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在二堂中說話,陳忠快步進來,低聲稟報道:“開封府派兵,圍了文相府,說是奉命保護文相公!他們還把咱們府上也圍了,只沒想到已經空了……”
汴京城內還有非皇城、前二司的武裝力量存在,那就是開封府所轄的巡鋪兵。負責常捕盜、消防、甚至掃街,不受三司所轄,甚至稱不上軍隊,但遍布全城的巡鋪加起來,也有三千人之多!
“既然他們出動軍隊,我派一營兵去解圍便是!”狄青聞言拍案道:“那些巡鋪兵不過烏合之眾,一哄即散!”
“殺雞焉用牛刀。”陳恪卻搖頭道。巡鋪兵嚴格說也算不得軍隊,只能算是保安團吧……
“仲方,不要過猶不及!”狄青皺眉道:“你不是要讓文彥博唱主角么?眼看宮里就要開門了,休要耽誤了大事!”
“呵呵,元帥安心。”陳恪并不意外,笑道:“殺雞不用牛刀,但可以用殺雞刀。”
“殺雞刀?”狄青目光一凝,他想不出陳恪手里,能有什么武裝力量。
“元帥忘了你的皇家武學院么?”見狄青不相信,陳恪只好交底道:“下官可是你指定的第二任院判,至今已經三年了。”
“你是要……”狄青恍然,對自己一手創建的武學院,他自然十分關注,知道如今院中有近四千武學生,按說最早的一批,今年就該參加武舉了。但陳恪奏請將武舉考試放到秋天,并一年一比,和文舉區別開來。此議得到了官家的首肯。是以目前武學院有四個級部,學生人數達到頂峰。
“這不是胡鬧么。”但狄元帥并不贊同,搖頭道:“他們是珍貴的種子,萬一無謂死傷了怎么辦?”
“我教出來的是軍人,不是花瓶。元帥都說對方是土雞瓦狗了,不正好給他們練練手?”陳恪前半段話還算豪邁,后半句就露出謀家的本色來了:“何況不讓這幫小崽子上陣。他們家里怎么能老實?”
“……”狄青無語了,看來自己確實不是耍心眼的料。雖然陳恪在武學院,十分重視招收平民子弟,但武學生中大半還是將門子弟……誰讓不上武學就沒法考武舉呢,考不上武舉就很難提拔。
現在陳恪把武學生們拉上場。并不是手里沒別的牌。而是要讓他們的父兄,和趙宗實一黨徹底割裂!
從白虎堂中的一幕幕,便知道這是很有必要的。狄青這個堂堂的帥,手里還有皇帝親筆詔書。竟然只能獲得一干老部下的絕對支持。就算那些當時兩不相幫的,如果走出白虎堂的是韓相公,定然也就加入趙宗實一黨了。
所以想讓汴京城內的十萬軍聽話的待在軍營里,只靠狄元帥一紙將令、幾句忠言怕是不牢靠的。現在陳恪把那些將門子弟拉上場,無疑就保險多了……將門就算不支持趙曙。為了自家子弟,也不會再趙宗實了。
陳學士算計起來,真是要把人算到骨頭里,狄元帥不寒而栗的想道。
文相公府,坐落在都亭驛西邊的董太師巷里,是一座高墻大院、烏頭門高聳的府邸。
此刻天光微亮,相府前后門前依然火把通亮,數百名開封府兵丁,將相府大門圍得水泄不通。
相府中自然也有兵丁護衛。一個個手持刀槍守住門口,神高度緊張。可是對方根本沒有進攻的意思,他們只是奉命‘保衛’相府,不許任何人進來,也不許任何人出去。
雙方隔著門對峙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外面的趙宗暉是不急的,今天他的任務,就是不讓文彥博進宮,完成了就是大功一件。
里面的人卻急壞了。相府大廳中,文彥博的子侄、門客或坐或站。一片焦慮之。
文相公雖然穿戴整齊,在主位上安坐如山,心里也很不踏實……
兩個時辰前,他在睡夢中被陳恪叫醒。是真的叫醒——堂堂大宋狀元,竟然翻墻越戶,直接摸到他的臥房來了。
‘你妹的,這還是文官么?’想到這,文彥博摸一摸自己的脖子,暗道陳三這廝要取我的命,豈不易如反掌?
