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咒師

第七章 :死神的生活方式

“有人用命來換金錢,有人想用錢來換命,我只是滿足了他們把金錢帶入這場交易的是你們,不是我,從來就不是我。”

代價:

折騰了差不多一整天,等言先生一行二人來到醫院時,已經是子夜時分了。不過等到走進醫院,姜夜鶯不禁感慨,比起那些所謂不眠不休的市中心商場或步行街,這個空氣中永遠飄散著消毒水味的地方,才是真正的不夜城。即使是在深夜,這里的住院處依舊是連走道都滿滿當當,甚至在一些走道里都有病床,躺在上面的人一些在痛苦地呻吟,一些則輾轉難眠,在旁隨侍的家屬一些表情痛苦,另一些則干脆掩面哭泣。這一切的一切讓姜夜鶯感到有些反胃。

“怎么?這就受不了了?也是,有私家醫生的富家小姐,是不太可能進過疾病高峰期時的醫院的。”言先生在病人與病人家屬之間穿行著,冷眼看著周圍的一切道:“我喜歡這家醫院的原因,就是這里的一二樓接待的都是一些短期的,或者沒有多少油水頭的病人,所以常常人滿為患;等到了三四樓,情況就要好上許多。而我們的目的地,是五樓,那里才是你們這些人該呆的地方。我們走這邊吧,這里的電梯永遠人滿為患,還是走樓梯來得快些。”

“這里好像是地獄,到處充斥著了死亡的味道。”姜夜鶯道:“可你行走在其間,卻好像什么都聞不到,是因為你們言咒師注定和‘死亡’這個詞絕緣么?”

言先生笑道:“怎么就在貧民區逛了一圈,你就變得充滿詩意了?沒有人可以和死亡絕緣的,如果言咒師真的都可以長生不老,那為什么會落到只剩下我的地步呢?”

姜夜鶯問道:“為什么?你們不是已經通曉了生死,能操縱‘陽壽’了么?”

“你其實已經猜到為什么了吧,聰明的小姑娘,”言先生用看穿人心的眼神回頭看了姜夜鶯一眼,笑道:“你每次有話要說的時候,鼻孔就會自然變大些。”

“啊?”姜夜鶯聞言趕緊湊手摸上自己的鼻子,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才上了當。

“真不知道該說你聰明還是傻,”言先生笑得更開心了:“有什么話就說吧,是想接著計較甩了你的前男友,還是你父母的那碼子事兒?”

“怎么?現在不嫌我問題多了?”習慣了言先生的說話方式,姜夜鶯現在也不像當初那么容易動氣了,她笑著問道:“我想問的是,言咒消耗的到底是什么?”

“為什么會想起問這個?”雖說不明顯,不過言先生的笑容還是稍微僵了一些。

“因為我一直在想我們在‘跳樓’之前你說的話,你說‘沒有什么東西是不需要代價的’,所以我就在想,你的言咒又是要花出什么樣的代價。”姜夜鶯道:“你說過這件事你只肯用五個言咒,也就是說,言咒的‘代價’是個有定值的東西。然后和之前的事聯系在一起,我就想到了一個‘東西’……”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想的也沒錯。”姜夜鶯還沒說完,言先生就接道:“言咒的代價就是壽命。人總說自己的活兒是多累,多折壽,但只有咱的活兒才是名副其實地‘拿命換’的呢!”

“是啊,拿命換,只不過不是拿自己的命換,是拿我父親的命換。”姜夜鶯苦笑道:“讓我猜猜,一個言咒的代價是……兩年?”

言先生道:“不是所有言咒的代價都是一個價碼的,像是‘感’字咒就只要一年,所以為了你們父女,到現在我已經花掉七年了……你問這些到底想做什么?了解這些對你父親的一切并沒有任何的幫助吧?”

“所以你就選擇了做現在的事,用別人的命來幫別人實現愿望,然后順便賺些差價?”姜夜鶯不答反問道。

“不是我選擇了命運,而是命運造就了現在的我。而且你到底問這些做什么?”言先生第一次有些摸不透姜夜鶯的想法了。

姜夜鶯仍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抬頭指了指門頂的數字道:“我們已經到五樓了。”

“這應該是我的臺詞才對吧?”言先生碎碎念道:“你現在已經不止是打斷別人的話,還開始搶別人話說了……總之我們到五樓了!”

