他們的身份,或者說是不是知道隨便這些人中任何一個的名字泄露出去都可能會在整個東方,甚至是更遙遠歐洲的基督世界里引起的巨大波瀾。
就在他為之煩惱的時候,他聽到看著車外的倫格輕輕的繼續說:“羅里希德最終為了上帝和虔誠而死,甚至是在火焰中守護了圣物。在人間的罪已經償贖,他靈魂已經得到凈化,圣父保佑他升上天堂吧。”
“唯愿上帝保佑。”托爾梅的心突然放松下來了,他不知道為什么倫格突然不再詢問,甚至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說出這些話,不過他為自己不必去撒謊感到高興,騎士的尊嚴讓他憎恨那些令人臉紅的謊言,所以當聽到倫格這不再追問的暗示,托爾梅立刻不假思索的回應,然后他才意識到,自己在無意間居然使用了應祈語。
這個小侍從,真的是不一樣了。這是托爾梅唯一的感嘆。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車外突然響起的一陣高亢的歡呼聲!
遠處,在微顯蒼涼枯黃大地盡頭,一座孤寂的堡壘矗立在一個凸起的山包頂上。
這個時候,落日的紅色余暉正從他們身后照射在城堡的墻壁上,如同把城堡的邊沿涂上了一層暗紅的色彩。再向遠處看去,已經完全籠罩在一片灰暗暮色中的大地向著東方的盡頭延伸而去。那堡壘就如同守護著通向東方道路的士兵般遠遠的迎接著即將光臨的旅人。
“修喇宋,”站在車梆上的托爾梅輕輕的對身邊的倫格說“這里是的黎波里伯爵國的邊界,是的黎波里守衛的前哨,也是通往耶路撒冷的必經之路。”
看著眼前的堡壘,聞著似乎已經帶著輕微濕潤大海氣息的空氣,倫格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難言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