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張年齡近似的臉,都是那種強悍棱角中滲透著智慧的圓滑,同樣常年被沙漠里的風沙磨得微顯粗糙黝黑的臉頰,唯一不同的是,黑袍戰士頜下稍帶濃密的連鬢胡須沒有象奈里茲那樣經過精心修剪,凌亂的胡須讓他看起來顯得更加彪悍、狂野,也顯得更加危險。
“向偉大的努爾丁的兒子致敬。”
黑袍戰士微笑著扶胸鞠躬,那種彬彬有禮的樣子怎么看都不會讓人相信,就在剛剛不久前,他曾經親自帶領殺紅了眼的馬木留克騎兵沖擊奈里茲的營地,甚至逼迫得這位贊吉王朝最后的王子差點走投無路,飲鴆自盡。
“贊頌安拉。”
似乎忘記了剛才慘境的奈里茲謙和的點了點頭,虔誠的背誦著祈禱真言,然后他甚至還輕輕的對著這個敵人念了一小段祝福經文,以表示對這個險些干掉自己的敵人對他死去父親尊重的感謝。
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的倫格,到了這時候才發現,整個山谷里這個時候除了自己因為還傻呼呼的緊握著一張半開不開的長弓而肩膀疼得要命之外,剛才還劍拔弩張的雙方士兵這個時候早已經卷旗息鼓,甚至有的人已經開始在沙地上鋪開毯子,坐下來吃起了隨身帶著的羊肉干,而就在他們附近不遠的地方,雙方死亡戰士的血漿正把沙子凝聚成一團團暗紅發紫的血泥……
倫格有些不知所措的放下手里的弓箭,他回過頭,看到托爾梅正坐在地上用一塊石頭磨著手里已經非常鋒利的匕首,而那個剛才還被他抵著脖子威脅的薩拉森將領,這個時候卻正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閉著眼睛養著精神。
“如果這個世界沒發瘋,那就是我發瘋了……”
倫格喃喃自語著坐到托爾梅的身邊,這時,一個身穿白色短袍,下巴光禿禿的太監穿過人群向他們跑來。
倫格立刻認出,這就是那個曾經賞過自己一鞭子的“邁哈里德總管老爺”。
“老爺要見你們,是你們兩個人。”太監伸出短粗的手指在倫格和托爾梅中間來回指著“你們最好趕快跟我走,耽誤了時間老爺會生氣的。”
說完,太監還稍微聳了聳鼻子,似乎對他們身上發出的混合著血腥和汗漬的味道很鄙夷的搖了搖頭,轉身調頭,向遠處的大帳走去。
倫格愣愣的看著太監的背影,他實在無法想像這個剛剛還在為獲救歡天喜地的太監怎么會立刻就變出這么一副嘴臉,那種似乎說句話都透著賞臉味道的口氣,讓倫格在心底暗暗腹誹:“太監……果然都是天生的奴才……”
可是當他想到自己遠在萬里之外故國的那些太監之后,倫格只能再次暗暗嘆息:“雖然可恨,可至少這些太監還沒到禍國殃民的地步……”
“這些骯臟的東西,”托爾梅輕蔑的對著前面不停搖擺著肥胖身軀的太監吐了口口水“他們就象一群蛆似的讓人惡心,不論是過去耶穌降臨前的羅馬還是現在的薩拉森人,只要是異教徒都喜歡這些惡心的東西。”
“并不是只有異教徒才會使用太監的。”倫格輕輕嘀咕著跟在后面。雖然知道的并不詳細,可他還依稀記得某些史書上曾經記載著一位拜占廷帝國的公主在遠嫁德國某位公爵的時候就隨身攜帶著人數高達幾十的宦官。
而且這些宦官很快就成了這位公爵夫人饋贈親朋好友的一份不錯禮物,至于那些以主的仁慈和子民自居的歐洲貴族,顯然并沒有因為這來自異教的風習而拒絕,反而大多以能擁有一份這種奇特珍貴的“禮物”而沾沾自喜。
跟著“總管老爺”穿過一隊由戒備森嚴的戰士組成的屏障,倫格和托爾梅走進了那座孤零零的聳立在營地正中的大帳。
帳篷里依然飄蕩著那股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氣,微顯陰暗的帳幕間撒發著陰涼的氣息,走進帳篷的瞬間,似乎外面血腥的世界被立刻隔絕開了。
倫格看著帳幔后那些若隱若現的婀娜身影,不由得想起了那個既迷人又危險的女海盜。他在這些女人當中沒有發現她的身影,這讓他有些黯然。
“也許因為她更受寵,所以在奈里茲的身邊吧。”倫格心里暗暗想著,這讓他心底更加不快,不過也正因為這個,他根本沒有注意前面已經停住腳步的太監,結果他立刻毫無懸念的直接撞到太監肥厚的背上。
他肥胖的身體猛的向前一沖,可好巧不巧的腳下一個小圓桌子成了他腳下擋路噩夢。
“啊!”