李醫生和金佬們:

五樓是這家醫院的“特別護理”樓層,住在這里的病人,醫生護士們稱呼他們為“金佬”。這些曾經在各自的行業呼風喚雨,腰纏萬貫的大佬們都已沒剩下多少時間,已經注定要在這里的私人病房里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這些大佬現在就是那童話中產金蛋的鵝,哪兒也不能去,他們的那些子女親戚總是非常殷勤地隨侍在旁,卻只是想等著他為他們產下最后一顆金蛋。

現在已是子夜時分,現在仍在當值的住院醫生一個樓層只有一個,而這個第五層,則不但一直保證有至少兩個住院醫生當值,還有兩名特聘的主治醫生輪班負責管理與應急,醫院對這一層的病人的關注程度可見一斑。

本來這兩位主治醫生是每周輪值早晚班的,但最近一年來,一位主治醫生好心地提議自己來值晚班,讓另外一位醫生一直值白班。那另一位醫生雖說知道晚上的“特殊收入”會多些,但能一直朝九晚五地工作更讓他稱心,他還在心理想說,他是有多缺錢,才要每天做晚班賺這些“小錢”。

這個醫生不知道的是,這位后來被他們昵稱為“小李夜貓”的李醫生,并不是因為錢的原因才選擇這種永不見日光的生活的。

“來啦?比約定的時間晚么。”當言先生二人來到服務臺的時候,李醫生已經支開了其他人,早早地等在那里了。

“嗯,路上稍微出了點小狀況。”言先生和李醫生早是老相識,說話也不多繞彎子:“這次是誰?”

李醫生指了指右邊道:“06室的,姓王,是一個家族企業的開山老之一,估計也就是這兩天的事兒了。資料都在這里了,油水應該還不錯。”李醫生說著遞給言先生一個文件夾。言先生翻了翻,點了點頭道:“還不錯,解決這次的問題已經夠了。這是你的酬勞。”說完言先生很帥地一敲響指。之前已經被知會過姜夜鶯非常莫名其妙地將那個“百寶袋”里拿出來的一袋水果糖遞給了言先生。

“上上次是果凍,上次是巧克力,這次是水果糖……都和你說過了,這些‘意思意思’的酬勞就不需要了。”李醫生也有些哭笑不得,這時他也注意到了言先生身后的姜夜鶯:“怎么?帶女朋友來參觀你的工作?你終于也準備正式和人交往了呢!”

“她只是一個客戶,和你當年一樣,”言先生轉身朝右走去,臨走前還指著李先生道:“還有別裝得和我的老友似的。”

“隨便,衣服還在老地方,工作愉快。”李醫生倒是一點都不以為杵,說完還和言先生招手再見。

“你也會有朋友?”姜夜鶯驚訝地問。

“首先,我有朋友,不用那么驚訝;其次,他不是我的朋友。”言先生說著從李先生說的“老地方”——送貨電梯旁的垃圾桶后面,拿出了一件醫生穿的白大褂,一翻一抖然后便套在了身上。姜夜鶯定睛一看,那件外套的胸口還別著名牌,名牌上的名字是“何衛森”,好吧,至少比“郭文星”好聽些,姜夜鶯有些見怪不怪地想著。

“他不是你的朋友,只是你的客戶對吧?一個因為你短了壽的人,為什么還肯因為一盒水果糖替你辦事?”姜夜鶯有些想不通,她覺得這些言先生以前的客戶,應該誰都不想再見到他才對。

“再首先,他不是因為我短了壽,如果你沒有寧可折壽都要實現的愿望,我也不會找上你;”言先生不厭其煩地解釋道:“然后再其次,我并沒有要他的陽壽,我偶爾也會做幾筆免費的生意。”

“你會免費幫人才奇怪,”姜夜鶯用一種“白癡才會被你騙”的語氣道:“可能不是壽命,不過你一定是以那種‘如果你不替我做事,我就會要回那些壽命’的語氣逼著別人幫你做什么事吧?”