當然陳恪不是為了來嚇唬他的,而是況萬分緊急,不得不如此隱秘前來。
得知宮里大變,文彥博驚呆了,但他很快定下神來,只穿著褲衩,與陳恪在臥室里咬起了耳朵根。兩人都是才智超絕之士,盞茶功夫,便將應變之策定下,簡單說就是四個字,文主內陳主外!
文彥博負責宮內,阻止趙宗實矯詔篡位,陳恪負責宮外,控制汴京城防。就像陳恪跟狄青所說,控制了汴京城防,便立于不敗之地,但這一局是小勝、完勝、還是橫掃,還得看宮里的斗爭結果!
交代完了,陳恪便匆匆離去,文彥博則穿戴整齊,在凈室中焚香打坐。他十分清楚,就像澶淵之戰之于寇準,太真之交之于呂端,接下來將是自己一生最高光的時刻!
自己在接下來一天中的表現,定將被后人反復評說,他們甚至會以這一之偏概我一生之全,我文某人在史書上,到底是個什么樣的貨色,全看這一天了!
我要拿出全部的精氣神,和韓琦來一場巔峰之戰!讓天下人看看,誰才是天圣五年進士集團中的最強者!
然而距離出門還有半個時辰,竟出了這樣的事……
府內外的聯系被掐斷,文彥博不知道前司那邊的況,又見對方明目張膽的包圍了相府,一顆心不揪成了一團……莫非陳恪出了什么狀況,莫非狄青那廝罔顧皇恩,投靠了潞王?還是說他無力掌控前司,已經被人奪了權?
作為當年迫害狄元帥的元兇,文彥博自然對狄青極不信任,也正是這種不信任,才讓他產生深深的不安……
除了鄙視敵之外,文彥博也不自慚,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這些平在他眼中,如螻蟻般區區巡鋪兵,竟把他這個堂堂大宰相,堵在家里施展不得。
要是就這樣困坐到趙宗實登極,自己才真要淪落為笑柄了!
想到這。文彥博摸了摸自己的腰帶。暗道,士可殺不可辱,到時候也只能上吊了……
就在文相公都有上吊的心思的時候,一陣密集的跑步聲響起。又一支龐大的隊伍接近了。
“你們是哪部分的?”聽到響聲,守在街口的開封府巡檢大聲問著,帶著一票手下迎了上去。
夏夜長,已經能看清對方的衣著了。開封府兵丁便見這些人,穿著長袍短衫。全作老百姓打扮。但是看他們那整齊劃一的步伐、還有殺氣騰騰的氣勢,哪里是普通老百姓?
再說,老百姓手里能有長槍、大盾、馬刀、還有弓弩么?
看到那些寒光閃閃的制式武器,巡檢一下子瞳孔緊縮,趕緊吹響了警哨!
那哨聲尖銳的響起,卻又戛然而止,那巡檢便猝然倒地。
倒地的瞬間,他難以置信的低下頭來,只見自己的口。已被一柄飛刀貫穿……
再看那支隊伍的兩名頭領中,一個面若桃花的美男子,已經又將一柄雪亮的飛刀拈在手中。
“娘娘腔,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邊上的一個國字臉的年輕人搖頭道:“飛刀是賊用的。我們當兵的都是用這個的!”說著將手中的弩箭端起,一扣扳機道:“!”