隨著“總管老爺”老爺一聲尖利的喊叫,他如同一座肉山般的身體狠狠的向前撲去,夾著盆盆罐罐發出的可怕響聲,“總管老爺”一頭扎進了一大堆絲綢和靠枕當中。
“邁哈里德,你這個蠢貨!”奈里茲憤怒的站起來看著地上像個肉球似的太監,他狠狠的怒視眼前這個給自己丟人的奴才,當他看到坐在對面氈毯上的那幾個薩拉丁的戰士臉上流露出的絲絲嘲笑之后,阿勒頗高傲的王族后裔心中立刻升騰起一股比剛才面對強敵還要激烈的殺人沖動。
看到主人憤怒臉龐的太監這時已經因為驚嚇完全蜷縮在地上,他的臉埋在一堆靠枕里,翹著的肥大屁股不停的顫抖著,這不由讓倫格想起故國那些傳說中和自己主君有著說不清的曖mei關系的宮廷男寵們。
就在倫格暗中腹誹阿勒頗最后王者的時候,一只大手卻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
黑袍戰士看著眼前這個似乎被嚇到的異族青年,不由微微笑了起來。他實在無法想象就是這樣一個臉上帶著稚氣,神態間也流露著不安的小男孩會成為導致自己的行動失敗的源頭。其實他更希望相信旁邊那個始終不發一言卻透著一股穩健的中年異族人,才是那個用箭矢抵著自己額頭的“罪魁禍首”。
至于這個小男孩……“他還太嫩了點。”黑袍戰士心里思忖著。
“我的戰士,是最好的。”奈里茲微笑著走到倫格面前,他的眼睛里閃動著些微贊許,對于高高在上的阿勒頗之王來說,這幾句話對一個馬木留克奴隸,就是最榮耀的賞賜和恩德。
“的確是最好的。”黑袍戰士毫不吝嗇的贊同,他的眼睛始終在倫格和托爾梅的身上閃動,似乎在打什么奇怪主意。
“那么,你準備怎么履行剛才的承諾?”奈里茲突然轉變話題,他鷹一般的眼睛盯視著對方,似乎隨時要從對手的一舉一動中找出破綻,然后伺機發出致命一擊。
“我會帶領我的人離開,”黑袍戰士簡潔有力的做出回應,可說到這里,他濃黑的眉毛突然一挑,然后用一種平靜的語氣繼續說:“而你則會在我們下一次見面的時候被我殺死!”
他毫不顧忌的發出了最明白無比的威脅!
四周的大臣聽到這么直接的威脅,立刻露出來遏制不住的憤怒表情,有的人甚至握住了腰里的刀柄,原本詭異得出奇的平和氣息里立刻摻進來一股令人膽寒的殺氣。
“哈哈,那可真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情,我一直很想知道究竟是誰能幫我完成死亡這個宏愿呢。”
奈里茲大笑起來,而且笑得那么開心,以致所有人都不由產生一種他似乎真的渴望這樣一個結局的錯覺。
“阿勒頗的王者的確有著非凡的膽識……”黑袍戰士看著奈里茲臉上沉穩的笑容,心底里作出了這樣的評價“阿勒頗是敘利亞的眼睛,阿勒頗城堡則是她的瞳孔,薩拉丁哈里發說的多么正確。但是大人有一點沒有提到,這個瞳孔的主人卻在這里……”
一張微帶黃色的柚草紙鋪在已經騰空的小圓桌上。站得遠遠的倫格看著用削尖的蘆管筆在紙上書寫的書記官,不由再次想起那個始終未經證明的歷史傳說:
“相傳阿拉伯的偉大英雄薩拉丁曾經改名換姓遠渡地中海,到意大利的經院中去學習歐洲的淵博知識……”
想著這個傳說,倫格嘴角不由掛起一絲玩味的笑容。不論什么時候,不論什么人都會有自我陶醉的幻想。西方基督國家對東方英雄的畏懼最后歸結出了這樣一個近似荒唐的傳說。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么在野蠻的異教徒里會出現那么一位充滿傳奇和浪漫主義的偉大英雄。也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那些無法接受失敗的歐洲騎士們覺得心里好受些。
可是在想到從現在開始,還要過上幾十年才會由一個窮途潦倒的歐洲畫匠把紙張的制造技術“偷”到歐洲的時候,倫格就不得不對關于薩拉丁“偷師歐洲”的傳說發出感嘆:自我陶醉,的確是人類面對失敗時候的一劑良藥。
就在倫格因為一張柚草紙的出現感慨萬千的時候,兩個涂了黑色墨水的拇指已經按在了剛剛寫就的停戰協議上。
看著從中間撕開各自保存的那份協議,倫格不得不再次為“古人”的誠實守信唏噓不已。
喝下一碗代表著和平——盡管是短暫的幾乎可以忽略的和平的羊奶汁,黑袍戰士突然指著始終在旁邊沉默的參觀著整個談判的倫格和托爾梅微笑著說:“這是兩個忠誠的馬木留克。”然后他很認真的對奈里茲說:“我用十個最勇敢的馬木留克加十匹好馬換他們兩個,可以嗎?”
聽著這匪夷所思的提議,倫格目瞪口呆看著黑袍戰士張了張嘴,可他最終還是沒有發出任何抗議的聲音。盡管來到這個時代的時間不長,可經歷的幾件事情已經讓他知道了個鐵一般的事實:這是個沒有后世所謂公正的時代,是個完全可以由一個人決定另一個或是更多人命運的時代。
很不幸的是,他,倫格·朱里安特·貢布雷不屬于決定者,卻屬于被決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