“哎,說出來就沒意思了。”言先生神秘地一笑后,推開了06室的門。

房間里有三個人,一個躺在床上的花甲之年的老年男子,一個正在幫他做腿部按摩的女護工,還有一個架著一張躺椅裹著被子打著鼾的中年人。

護工先看到了言先生,言先生也沒說什么,只是打了個手勢讓她出去。護工雖然沒見過這個醫生,但在上下級分級森嚴的醫院,一個護工還沒膽去頂撞醫生。她點了點頭便退了出去。

言先生走到躺椅旁邊,也不客氣,就一腳踹了上去,這一震把還在酣睡的中年人一下子震得給跳了起來。

還沒等中年人一嗓子叫出聲來,言先生伸手擋住了他的嘴,另外一只手則在自己嘴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在中年人耳邊低語了幾句,中年人立刻就徹底清醒了,朝言先生一個鞠躬,然后趕忙跑出了門外,在順手帶上門之前還和門旁的姜夜鶯低聲說了句“謝謝”。

他到底又想出什么騙人的茬了?姜夜鶯實在有些佩服言先生,他似乎總能用一兩句話就騙得人兜兜轉。

床上的老人一直睡著,但當言先生走到他的床前,老人沒有任何征兆地就醒了。他張開了雙眼,無力地看著眼前的言先生,沒有驚訝,沒有疑問,良久,他平靜地開口道:“你終究還是來了。”

言先生笑道:“為什么每個人看到我都是一個反應?我是來了,但我不是你說的那個‘終究還是來了’的人。”

“是嘛?”老人的反應依舊很平靜,他有些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言先生道:“如果你不是來帶我走的人,你怎么會有一對黑色的翅膀?”

“黑色的翅膀?”姜夜鶯喃喃地重復了一遍,她定睛看了看,言先生背后哪兒來的翅膀?

“看來你是一個基督徒。”言先生柔聲解釋道:“每個人在將死之前都會有些幻覺。上次有個人說我頭上有佛光,你看我像禿頂么?”

“那你是誰?死神么?”老人看著言先生,問得很淡然,絲毫不憂慮言先生會對他做什么。

言先生手托著下巴沉吟了一會兒,才道:“嗯,雖然我不喜歡那把鐮刀,不過某種角度來說,我和他也算是同行。只不管他只管收人命,我偶爾也會行善積德,給別人些命。”

“什么意思?”聽到言先生的話,老人原本如一潭死水的眼中忽然發射出一種光芒,那是一種人掛在懸崖邊的枯樹之上,忽然看到半空降下一條救命繩索時從心底放射出的希望之光。

言先生看到了老人眼中的光,就知道這個老人并不想死,那事情就好辦了。言先生不答反問道:“你知道,我可以看到懸掛在你頭上的鐘,以小時為單位來算的話,你的命也就是兩位數之間的事了。這你都知道吧?”

“我可以感覺得到,我的時日無多了。”老人艱難地扯動臉部的肌肉,無奈地笑了一下,“我有時都可以看到之前死在這里的人的幽魂,他們會在我的耳邊低語,訴說著親人在他們死后多么的鄙夷他們,嘲弄他們,將他們一生積攢的財產揮霍殆盡,還將已亡故的他們說成自己奢侈的始作俑者,詛咒他們不能得到平靜。”

老人的話說得姜夜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放到一天之前,對于神鬼邪說之類姜夜鶯一定會嗤之以鼻,但現在她的母親是一個女巫,他的父親靠著一枚假造的古幣獲得了一世的好運,她眼前站著一個可以靠語言變成超人(雖然只有一會兒)的家伙。所以即使這個房間里真的有一個曾腰纏萬貫的游魂,也不是多讓人驚訝的事。姜夜鶯慌張地到處張望,深怕會有一個半透明的家伙從哪里鉆出來。

“放心,這里沒有什么游魂。”看出了姜夜鶯慌張的言先生少有地出言寬慰道:“這里的人都是壽終正寢的,陽壽完結的人是不會以游魂的形式停留在人間的,這八成只是可憐老人的幻覺。”說到一半,言先生忽然想到什么,改口道:“當然如果那個人是因為手術失誤致死的,倒是有可能有足夠的怨念將自己束縛在此,如果真是那樣,那他還真是一個可憐的老家伙。”

“你到底是想安慰我還是想嚇我?”姜夜鶯有些崩潰地抱怨道。

“放心,即使這里真的有游魂,他能做的也最多就是給你托個夢,在夢里嚇唬嚇唬你而已。”捉弄夠了姜夜鶯,言先生轉頭接著對老人言道:“轉回我們剛才的話題,你現在有一個機會,能多在這個世界上滯留一年的時間,你愿意么?”