他后的一排弩弓手早做好準備,聞言紛紛扣動扳機。
弩箭飛,巡鋪兵們應聲倒了一片。他們不過是混口飯吃的雜兵,哪里想過會把命丟了。頓時嚇得滾尿流、抱頭鼠竄……
“唉。簡直是殺雞用牛刀。”那國字臉嘆了口氣,不愧是陳學士的好學生。
幾年時間里,這群武學生早被陳恪洗腦,陳恪讓他們去死,他們也會眼都不眨一下。因為那些眨眼的,都被陳院判踢出學院了。
是以接到院判命他們以便衣,保護幾位重點人物的命令后,武學生們毫不遲疑,趕緊換上便服,打開武庫,將盔甲在里面,拿上趁手的兵器,便在陳恪侍衛的引導下,往城中各處進發。
來文相公府上的,是穆易喬率領的一隊,在得知有開封府兵包圍相府后,王山又率隊前來增援。兩隊人馬匯合一處,直撲董太師巷。
烏合之眾般的巡鋪兵,哪里是這些苦練打熬出來的武學生的對手?在倒了把守街口的兵丁之后,其余兵丁便往巷子里逃竄,一邊逃還一邊大喊道:“快跑啊,反賊殺過來啦!”
一聽有反賊,相府門口的開封府兵登時大懼,趙宗暉聲嘶力竭的令他們彈壓。但被武學生們以錐形陣一個沖鋒,斬殺十幾條人命。趙宗暉個不知死活的,還騎在馬上指揮,被穆易喬一柄飛刀中心窩,登時從馬下栽下來。
府兵們見狀反而如釋重負,紛紛丟下兵器,朝巷尾逃命去了……
武學生們雖然感到不過癮,但命令高于一切,他們沒有追擊,而是在相府門口列隊。
里面的文相公已經得到稟報,慢慢戴上官帽,緩緩起道:“出發!”
盡管是天,但天光已經大亮。武學生們里外三層,有前哨有斷后,還有在兩邊房上瞭望的,護衛著文相公的轎子,向宣德門行去。
行進中,王山一邊打量著周圍,一邊對邊的穆易喬道:“你是故意的。”
穆易喬搖頭道:“聽不懂你說什么呢。”
“我說趙宗暉,是你故意殺的。”王山面無表道。
“當然是故意的啦。”穆易喬搖頭道:“擒賊先擒王么,人家很棒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王山冷冷道:“你殺他,是因為你認出他是趙宗暉。”說著壓低聲音道:“你是想讓我們這些人,徹底斷了跟潞王的指望。”
“嘻嘻……”穆易喬掩口一笑道:“討厭啦,什么都瞞不過你。”
“你太小瞧我了。”王山冷哼一聲道:“我是我,我家里是家里!”
“其實我正是為你家里。”穆易喬面色一正,低聲道:“你們家和潞王府瓜葛太深,若不殺他個兄弟,將來怎么跟他們劃清界限?”
“你個娘娘腔……”王山心中一,多年的同窗。早已勝似兄弟。
今天不是常朝的子,但政事堂、樞密院和秘書省都設在宮里,是以諸位相公,并兩府大小官員,以及隨侍帝側的諸位皇子、大學士。依然在宣德門前等候卯時開門。
這樣的子沒有御史糾劾。氣氛本要比大朝時輕松許多,大臣們聊天問好,講講京里官場的笑話,等著開門后便各奔去處了。
但今的氣氛卻大不相同。這皆因昨夜今晨,發生的那些事。官員們已經知道,昨夜那顆紅色的煙花,也知道開封府兵連夜調動,將文相公、陳學士等人的府邸包圍。
這不啻于一聲驚雷。炸開在平靜如水的京城官場。在場的大小官員胥吏,少說也有大幾百人,沒有誰不被撩撥得心神不寧,緊張萬分!眾官員忍不住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議論一片。
當然最緊張的還屬趙宗實、王拱辰和吳奎幾個。正如鍋上的螞蟻,又似翹首的老鴰,焦急的等待韓相公到來……因為前司衙門封鎖消息,他們竟還不知韓相公已經做了籠中之鳥。
盡管他們自信,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俱在自己這邊。但是因為韓琦不到,得不到前司衙門里準確消息,趙宗實似覺心中有些岔氣。人心里慌了,有時候不想說話,有時候又特想找人說話。
趙宗實便是后一種。他踱步到幾位館閣學士邊,笑道:“諸位聊什么呢?”
