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很熟悉親切的笑聲。一對中年男女的身影,那是丁超的父母,他想叫他們,可他們卻背對著他逐漸遠去。
一些熟悉卻又叫不出名字的人的身影,還有那些熟悉的建筑和街道……
眼前突然又一片模糊,那些熟悉的東西突然都不見了。
一個奇怪的洞穴,是墓穴,繁瑣的飾紋,異常的墓葬,還有……一個令人恐懼的尖利墓標!
自己是誰,丁超?不,丁超不是已經死了,那自己是誰?活著還是死了?
倫格•朱里安特•貢布雷,這個人是誰?為什么人們都這樣叫自己?
一切又都變得那么模糊,煙塵里夢幻般在倫格眼前扭曲馳騁的騎兵,蒸騰的火焰,揮舞的彎刀和異國氣息的沙漠,最后,一個高大騎士直刺而來的可怕長矛!
“呃!”
一聲擠出的悶哼夾帶著喉嚨火辣辣的疼痛,讓倫格終于醒了過來。
微顯陰暗的光線照射在倫格臉上,他想睜開眼睛,但是說不出的疲勞讓他覺得眼皮灌鉛般的沉重。
一絲清涼的水滴輕輕流淌過他的臉頰,這讓他覺得好受了些。終于,隨著一聲呻吟,倫格終于清醒過來。
頭頂上,一個模糊的身影晃動著,一雙沾著水滴的手輕輕撫mo著倫格的額頭。
“胡斯彌爾,”倫格看著眼前正仔細用一塊薄絲巾擦拭自己額頭的男孩“謝謝你照顧我。”
“不是……是……老,老爺……”男孩費力的解釋著,可越是解釋,越說不清楚,這讓他不由臉色通紅,這樣一來就更說不順流了。
“我知道了,知道了。”倫格費力的笑了笑,對這個男孩子,他始終覺得有些歉疚,畢竟是自己這些人把他牽扯進了這些事情當中。
“這里是……”倫格向四周看了看,才發現自己躺在一輛還算寬敞的駝車里,略顯破爛的車棚頂上,從幾個破洞里灑進的幾縷陽光把陰暗的駝車用光柱隔成了幾段。
“是營地,”胡斯彌爾盡量把聲音放慢下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勢比劃著“老爺,把,你帶回來了,襲擊……我們,老爺去迎敵,把你帶回來了……”
“哦,是嘛……”倫格閉上眼睛,讓自己盡量放松下來。聽著駝車外傳來的風聲,他突然覺得四周靜得有些出奇。
“胡斯彌爾,人們都到哪去了?”
“他們都……都去,送死……”
男孩給了倫格一個讓他目瞪口呆的回答,直到看到胡斯彌爾比劃著在肩頭扛著東西和低頭靜思的動作,倫格才啞然失笑的說:“哦,小傻瓜,不是送死,是送葬。”
“對,送葬!”男孩用力吐出這個詞,然后還小聲的重復著“送葬,送葬……”
“送葬?”倫格突然想起什么,他稍微用力抬頭看著胡斯彌爾“給誰送葬?是,羅里希德騎士嗎?”
“對,就是他,羅里希德騎士,給他送葬!”男孩用力的吐出最后幾個字。
羅里希德,羅里希德……
倫格看著頭上的拱形車頂,嘴里輕輕念叨著這個已經不存在的人的名字,一條似乎無法掌握卻又讓他覺得確實存在的隱線牽扯著他的思緒。
羅里希德,究竟是為誰服務呢?是的黎波里的雷蒙嗎?或者真的是已經死去的鮑德溫四世?
的黎波里的雷蒙,想到這個人,倫格就有些詫異。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是他還是記得這個人的名字。這個在早期十字軍時代最杰出的政治人杰之一,很長一段時間里耶路撒冷的真正王者,據說他的影響幾乎可以在耶路撒冷城的任何一個角落看到。甚至連以天縱之才著稱的鮑德溫四世,都不能不一直聽話的雌伏在這個王國最大權臣的羽翼之下,直到讓他揚眉吐氣的擊敗薩拉丁的蒙吉薩戰役到來,他才真正開始擺脫雷蒙無所不在的陰影。
羅里希德為他才做那些事嗎?倫格想不明白,或者說也不想去廢那個心思。自己的事情還很煩惱呢。
借用這個時代的人對圣槍的盲目崇拜僥幸活下來,的確是幸運的。可是這種幸運還會有多少?是不是就如同一個沙漏里的沙子,總有用完的一天?也許有朝一日,當那個“沙漏”漏空的時候,是不是就該是自己償還一切的時候了呢?
倫格看著頭頂拱形的車篷沉思著。一個始終縈繞他心頭的煩惱這個時候浮現了出來,盡管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之后他一直在有意無意的回避這個問題,但是到了現在,他終于決定不再回避,面對這個絕大的疑惑。
“我往何處去?”