“我當然愿意!”如果剛才是光,現在在老人眼中充斥的就是饑渴,他甚至還微微地抬起了上半身,他的手抓住言先生的白大褂,不肯松開:“只要能離開這張病床,哪怕只有一天,我都愿意,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愿意。”

言先生微笑著拍了拍老人緊抓著他的手道:“我不是什么神奇的魔法師,不能讓你健康,我只能撥動你的時鐘,讓它向后退一年,也就是說,即使你真的多活一年,在這一年內你遭遇的一切仍不會有改變——你知道的,疾病,痛苦,然后是無數不會讓病有任何起色的治療。即使是這樣,你也想要多在這世上痛苦一年么?”

老人的手松開了,他愣愣地看著言先生,顯然在為言先生的話語而感到掙扎。片刻后,老人釋然地點了點頭:“沒錯,我還是想多活一年,即使是痛苦的一年。那我需要付出些什么?死神不會毫無理由地就給我一年緩刑吧?”

“再一次提醒,我不是死神。不過我也不是長著黑色翅膀的慈善工作者也就是了。”言先生說著從胸前口袋里拿出簽字筆和便簽條,寫下了一個數字,伸手到老人眼前。

“死神也收錢?這個數字……”“是你總財產的十分之一,也是你個人能動用的所有現金數目的總額。”言先生打斷了老人的話,笑道:“死神也是受賄的,只要你找到正確的支付方式。在數字旁邊是你需要匯款到瑞士銀行的戶頭——你知道我們國家的銀監會不會喜歡那么大筆的錢這么直接地流動的。”

“也罷,反正我死了,這些錢也留不下不是么?”老人嘆了口氣,然后便笑了:“你該如何延長我的壽命?在我頭上用狗血畫個什么符咒么?”

“那是驅鬼用的吧?沒那么麻煩,你只需要在我問是否承諾……”

之后的發展就和當初他和姜華訂約時相同了,沉重的壓迫感,綠色的眼睛……只不過這次姜夜鶯學乖了,緊緊地貼著門站著,絲毫不想再體驗一次那種心肺都被掏空的惡心感。

大約一刻鐘后,言先生閉上眼睛冥想了一會兒,再度張開眼睛時,那詭異的綠色瞳孔便消失了。“好了,三天內我需要看到款目到達我的賬戶,不然我會回來要回你的命的。現在,享受你的新生吧!”言先生說完優雅地一鞠躬,便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

當言先生離開后,姜夜鶯在關上房門之前,忽然開口問道:“為什么?”

“嗯?小姑娘你說什么?”老人轉頭看向姜夜鶯,笑得異常慈祥。

姜夜鶯看著一臉祥和的老人,問道:“為什么你要選擇繼續痛苦地活著?你該知道多出的這一年并不會讓你減輕任何的痛苦。”

“你看到剛才躺在這里的人了么?他是我最小的兒子,”老人的笑容中多少有些酸楚:“他是我所有孩子里最老實,最傻的一個,卻也是唯一一個肯在這里陪我這個孤老頭子的人。”

盡管只是剛才的匆匆一瞥,姜夜鶯也確實記得那張老實忠厚的臉,他那樣的人生在這種大富之家實在是不合時宜。姜夜鶯有些了解老人的意思了。

“如果我不看著他,如果我就這么走了,我的那些一個比一個聰明的孩子會把我剩下的一切都吃光,而他會什么得不到。”老人的眼中充斥著無奈,干涸的眼瞼證明他的眼淚早已流干:“我只是……只是不能就這樣放手走開,我只是不能……”