幾位學士趕緊作揖相見,風度翩翩的翰林學士馮京道:“正要問問王爺呢,聽說昨夜京里頗不尋常。開封府巡鋪兵連夜集結,把文相公和陳學士等幾位重臣的府邸包圍。不知是否確有此事?”
趙宗實本只是尋個話頭,道個開場白,卻不想引來馮京一番一板的詢問。他沒法回答這些問題,但又不得不敷衍,勉強笑道:“奉旨辦差而已,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
“奉旨……”馮京卻更加奇怪道:“什么旨意?下官為何沒聽說。”他是內制官,皇帝的首席秘書,有此一問也算正常。但趙宗實那樣回答,分明是不想細說的意思,他卻非要刨根問底,心思就頗可玩味了。
“……”趙宗實這才意識到,這廝是在質疑自己,再看看旁邊的幾位學士,都把耳朵豎得尖尖的聽這場談話。登時,他本就焦灼不堪的心里,躥起了無名之火,遂冷冷答道:“馮內翰這個打聽的子,怕是不合適掌握朝廷的機密要務吧?”
馮京雖然長得白凈,但一點不怕他的夾槍帶棒,淡淡一笑,正色道:“事君之臣,不容茍免偷安、垂頭塞耳。昨晚宮里到底發生了何事,大家都猜測紛紛,文相公為宰相,竟又被不明不白的包圍。這不得不讓人懷疑,是不是有人圖謀不軌,相機作亂!”
“馮當世,你狂悖!”趙宗實的臉一下煞白煞白,也不知氣得還是嚇得。王拱辰勃然變色道:“竟膽敢污蔑王爺!”
“王樞相,不是我老唐說你,”唐介雖然不在大內辦公,竟也出現在宣德門前。似笑非笑的看著王拱辰道:“不要聽到人家咳嗽一聲,你就喘粗氣。馮內翰沒指名沒道姓,你著急跳出來干什么?這不幫王爺倒忙么?”
唐介的毒舌在宋朝可以排前三,這位老兄素來話不多,但一句就能把你噎死。
王拱辰氣得七竅生煙,好在老唐也沒專罵他,轉過頭來又對馮京道:“你也是,老大不小了,怎么還跟毛頭小子是的。有啥好擔心的?是非曲直,人人心中都有一桿秤。這大宋朝的江山,亂不起來!就算有心術不正之徒,也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起先趙宗實以為唐介是各打五十大板,誰知道他竟是指桑罵槐!聽得他臉色鐵青,一顆心更是驚懼莫名……大臣們不都是支持我的么?怎么一個個都對我敬而遠之,充滿戒備?唐介、馮京這樣侮辱于我,怎么沒人出來替我出氣呢?
原因很簡單。只見天街盡頭,一頂大轎穩穩落下,文相公緩緩下轎,面無表的行了過來。
文彥博怎么來了?顧不上旁的緒,趙宗實驚恐的與王拱辰、吳奎對視。是哪支軍隊為他解了圍?難道韓相公失敗了?
這時趙宗球才匆匆跑來。趙宗實忙走到一旁。趙宗球趕忙將陳恪出動武學院生。殺死了趙宗暉,救出文彥博的消息告訴他。
“韓相公那邊呢?”趙宗實心下稍定,還好,出動武學生。只能說明陳恪手里已經沒牌了!
“沒有消息,韓相公進去后,便再沒消息傳出來。”長隨小聲道:“這將近一個時辰,只有陳恪的一個親衛進去了,其余再無任何人進出前司。”
“……”趙宗實掏出手絹擦擦汗。心里一陣陣抽搐,暗道,怎么像是要壞事的節奏啊?
