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就像是一個沙漏,沙漏的一端是憤怒,而另外一端則是愛當一頭被填滿時,另一頭必然只會是空空如也。
這個城市是屬于年輕人的,而潘威廉已經老了。雖然他今年也就五十多歲,不過他早已是滿頭白發,而他的心,也已死去將近十年了。
從他將自己的兒子趕出家門之后,他的心就已經死了。
是他自己扼殺了自己,他不后悔,卻依然痛苦,痛苦的蒼老著。
“老潘,醬油用完了,我記得昨天不就讓你去買了嘛?你就是這樣,老是拖拖拉拉,如果你昨天就買了……”廚房里傳來了妻子三十年如一日的絮叨,她似乎永遠說不厭,永遠也說不煩,正如自己永遠都不會記得早一天去打一瓶醬油一樣。
接下來他會大聲抱怨她的啰嗦,而她會反譏他的大男子主義,接著是一段無意義的爭吵,等吵累了,他們便會安靜地吃完這頓飯,明早他就會去將醬油打回來,為今天的爭執畫上句點。待到明天的晚餐時,她又會發現另一個空著的瓶罐,然后他們就會重復今天的一切。
這是一個永恒的循環,一個潘威廉早已厭倦,卻已無力去掙脫的循環。
當潘威廉正準備“回擊”的時候,門鈴卻突然響了。
慣例,被打破了。
慣例之所以為慣例,就是因為當它們被打破時,永遠不會有好事發生——言先生定理,第五條。
“夫人你好,我姓王,我是一名律師,我想和你還有你丈夫談一談關于你兒子的事。”門外那一襲黑色西裝的男子一邊從門縫里將名片塞給潘夫人,一邊如是說道。
正在做飯的潘夫人沒有戴老花鏡,看不太清這小紙片上寫的是什么,所以她向沙發上的潘威廉招呼道:“老潘啊,快來,有個姓黃的……”
“我都聽見了,而且人家是姓王,不是黃!”潘威廉走到門前接過了名片,只瞄了一眼,便將名片扔到一旁道:“麻煩王先生你了,不過我們并沒有什么兒子,我想你一定是搞錯了。”
“你這老家伙!”潘夫人瞪了一眼潘威廉,撿起了地上的名片,一邊擺弄著保險鎖的插銷,一邊對著門外的“王先生”笑道:“你別聽這個老糊涂的,是小得叫你來的?來來來,快進來!”
“我還沒有糊涂到連自己有沒有兒子都不記得!”潘威廉對著自己的妻子吼道。
潘夫人也毫不示弱地回擊道:“那你告訴我,當初被你掃出家門的人是誰?我在外面偷漢子生下來的野種么?”
自從七年前潘彼得被趕出這個家之后,無論兩人怎么爭執,都不會去提到這個“不孝子”的名字,因為夫婦倆都知道,如果提到了他,那這場爭執,就決不會輕易收場了。這些年過去,他們也早已養成了“不提那個人”的無聲默契。
慣例,再一次被打破了。
“我知道潘先生您和我的委托人已經在七年前斷絕了父子關系,不過我還是希望您能給我一點點時間,讓我把我想說的話說清楚。”王先生進到了屋內,畢恭畢敬地對著潘威廉說道。
“人家都這么客氣了,你就聽聽他要說什么。”潘夫人還在一旁就勢順導:“萬一是小得他有什么事呢?”
“他能有什么事?他有什么事又關我們什么事?”即使七年過去,潘威廉提到潘彼得時,還是一嘴的火藥味:“當初是他不想呆在這個家里,現在又是如何了?是不是錢又花完了?想從他當初不認的父親這里再撈一筆?”
“你夠了老潘!”潘夫人忍無可忍道:“當初是你不聽他解釋,執意將我們的兒子趕走的!小得才不會貪你的錢!”
“哦,是嗎?是不是因為你經常偷偷給他塞錢?”