“我很抱歉。”姜夜鶯動情地抹了抹眼角,這時,老人那個傻兒子聽言先生說完后,歡天喜地地沖進了房間,抱著他的父親,在他耳邊低語著什么,然后兩張蒼老的臉龐相視而笑。

“省省你自己的眼淚,給他們留些私人空間吧。”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的言先生走過來將姜夜鶯拖開,順手帶上門道:“而且那個老人也并不值得你可憐。”

“是啊,你那個言先生定理不是說了么,富人都不值得可憐。”姜夜鶯眼眶還濕潤著,已出口諷刺道:“那對父子的感情遠沒有你冷血的定理來得有說服力。”

言先生一邊脫下大褂塞到垃圾箱背后,一邊鄙夷地笑道:“你認為‘感情’有說服力?你以為那個老人想活下來,真的是為了他的孩子?”

“不然你以為是為了什么?因為臥床不起很舒服?因為醫院的服務讓他很享受?”姜夜鶯反唇相譏道。

“因為他后悔。”言先生冷冷道:“他是一個成功的商人,甚至比你的父親還要成功數十倍。你認為這樣的一個人,會用多少時間來關注自己最傻最木的孩子?當他領著他繼承他優秀血脈的子女們在商場大殺四方的時候,你以為他不會羞于擁有這樣一個笨孩子?你以為在他兒子這四十多年的人生里,他父親會給與他多少的夸贊?……現在他成了個老人,癱在了床上,他才發現只有這個被他唾棄了一生的傻瓜愿意侍奉在他身旁,而那些他引以為傲的精血,現在卻只顧著蠶食著他一生的成就。他后悔了,沮喪了,僅此而已。”

“但……但他現在想要補償給他兒子一切了不是么?”姜夜鶯無法駁斥言先生的說法,有些無力地強調道。

因為是在半夜的醫院,言先生很懂規矩地盡量不讓自己笑得太大聲,不過他捧著肚子彎著腰在地上蹲了好一會兒才笑著起了身:“補償自己的兒子?你是當真不懂人心呢!他只是想和真正愛自己的孩子多處上一陣子,讓他的最后一段路不再懊悔自己未曾被自己的孩子愛過而痛苦,想試圖證明自己的人生不是那么的失敗罷了。”

“這只是你的想法……”“沒錯,正如那博大厚重的父愛也只是你的想法一樣!”

重新找到話題沒有一會兒,言先生又和姜夜鶯像是斗雞一樣地斗上了。而如同之前一樣,最后被斗得詞窮的永遠是姜夜鶯。

“所以這就是你的生活方式?同樣的錢,你以十年的價格賣給我們,用一年的價格從其他‘不值得可憐’的垂暮老人那兒買來,然后用你那奇怪的邏輯把所有人描黑,好讓你自己的良心過得去一些?好證明自己做的事沒有那么惡心?”姜夜鶯冷冷地總結道。

言先生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眼神漠然地看著姜夜鶯。言先生是個很奇怪的人,當他笑起來的時候,他是那么的惹人討厭,卻有充斥著奇怪的魅力;而當他擺出嚴肅的面容時,你又會感到一種壓迫感,一種肅穆的有些令人窒息的壓抑。原本姜夜鶯還想多保持一會兒“冷峻的厭惡”的表情,但卻被言先生沒什么表情的表情給嚇了回去:“……你,你想干嘛?”

“首先,我做的事一點也不惡心,我的良心一向很過意得去——如果我有良心的話。”言先生面無表情地陳述著:“其次,我沒有想描黑過誰,只是你和其他的人一再地只想看到‘白色’的部分;最后,我從不通過陽壽來買賣金錢,我出售的是愿望:你父親用命來換金錢,有人想用錢來換命,我只是滿足了他們。把金錢帶入這場交易的是你們,不是我,從來就不是我。”

姜夜鶯無法辯駁,完全沒有任何的理由辯駁。即使有,她也想不出來。她現在才發現,有時候說話并不需要太滴水不漏才能讓人無法回答,只要氣勢上足夠就可以了,而言先生顯然就是那種天生就帶著巨大氣場的人,如果他一直擺出那張嚴肅的臉孔,或許不需要什么說辭,姜夜鶯都會相信他說的話,更何況他的說辭永遠那么是那么的偏激,卻又有理。