這時候,景陽鐘響,卯時到了。只聽得三通鼓響,宣德門緩緩洞開,軍旗校手執戈矛,如墨線般行出,在門洞兩側排列。
緊接著。一名有些面生的老太監邁步出來,緩緩道:“傳皇后懿旨,宣潞王入宮晉見。”
“怎么辦?”趙宗實看看左膀右臂,滿頭大汗道:“韓相還沒來呢?”
“不能等了。”王拱辰心下已經了然,面色沉道:“只怕韓相公那里遇到麻煩了。”
“啊?”趙宗實的白臉又綠了。
“慌什么。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吳奎也在一旁咬牙切齒道:“還想反敗為勝,唯一的法子,就是王爺這就進宮,搞定那個老太婆。讓她來宣讀遺詔!”
“是啊。”王拱辰也附和道:“只要這邊大局已定了,韓相那邊就不成問題了!這樣勝利還是屬于我們的!”
趙宗實下意識摸一下自己的懷里。那里有昨夜連忙擬好的‘遺詔’,面色一陣急劇變幻,方狠狠點頭。他想龍行虎步走進宣德門,誰知腳下像踩了棉花似的,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到宣德門下。
“王爺請上轎。”那老宦官他自然認識,是坤寧的總管太監,若非如此,他都沒有膽量走這一遭。
在眾官員目光復雜的注視下,他坐上抬輿,進了皇宮好久,方小聲道:“王公公,什么況?”
“官家病危了……”老宦官小聲道:“娘娘叫王爺進去,可能有事要說。”
聽到這話,趙宗實竟連悲痛的表都忘了擺,緊張的雙手握住轎桿道:“官家還能說話么?能動彈么?”
老宦官搖搖頭,低聲道:“行將就木了……”
“可有遺詔?”趙宗實的心提到嗓子眼。
老宦官依舊搖頭,趙宗實才長出口氣,眼看就到了會通門……過了這道門就是內!
希望就在眼前了!
趙宗實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鐵青的臉頰上又慢慢上了一點紅潤。老宦官剛要回頭跟他說點什么,卻瞳孔一縮,竟望見一名穿蟒袍、腰纏語帶的大臣,也不緊不慢的跟了過來。
“文相公,”老宦官一嗓子,把趙宗實嚇得一哆嗦,“你怎么跟來了?!”
面對老宦官的質問,文彥博心中一嘆,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自從他得知韓琦要缺席后,便像吃了牛鞭虎鞭豹子鞭,苦等了一夜,卻被小人兒放鴿子的少年一樣,求不滿、悵然若失!
沒了韓琦來打對臺,這還是決戰么?只能是一邊倒的屠殺……
“本相去見官家。”感慨歸感慨,文相公沒忘了自己的初衷。他冷冷的看那老宦官一眼,“需要向你通報么?”
“官家病了,現在不見外臣。”老宦官道:“文相公請回吧。”
“你是哪里的宦官,”文彥博冷冷道:“福寧里有你這一號么?”
“咱家是坤寧的管事牌子。”老宦官是曹家的家將,在西夏戰場上傷到了命根子。當時因為郭后的前車之鑒,曹家把他派到曹皇后邊保護。多少年來不顯山不露水,現在終于派上用場了:“現在皇后在福寧中侍疾,讓老奴出來傳旨。文相公若是不信,待會兒我叫福寧的總管出來見你。”
“不必了!”文彥博冷聲道:“國不可一無君,皇上病成什么樣,必須要朝廷知曉才行!不管誰出來。本相都必須面見官家才行!”
“刺探宮闈,也是宰相的職責?”老宦官也不是善茬,冷冷頂上道。皇宮內部的事,輪不到你們宰相說話,該干嘛干嘛去。別給自己找禍!