倫格張嘴吐出一句他自己覺得好笑的話,盡管如果這句話在任何一個基督徒聽來,都應該是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
從獲得新生那一刻起,從內心里對中世紀殘酷環境和動蕩社會的潛在恐懼,就讓倫格不住的選擇著躲避,剛剛離開安達契時候的銳氣隨著后來的境遇逐漸消失了,逃亡,不停的逃亡,面對那些隨時可以決定自己命運的人,他內心的對自由的奮爭只能一次次的壓抑下去,這就是中世紀呀,一個千年后沒有經歷過的人無法理解和接受的中世紀。
把雙手舉到眼前仔細的看著,這是一雙還是少年的肌膚緊繃的手,可也是殺過人的手!
自己再也不是那個背著行囊在各個地方和不同風情的城市里,隨意流浪的現代人了,那一切已經不存在了。
倫格不顧旁邊胡斯彌爾詫異的眼神,一陣壓抑許久的痛苦瞬間爆發!
淚水不住的從眼睛里流淌出來,到了這個時候,他似乎才突然明白一件早該明白,卻一直強迫自己回避的事實:他再也回不到父母的身邊去了,他再也不是那個丁超了。自己的靈魂,自己的肉體,自己的未來,一切一切都已經禁錮在這個時代。
唯一自由的,只有思想和精神!
“應該做出決定了!我,該往何處去!”倫格閉上眼睛暗暗對自己說。
站在一個稍微凸起的土丘前,托爾梅陪伴著施蒂芬娜夫人看著剛剛埋葬了羅里希德的墳墓。
死去騎士生前使用的十字騎士劍孤單的插在墳前,就如同他的墓碑。已經剝離了圍布的護木劍柄上刻著羅里希德的名字,被無數次撫mo而十分光滑的手柄圓鈍頭發射著刺眼的陽光。
一切都是那么寧靜,莊嚴,似乎不久前并沒有發生過一次突然爆發的戰斗,更沒有死掉一位或更多位曾經不可一世的騎士。
“塵歸于塵,土歸于土。”托爾梅在伯爵夫人耳邊輕輕念出這句祈告安靜的經文“一切都在這里結束了,他不論是忠誠還是背叛這個時候都已經不再重要,他已經不屬于世人能贊美或譴責的一部分了。”
“我沒想到最后是這個樣子,”施蒂芬娜夫人有些傷感,或者說更象是松了口氣“奧托,也許我真是邪惡了,你知道我的確是要對付他的,甚至想好了必要的時候使用的最后手段,但是……”
“但是,一切突然都變了,是嗎?”托爾梅撫mo著矗立在身前的騎士劍的光滑鈍頭“不需要你動手,更不用背負一個罪責,有人替你完成了這個行動。就如同你讓安排羅里希德偷到了你所謂的圣槍一樣,也有人針對你定下了這個襲擊的計劃。只是,沒人想到,不論是羅里希德還是突然想襲擊你的人,他們最后什么都沒得到。”
“上帝是公允的,”伯爵夫人淡然的回避著這個話題“我只是沒想到,還會有人襲擊我們,不久前遭到的偷襲如果說是羅里希德的惡作劇,那這些人是誰?”
“騎士,他們是真正參加過戰斗的騎士。不是那些靠在貴婦人的比武場上炫耀獲得金馬刺的花童,(花童,一種西方古代暗喻,泛指那些在宮廷城堡里靠女人吃軟飯的)我能感覺的出來,他們那種帶著血腥氣息的戰斗技巧,和勇敢的精神,是經過真正戰斗才有的。”
“可他們是誰?”施蒂芬娜夫人困惑的看著托爾梅“你認為他們是誰派來的?東方還是西方,或者都是?”
“這不是我們現在能知道的了,上帝既然安排自然會有向我們昭示一切的時候,不過這不是也恰好遂了你的心愿?沾染一個基督徒的血是有罪的,可現在的你,是清白了了。”
“別把我想的那么壞!”施蒂芬娜夫人咬著嘴唇轉身走去,她略顯豐腴的腰身挺得筆直,就如同一柄剛剛造出的投矛“我并不知道這一切,更不知道會導致羅里希德的死。”
“你的確不知道,不過你不能否認是你讓羅里希德偷到了你隱藏很好的圣槍。可他沒想到那會是一柄假的圣槍,”托爾梅有些意外的看著伯爵夫人“不過我真奇怪,你怎么敢做出這種事來,你怎么敢偽造圣物!”