又是一陣的沉默,言先生在前面走著,姜夜鶯在后面跟著,當路過服務臺時,翹著二郎腿的李醫生還說了句風涼話:“喲,小兩口吵架啦?”引來了一憤恨一殺氣濃烈的兩瞥,識相的李醫生立刻拿雜志擋住了自己的臉,他可不想當出氣筒。

走出了住院樓,到了醫院門口,姜夜鶯還是忍不住先開了口:“那我父親的事就這么解決了?”

言先生似乎還是有些胸堵,但倒也回答了問題:“沒有那么簡單,也需要做一些操作,一些錢會給你的父親,一些錢也要給你父親的債主們,還有一些要給那些債主的仇家……總之會有許多的專業操作,很多專業到我都不是很懂。”

“不過我猜你也有一群非常專業的‘前客戶’是么?”姜夜鶯心領神會道:“總之這錢一到你的卡,我父親的經濟危機就算是解決了,那也就剩下……”

“就剩下讓那幫殺手的主顧徹底‘安靜’下來這一件事了。”言先生說著忽然回頭看著姜夜鶯,“哦當然,我不會忘記還有另外一件事的。”

“你……什……”言先生這話鋒忽地一轉,姜夜鶯立刻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別以為我真的會白做這一次工,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剛才開車的時候在注意什么。”言先生指了指不遠處的旅店招牌,邪惡地笑道:“我們現在是不是應該去你之前看到的旅館,完成該‘做’的事?”言先生還特別在“做”字上加了重音。

“你你……我我……我才沒有……”姜夜鶯臉憋得通紅,話更加說不通順了。

“我開玩笑的!”言先生露出了勝利的微笑:“我早說過,我是不會違背自己許下的諾言的。事情還沒完之前,我還不會碰你,你大可以放心。現在都幾點了,難道你準備一天一宿不休息,跟著我去砍人么?還是先休息一下吧,姜大小姐。”言先生說著拍了拍姜夜鶯的肩,哈哈大笑著朝旅館走去。姜夜鶯愣在原地好大一會兒,才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然后跟了上去。

道格與活色生香:

這家旅店的老板也是言先生的熟人——按言先生的說法,他是覺得在醫院的旁邊找個住地兒會比較方便,所以他也“善意”地幫助了這里的老板。看來言先生確實是這里的常客,即使是這個時間突然出現,那些旅館的工作人員似乎也很司空見慣,都和他熱情地打著招呼。當然會有人對他身后的姜夜鶯都會多看兩眼,眼神中還會帶著少許驚訝。不過這些整天以待人接物為生的老油條們,才不會多問一句不該問的話,尤其是對一個擁有特殊長期套房的,連老板都怕他三分的主顧。

言先生走進旅館就搭上電梯,到了3樓幾個靈活的拐彎,輕快地打開了312室的門,這些動作一氣呵成,就好像這里真是他的家一樣。但在推開門之后,言先生的動作卻忽然停了下來,還沖著姜夜鶯作了一個揖:“你先請。”

“我才不要。”姜夜鶯干脆地回絕道:“為什么你不能多幫我要一個房間?還有你會這么好心讓我先進?里面不是養著一條大狗見人就咬,或者是什么特別會嚇唬人的妖魔鬼怪……鬼曉得一個言咒師會在房間里養什么,我才不要先進去呢!”

“哦,是嘛。”言先生一臉惡作劇失敗的失落表情,自己走了進去:“至于你說為什么不給你另叫一個房間,答案是不需要。你都是要和我同床的人了,為什么還需要兩個房間呢?”