這話他說得理直氣壯。會通門里外兩邊,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未經通傳,外臣不得擅入,這是鐵律!
之所以要徹底分離開。不光是因為老百姓所想的,皇帝怕被戴綠帽。更是為了安全起見——有人安全,更有政治安全。
古往今來,能不需通傳,隨意出入皇宮的。只有董卓、曹等亂臣賊子!
在老宦官看來,文彥博以宰相之尊,處嫌疑之地,當然不能破這個例!
誰知文相公實非凡人,只見他把臉一拉,朝那老宦官劈頭蓋臉的訓斥道:“當然是宰相的職責!官家系社稷安危,生病則社稷不安。宰相為社稷之臣,有社稷之責,豈能只讓你們這些奴輩出入閱。卻不讓宰相知道天子起居,你們想學唐朝的太監么?!可惜這是大宋朝!”
他的嗓門是如此之大,不僅震得那老宦官和趙宗實兩耳嗡嗡作響,還把一眾官員引過來了……宮里況未明,他們哪有心思上班?起先遠遠綴在后頭。不好上前,現在見文相公發飆,便全都湊了過來。
見人越來越多,趙宗實心下極度不安。硬著頭皮道:“都消消氣,王公公照宮里的規矩辦。文相公說得也有道理。不如這樣吧,讓孤先做個代表,進去看看……”
“不行!”老宦官還沒松口氣,便聽文彥博斷喝道:“王爺不能單獨進去!”
趙宗實把臉一拉,冷聲道:“這是什么道理,難道我這個做兒子的,去見自己的父親,還要你個臣子批準?”
“若是官家安好,為臣者自然不該多嘴!”文彥博冷冷道:“但是官家現在況不明,又沒有立太子,王爺現在孤進去,將來發生些什么,讓人說不清道不明,還是要避嫌的好!”
“你狂悖!”趙宗實氣得險些背過氣去,一旁的王拱辰忍無可忍,暴喝道:“你敢污蔑王爺!”說完心里嘀咕,我怎么又重復一遍?
“事關社稷,不可輕忽。”文彥博剛要啐他,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官員插話道:“文相公為宰相,當然絲毫不敢大意。當年先帝繼統前,呂正惠公在福寧里直接登上御榻,把先帝的衣服解開,仔細察看他的體,來確認是不是皇太子本人。這次確認之后,由于還要君臣分開進入大慶,上之后,呂正惠公又挑開簾子,再次確認是皇太子本人,才率百官參拜!”
頓一下他沉聲道:“可見事關社稷,任何風險都不能冒,必須慎之又慎!”
“司馬光,你閉嘴!”吳奎見一個文彥博還不夠,又來個光光,色厲內荏的吼道,“相公們說話,有你插嘴的地方么?”
吳奎肯定不知道,這位貌不驚人的‘同修起居注’,論智慧和戰斗力,竟還在文相公之上,只是這年月還沒輪到他來唱主角罷了。不過要是這種時候不搶戲,就愧對他古往今來第一政治高手的招牌了。
只見司馬光面對著吳奎,不卑不亢,像一位正義的天使,一字一句道:“社稷安危,匹夫有責!我有什么不能言?”說著提高聲道:“如果王爺就這么進去了,卻不讓宰相在旁。那么過上一會兒,中出寸紙以某人為嗣,誰能分清到底是官家的意思,皇后的意思,亦或是王爺的意思?更甚是這位公公的意思?”
此言一出,宗實一黨啞口無言,那邊文彥博眼前一亮,心說這小子比我行,老夫費了半天口舌,還不如他這一擊來得致命!
不是你嗓門大,地位高,人家就一定聽你。尤其是這種你死我活的關頭。話要說到點上去,讓對方無話可說,才能化被動為主動!
司馬光的意思很明確——現在皇帝病了,而且肯定很重,誰知道會不會駕崩?要是讓你就這么進去。到時候大宋的下一任皇帝。可就說不清,到底是誰決定的了!
