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阿萊克修斯在和諾曼人領袖圭斯卡特作戰時,為了贏取威尼斯的海上支持曾與其簽署過一項合約,合約內容大致是承認威尼斯在達爾馬提亞地區的權力,封其總督為大貴族,授予其邦內十位實權者貴族頭銜,并許諾給威尼斯的圣馬可大教堂捐納一筆龐大的金錢,同時向威尼斯開放都拉佐等海港城市。
公允地說,這一次合約的締結對東羅馬帝國造成的損失不大,畢竟就只是送出去頭銜和金錢而已,外加實際承認威尼斯在亞得里亞海的權益范圍,而后者本即是對既成事實的追認。
也正是在這項合約的推動下,威尼斯的艦隊在抵御圭斯卡特第一次入侵和保衛都拉佐城的戰斗里都發揮了巨大作用。后來圭斯卡特得了病死去,退回意大利的諸諾曼貴族開始在內部爭斗起來,皇帝阿萊克修斯暫時得以喘息,可是他在帝國西部疆域的暫時勝利是以幾乎完全喪失北部和東部的代價的——北部草原的諸蠻族勾結保加利亞和色雷斯地區的保羅派異端,開始入侵君士坦丁堡;而東方的羅姆蘇丹國已推進到了馬里馬拉海邊緣,除去少數幾座城市外,整個安納托利亞已然淪喪于彼。
故而圭斯卡特死后七年,當皇帝起兵抵御佩徹涅格人的大舉侵犯時,威尼斯城邦則派來使者,要求皇帝“補償他們在兩次對諾曼戰爭里蒙受的巨大損失”。
損失是這樣造成的,圭斯卡特第二次入侵于伊庇魯斯海岸爆發的第三次海戰里,因皇帝的艦隊可恥地臨陣脫逃,導致勇敢奮戰的威尼斯人最后被諾曼人擊沉七艘大船,被俘兩艘,兩千五百人喪失性命。消息傳回去后,當年的總督被憤怒的民眾廢黜,繼任的總督則對東羅馬失望透頂,很快就脫離了戰爭,而安娜.科穆寧在其著作里還繪聲繪色描繪了帝國和威尼斯“聯合艦隊”對諾曼人第四次海戰的勝利,其實這第四次勝利可能只存在于泛黃的紙面上——因為不久后諾曼人的艦隊就開始圍攻東羅馬的門戶島嶼凱羅法尼亞,而威尼斯再也沒有心氣和力量來給皇帝擋箭了。
這也是七年后,威尼斯人理直氣壯要求皇帝“補償我邦”的緣故所在。
可這時候阿萊克修斯說“扎心了老鐵——我沒錢”。
這時候帝國可能確實沒錢:東部小亞的疆土喪失了九成,北方又遭到蠻族入侵,西部幾個省份吧在先前諾曼人入侵里也是損失巨大沒緩過勁來。
所以沒錢的皇帝也只能出賣貿易特權,來維系與威尼斯的和平,這也是他和威尼斯的第二項合約。
但這個貿易特權賣得有點狠,這也是阿萊克修斯后世被人詬病的重要原因所在。合約大致是這樣的,威尼斯人在皇都內擁有居住權和三個浮動碼頭,不久他們即在佩拉地區建起個龐大的商埠區,并且從維戈拉門直到奇里乞亞門的帝國疆域,所有經營活動免除一切船塢費、港口費、貨物稅和通行稅。
稍微合計合計,阿萊克修斯等于一下子把三十多個港口給打包賣出給威尼斯,以至于有人批評他此舉為“癲狂”之行為。
不管當時阿萊克修斯是如何想的,或者當時局勢如何迫不得已,但要說他這個行為對帝國無害那絕非客觀。我們可以簡單地做個推演,威尼斯人享有這些權益等于什么?等于他們可以以君士坦丁堡為據點,所有的商船也能自由往來于亞得里亞海、愛琴海,他們將來自全世界的商品在帝國各地販售,并且還是免稅的。打個比方,如果說塞爾柱的入侵打垮了帝國的軍事力量,那么威尼斯人就等于是徹底毀滅了帝國的海洋商業活動,先前帝國的商貿船只是非常活躍強大的,可以說足跡遍布黎凡特、攸克興海、多瑙河、愛琴海和亞得里亞海,但現在拿什么和威尼斯競爭?故而帝國的海洋商業從此一蹶不振,商船事業也等于蕩然無存,而一旦沒有了商船事業,建立強大的武裝艦隊的念頭也等于是鏡花水月——相較于土地稅和人頭稅來說,貿易稅收可算是最經濟的國家收入——土地你不但投資巨大,還不一定能有可觀的回報;而人頭稅一旦繁重,農民大量逃亡拋荒,許多勞作和服役的人口托庇于貴族帳下幾乎是必然出現的現象。但海洋貿易呢?根本不需要什么成本好吧,只要有個不被泥沙淤塞的能停靠大船的港口地帶,處在合宜的貿易路線上,哪怕你自己不搞商船隊伍,只要頒布個貿易特許狀,海洋和季風自然會將世界各地的商人送到你這里,他們會在你這里建起大片大片的商埠,帶來許多商船,然后你只需要閉著眼睛征收他們的通行稅和港口捐費即可,還幾乎全是火熱熱的現款。有史料記錄過,中世紀西西里的巴勒莫一座港口的收入就等于英王全年的收入,而后者的收入據十五世紀的統計資料,大約相當于19世紀末的25萬美金,把這樣豐厚的收入舍棄掉,怎么也不算是明智的行為,算是“其情可憫、其過昭昭”。
問題現在應該清楚了,不是阿萊克修斯給威尼斯人貿易特權有問題,而是給他們完全免稅和定居的兩項權益大大貽害了帝國。到了曼努埃爾一世時,君士坦丁堡里定居的威尼斯人有多少?光是能打仗的成年男子就有一萬四千人,再加上他們身后的婦女、兒童等家人,和商業經營完全免稅的特權,說是寄存在帝國肌體里一顆巨大的毒瘤也不為過,就算這數萬威尼斯人表面上促進了繁榮,那也是畸形的,和帝國財政本身沒半個索立德的關系,帝國財政放棄了貿易稅金,代價就是讓土地和人頭稅格外沉重,不然后來西西里諾曼王國進攻帝國的科孚島時,也不會出現當地居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可悲場面了——后來曼努埃爾忍無可忍,對君士坦丁堡內的威尼斯人進行大清洗,也是這種矛盾積累的最終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