“呵呵,很好笑……啊,什么東西?”姜夜鶯剛要反駁,忽然感覺到自己腳底突然一軟,像是踩到了什么東西。言先生的房間里會有什么正常的東西?姜夜鶯急忙尖叫著躲開。

“另外,你的猜想對了一小半,我是養了一條大狗。”這時候言先生的聲音才悠悠地飄了過來。

是有條狗,一條應該是德國牧羊犬的狗。姜夜鶯對于狗也有不少的認識,德國牧羊犬應該是結實,敏捷,肌肉發達且充滿活力的,但言先生的這只除了相同黑褐的毛色與狼犬般的長相外,幾乎沒有其他與德國牧羊犬相似的特點——它在地上懶懶團成一團,像貓一樣時不時拿前爪給自己頭撓撓癢,雖然算不上肌肉松弛,但圓滾滾的樣子顯然是營業過剩,至于敏捷和充滿活力……這大狗剛才被姜夜鶯一腳踩住了尾巴,好半天它才抬起耷拉著的眼皮,懶洋洋地瞥了言先生一眼后,它便又閉上眼睛,完全連看都沒看一眼姜夜鶯。

哇靠,好拽的狗!姜夜鶯張大了嘴巴看著言先生,言先生聳了聳肩道:“你不走到它眼前,即使你砍了它的尾巴,恐怕它也懶得回頭。”

真是什么人養什么狗,這主從倆對周圍事物的漠視簡直到達了一定的境界。姜夜鶯不知從哪兒冒出的一股氣,她居然就蹲坐在了那只狗面前,伸手去摸了摸狗的頭。

……沒有反應……

姜夜鶯有些生氣,便輕輕拍了狗頭兩下。

……大狗伸出爪子,嚇得姜夜鶯往后一縮,結果他只是撓了撓頭,然后繼續轉了個身繼續睡……

真和他主子一個鳥樣!姜夜鶯有些抓狂了,一個腦熱,手一握拳照著狗的腦袋就是一拳。

糟糕!我在干什么?它要是咬我怎么辦?姜夜鶯立刻就后悔了,看到大狗難受地搖了搖頭,張開了眼睛,姜夜鶯趕緊往后退了兩步,四處張望起來。

大狗張開了眼睛,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陌生人,他眼睛難得地瞪大了些,還轉過頭看了看言先生,“汪”地叫了一聲。

“她是客戶。”言先生頭也沒回地說道。

不知是不是姜夜鶯的錯覺,這只狗好像微微地點了點頭,然后以一種“你很無聊”的眼神看了姜夜鶯一眼,就繼續閉上眼休息了。

哇靠,這什么狗啊?不僅聽得懂言先生的話,還會點頭,而且它還竟然會“不屑的一瞥”這么高深的眼神表達?不止是言先生,自己連連他的狗都斗不過,姜夜鶯無力地耷拉下了頭。

“別試著和道格斗,它的懶可是我都敵不過的。”言先生說著拋給姜夜鶯一條毛巾:“去洗洗吧,社交名媛可不想變成社交‘臭’媛吧?”

“就一個管自己的狗叫‘DOG’的人,你也好意思說狗懶……等一下,你是說洗……洗澡?”姜夜鶯的臉又一下子紅了。

言先生感到莫名其妙:“怎么?我又沒說和你一起洗,你的臉紅什么?”

這個言先生看上去好像能看穿人心,但他根本不了解人家女孩兒的心思,姜夜鶯一邊泡在浴缸里洗去這瘋狂一天的塵土,一邊自言自語地抱怨著。他難道不知道,如果一個女孩兒愿意在一個男人住處洗澡,就等于是在暗示這個女孩兒愿意做的更多么?居然還那么冷靜地說“你臉紅什么”,發出這種邀請居然還能面不改色,他要不是風月場上縱橫的太久,就是根本不解風情。不知為何,姜夜鶯心里倒微微傾向于是后者。

姜夜鶯知道,自己遲早是要兌現自己當初許下的承諾,與言先生相見的,而現在言先生這種不溫不火,不急不躁的態度,反而讓姜夜鶯有些坐立不安了。一開始姜夜鶯還在猜測說言先生又在打著什么鬼主意,而到現在她都快懷疑起自己是不是魅力不足了。

和言先生相處的時間越長,姜夜鶯越發現這個男人的一切都不像她當初想象的那樣。他似乎并不是一個自私自滿并孤傲的混蛋,他確實地在幫助著別人,他并沒有毀掉任何人的生活,至少不是以姜夜鶯當初想象的方式。