“你,你……你這個老……”
“呃,雖然我很不想當然你們,不過我能插一句話么?”被吵起來的老兩口忽略在一旁的“王先生”尷尬地咳嗽了兩聲,從包中翻出了一張紙遞給潘威廉:“你的兒子并不是想要錢,而是想給你們錢。”
潘威廉還想爭辯,但當他看到紙上開頭的兩個大字:“遺囑”,他的腦袋一懵,忽然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除了來自陌生人的尊重,現代都市人的第二類感情缺失,就是來自于親人的諒解。
當人們賺的錢越來越多,地位越來越高,他們能夠陪伴自己親人的時間,卻也越來越少。
工作,加班,應酬,兼職……到了最后,甚至所謂的娛樂和休閑,都帶著架設人脈的目的。
和上司與同事之間的關系要維護,和客戶更要緊密聯系,至于自己的家人,那些不需要自己費盡心機呵護的情感,久而久之難免有所忽略。
他為什么總是那么晚回來?他的身上為什么除了酒氣,就是女人輕浮的香水味?做妻子的會這樣憂心忡忡。
他為什么從來不來參加自己的家長會?他常常幾天都不回家,又又憑什么來罵我晚回家?做孩子的會這樣暗暗反抗。
當家人之間出現了不諒解的隔閡,這種隔閡就只會越來越深,最后讓原本相親相愛的一家人,變成相見兩厭的冤家對頭。
愛至深,恨至切,當至愛的人反目,他們之間的間隙會更加難以彌合。
無法獲得家人諒解的可憐人,即使再如何腰纏萬貫,也只是一個可悲的孤家寡人而已。
人,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思考生物,所以“諒解”,遠比“尊重”來得更難獲取。
當然啦,這些限制都是對于普通人而言的,而言先生顯然不受到此種“普通級”認知的限制。
想要獲得諒解,根本不需要千萬句的解釋,或是什么“鐵一般的事實”,所有的言語在家人所受到的“感情傷害”之前,都只是無力的狡辯而已。
只要你的家人還處在為自己的痛苦而痛苦的狀態,他們就根本聽不進你說的任何話。
所以要想解決問題,你要做的就是——用言先生的話來說——“翻轉沙漏”。
沙漏的一端是憤怒,沙漏的另外一端則依然是愛。當憤怒被黃沙堆滿時,“愛”就自然空空如也了。
相反的,當沙漏被翻轉過來,只要有一粒沙從憤怒中逃脫出來,落入了愛的那頭,之后人用憤怒建立起的圍墻就會崩潰,壓抑在心底的愛,就會一下子傾瀉而出。
當愛壓過了痛苦,所有的誤會也就不再重要。
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諒解,言先生不知道,言先生也不在乎——還是那句話,只要客戶的觀感上分不出區別,言先生也不會計較那么多。
其實說到底,人到底能不能徹底的原諒別人給自己帶來的傷害,理解別人的痛苦,都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當一對父母看到面前擺著自己孩子的遺囑和重大疾病證明時,你就算把黑的給說成白的,他們也不會有心思去分辨其中的真偽了。
“雖然肝癌還是早期,不過彼得他卻已經定下了遺囑,希望如果自己走在前面,他的財產能夠全部由二老繼承,而不會分散給……”“王律師”欲言又止。
“他又沒有孩子,女朋友又跑了,他還能把錢給誰?”潘威廉木然地看著面前的遺囑,苦笑道:“還是和以前一樣想一出是一出。他不懂,難道做律師的你也不懂么?”
王律師面色不變,帶著隱隱的悲痛,低聲道:“我當然明白,但你沒有見到當時的情況……”
說到一半,潘夫人再也忍不住,“哇”得一聲哭了出來。
“彼得不僅是我的委托人,也是我的朋友,”王律師一邊輕拍著潘夫人的背,一邊和潘威廉說著:“所以我沒有告訴彼得這份遺囑并沒有法律上的意義。”
“是小……是彼……”盡管拼命地克制著,但身體的顫抖,說話的吐字艱難,卻真實地體現出潘威廉內心的掙扎:“是他讓你來的么?”
王律師艱難地笑了笑:“您是他的父親,您覺得他會是一個得了病就會服軟,就會哭倒在父母懷里的人么?”
“當然不會,”潘威廉笑了,凄然地笑了:“我們潘家的男人,都是長了鐵骨的死犟頭。”
在那蒼老的笑容中,在那滿是皺紋的眼角旁,一滴淚水無聲地滑落。
沙漏,已經被翻轉了。
這是一個屬于王律師和老潘夫婦的秘密,老潘夫婦答應王律師不會讓他的孩子知道今天的事,他們會當作不知道孩子身上的病。
王律師在回去之后,會勸說潘彼得更好地接受治療,畢竟癌癥早期并不是完全的不可醫治。
從“王律師”口中得知自己孩子“心意”的父親,相信不會再對過去的事情苛責,而會抓緊能和孩子渡過的每分每秒。
現在的潘彼得無論再做成什么,都會是父親心中最大的驕傲。而等到“癌癥事件”敗露的時候,言先生早已不知去向何方了。
臨走時,“王律師”還被潘夫人含著淚千拜萬謝,她為了等到這對父子化解干戈的一天,幾乎已經等了一輩子。
這樣看來,潘彼得這道主菜,言先生已經輕松吃下三分之二了。言先生這樣想著,心滿意足地伸了一個懶腰。
“主菜還吃得可口吧?現在你準備拿我這道甜點怎么辦?”言先生的愉悅還沒有持續一分鐘,一個矮小的身影便攔住了言先生的去路。
言先生的臉一僵,無奈地嘆道:“你這個小鬼……是有多陰魂不散啊?”
休息一天半后,終于寫出了一章自己較為滿意的作品。哀嘆,自己果然是慢工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