“那不是偽造!”伯爵夫人憤怒的盯著眼前的騎士,她的胸脯因為激動不停起伏,兩個半露在在騎裙低領外圓鼓鼓的乳房也因為憤怒顯得格外堅挺“我的家族,是守護耶路撒冷是貴族,為了完成使命我的家族擁有使用‘副器’①的權力。”
“這倒是真的,”托爾梅點了點頭,他把眼睛從伯爵夫人的身上轉向別的地方,然后用撫mo胡須掩飾著自己微現熱紅的臉頰“當初耶路撒冷主教的確曾經允許過為了守衛圣物,可以制造‘副器’迷惑窺伺者的行為。不過,我反而有些奇怪,我的叔叔難道就因為想得到一個掌握‘副器’的權力,就用盡方法的和你母親結婚嗎?這實在是讓人不能相信。”
“很顯然,你的叔叔對我母親的美麗和龐大領地還有財產更感興趣。”伯爵夫人有些不耐煩的回答著,說完她提起裙子的下擺準備離開。
托爾梅突然向前幾步,回避著四周人的注意,裝著攙扶伯爵夫人的樣子,突然一把緊緊抓住她的手腕。
“告訴我實話,施蒂芬娜,你不會撒謊。告訴我實話,那圣槍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我自己去找答案。”
“你想知道什么!”伯爵夫人壓低嗓門低吼著“難道你認為那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我難道會讓羅里希德那個叛徒得到嗎?那是沾著圣血的圣物呀。”
“可是你顯然沒有對我說實話,我的確不是個對每一條教義都十分熟悉的學者,可是我有眼睛,我看的到。當你看到我帶回倫格的時候,你看著他懷里的圣槍的樣子,我永遠不會忘記。而且當你告訴我圣槍被羅里希德偷去的時候,那種絕望也不是能夠偽裝出來的。也許你真的把這件圣物給他了,或者你是被迫的,施蒂芬娜告訴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上帝會原諒你的過錯,不論是因為什么,虔誠的懺悔什么時候都不晚。”
聽著托爾梅的話,伯爵夫人眼睛里閃動起一絲絲的無助和悲哀。
“奧托,對不起,奧托我撒謊了。”
她一邊看似漫不經心的向前走著,一邊用絕望的腔調低聲呻吟:“我沒辦法,真的沒辦法,實際上我的家族守護著圣槍的事,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有人知道了,其中就包括你叔叔,我的繼父。所以他和我母親結婚,甚至還做主把西迪許配給你,只為了更好的控制家族。”她木然的看著遠處的營地,似乎回憶在這個時候占據了她的全部身心“可是不只是他,還有其他人也知道了,他們就不斷的打擾我們,甚至還對我的兒子下手。”
“那個誘惑漢弗雷的貴族……”托爾梅輕輕應著。
“對,他就是其中一個,”伯爵夫人嘴角里透出一股恨意“我原本以為他死了一切就過去了,可是就在剛剛我才知道,一切還沒有過去。而且更糟糕,不論是我的兒子還是我自己,都要為當初的行為付出代價了。”
“是羅里希德?”托爾梅立刻意識到了什么“他發現了……發現了漢弗雷的秘密是嗎?他用這個威脅你是嗎?”
“上帝懲罰我,讓我代替我的兒子遭受懲罰吧,”施蒂芬娜夫人腳下幾乎失去力量的想前蹣跚了幾步,如果不是托爾梅立刻跟上去,并巧妙的掩飾著拉住她,她就可能已經在眾目睽睽之下摔倒在地“他威脅我,如果我不給他圣槍,他就要把漢弗雷的事情說出去,甚至他還威脅說會讓羅馬教會知道,他要讓漢弗雷受到最殘酷的懲罰,要讓我的丈夫名譽掃地,沒臉見人。”
“所以你就屈從了?!”托爾梅忍耐著憤怒低低的譴責著“難道圣槍在你眼里只有這些分量嗎?”
“你會怎么辦!”施蒂芬娜夫人看著托爾梅的眼睛絕望的問“你能理解一個母親的心嗎?你能知道一個妻子對丈夫的愛嗎?如果你知道,你就不會為了一個毫無根據的虛幻傳說放棄西迪,對男人來說也許最偉大的只有圣跡,可對一個女人來說,她還有丈夫和孩子。”
“上帝的意志……”托爾梅慢慢放開了伯爵夫人的手臂,他伸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看著伯爵夫人臉色蒼白的面頰,他呼出一口長氣:“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你忌諱甚至有些憎恨的那個小小的侍從,你一直想除掉他吧,因為你擔心他會導致你兒子的隱秘被人發現。可就是這個侍從,為你奪取回來了你因為兒子的隱秘被要挾而丟失的圣槍。這難道不是一個只有上帝才能創造的巧合嗎?”托爾梅回頭看看已經很遠的那個墳起的墳墓,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倫格不久前突然說出的那句讓他始終在心頭揮之不去的話。
“上帝賜予,上帝收回……“
托爾梅喃喃的重復著這句他從沒聽過,卻在這時突然覺得有著說不完的喻意的話。
①副器:教會在重大活動中使用展示圣物作為提高教眾信仰的方式,可是經常使容易破壞圣物,因此很多活動中使用的大多為仿制品,可因為出現大量假冒事件導致很多人對仿制品是否合乎教規發生分歧,因此教會在1150年的教區主教會議上明確規定了制品的名稱為“副器”,并做出相關的權限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