所有人都是自愿的,無論是付出金錢的,還是自愿折壽的,言先生并沒有逼迫任何人。

之前姜夜鶯認為他或許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高于他人的裁決者,一個賜予者,但事實上他卻也在親力親為地履行著自己所作的承諾,這其中也不乏危險的情境,一個自以為高人一等的人絕不會這么做。

當然了,姜夜鶯對于言先生“擁有一套偏激的世界觀”的判斷還是正確的,他似乎永遠不會去相信人性中善的一面,認為所有的善舉都只是某方面自私的另外一種表現方式。不過對人的不信任并不一定就是缺點,就姜夜鶯的觀點看來,上層社會的“貴族”們就沒有幾個是信任別人的,盡管他們表現的并不如言先生這樣裸。

想著想著,姜夜鶯自己都笑了。她知道自己在盡量美化著言先生的形象,畢竟她可不想自己的初夜送給一個混賬——即使他真的是,她也不愿意這樣去想。而且他或許真的不是……好吧,他喜歡捉弄自己,撒謊欺騙所有人,他確實是個混蛋;但他從不違背自己許下的承諾,不欺騙與自己定下諾言的人,也從不對自己說謊,就這點來說,許許多多的人比他更襯得起“混蛋”這個詞。

姜夜鶯就這樣想著,想著,然后從浴缸中站了起來,擦干了自己。接著,她就這樣著身子,一絲不掛地推開了浴室的門。

既然遲早是要來的,那就早些解決它吧,比起煎熬地等待,姜夜鶯寧可直面問題,解決它,即使這意味著自己要赤身露體地站在言先生面前。

雖然是這么想的,但當走出了浴室的門,姜夜鶯還是久久不敢睜開眼睛。她可不想看到言先生翹著二郎腿,上下打量自己時的嘲笑眼神。

但足足過了一分鐘,整個房間還是沒有任何的動靜。奇怪,這房間也不算大,無論他在哪里,都該看到自己了才對啊!姜夜鶯狐疑著張開了眼。

什么人都沒有。房間里空空蕩蕩,什么人都沒有。

一聲像是打噴嚏的聲音讓姜夜鶯的心一下子緊了起來,但當她回過身,她只看到那只被言先生稱為“道格”的大狗又“噴嚏”了一下,然后張開雙眼看著她,好像很有興趣知道眼前這家伙到底光著身子在做什么。

“你…你…你給我收起那副鄙視的神情!”有些羞憤交加的姜夜鶯開始沖著大狗吼起來:“你和你主人都是一個樣子,你們都是混蛋中的混蛋!你那混賬主人跑哪兒去了?”

等姜夜鶯吼完,道格像是真的聽得懂人話一般,抬高它的爪子懶洋洋地捅了捅,這大概就是人類行為中的“指了指”了。姜夜鶯朝它“指”的方向望去,發現在那張雙人床的床頭小寫字臺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張紙,紙上好像還寫著些什么。

“你可以放心地睡覺,因為我還有事情要做,今晚沒有時間偷襲你。

不用管道格,它不會有心情理你的,除非你光著身子站在它面前,不然它連看都不會看你。

嗯,你不會真的光著身子吧?

——言”

在信的末端,言先生還很小學生地畫上了一個流著口水的笑臉,讓姜夜鶯恨不得立即將這張臉撕成兩半,她再回頭看了看道格,那只大狗的表情用人類的修辭手法的話,那就是非常之“幸災樂禍”。

“唉,我估計在事情結束之前,我就被你們主從倆氣死了。”姜夜鶯無力地走進浴室,拿起衣服套了起來,又朝著天花板看了良久,掏出了衣袋中的手機,按下了快撥鍵。

“喂,爸?嗯,我沒事,很好。嗯,言先生他已經……”姜夜鶯一邊和父親通著電話,一邊掀開被子躺上了床,在淚水與笑聲交織的一刻鐘之后,姜夜鶯枕著柔軟的靠枕,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是許久未有的熟睡,自從事情發生之后,姜夜鶯從未睡得那么沉,那么香過。姜夜鶯甚至以為她不會再做噩夢了。

可惜人有時連自己的腦袋,也控制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