事關下任皇帝繼位的合法,誰敢打一絲馬虎眼?
哪怕你心里一百個不以為然,嘴上也不敢否認!
趙宗實幾個面面相覷。竟不知該怎么反駁了,那王公公硬憋出一句道:“我看你凈胡說八道,說什么呂正惠公解開先帝的衣裳,查看他的體特征!呂端又不是太子妃,怎么會了解先帝衣服下的特征呢?”他想通過抓住司馬光的錯誤。徹底否定他的言論。
“無知者無畏。”司馬光輕蔑的看他一眼,冷聲道:“那是因為太宗陛下早就私下里對他說過:‘與太子問起居!’太宗皇帝早有準備!”
“……”王公公登時灰頭土臉,敢跟歷史大拿較真,那真是自找沒趣了。
誰知司馬光卻不依不饒,只見他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道:“文相公之所以如此鍥而不舍,皆是因為官家也有準備!如果爾等再加阻攔,下官拼著被治罪,也要當眾宣讀一段起居錄了!”
此言一出,場中再次嘩然。局面被司馬光徹底扭轉,趙宗實幾人被擠兌的不敢開口,唯恐這廝真讀出什么要命的東西!
盡管起居注上所錄的皇帝言行,跟上諭是兩碼事。但起居注的記錄,起碼可以佐證文彥博行為的合法!
王公公看看趙宗實。意思是要不就強行進去,讓侍衛把他們攔在外頭就是?
趙宗實卻一點反應都沒有,開什么玩笑?都到這份上了,我要是再進去。就算太后宣布了遺詔,他們也會說是假的。難道你不知道。政事堂有封駁之權么?”
封,是封還皇帝失宜詔令,駁,是駁正臣下奏章違誤。
宋承唐制度,凡詔敕須經門下省,如認為有失宜的詔書可以封還,有錯誤者則由給事中駁正!
很顯然,按照現在的節奏,就算遺詔出來,文彥博也一定會封還的!
如果韓相公在,如果已經掌握了軍隊,自然不需要鳥他。可現在偏偏韓相公不在,軍隊也沒到手!自己哪有以勢壓人的本錢?
見趙宗實沒反應,王公公心知不妙,只好說一聲,“咱家進去請皇后懿旨。”說完便趕緊閃進宮去。
王公公快步走到福寧,進了御堂,便見皇后正坐在龍邊出神。
聽到腳步聲,曹皇后緩緩轉過頭來,聲音暗啞道:“十三呢?”
“沒進來……”王公公小聲將門口發生的事,言簡意賅的講給皇后。
“韓琦不在?”聽到這個消息,曹皇后的心猛地一沉,竟有方寸大亂之感。
其實她之所以想支持趙宗實,并非因為什么感。就算原先有感,也早被那一碗千年靈芝長壽湯,澆得干干凈凈了!
曹氏是恐懼‘僭害先帝’的罪名,她知道,只有趙宗實登極,自己才不會背上這樣的罪。而自己到時為太后,他也不敢滅口。要是換了趙曙當皇帝,肯定會嚴查此案,然后用這個唯一能傷害到堂堂太后的罪名,將自己賜死。
誰愿意當了皇帝,還有個后媽礙眼?
但那得是趙宗實勝券在握的況下才行。她畢竟是個婦道人家,多少年來,謹守宮眷本分,從不往國事里攪和。現在想要主導國本,實在是勢不得已,為求自保而已。
如果趙宗實都自難保了,又何談給她保護?
想來想去,曹氏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時間,她是又懼又急又六神無主,百般煎熬之際一股心火涌上,竟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
老宦官趕緊扶住皇后,大聲叫太醫進來。太醫號脈之后,擦擦汗道:“娘娘并無大礙,只是憂慮過重,心火太旺,一時承受不住。將息一陣就好了。”
于是讓人端了一碗蜜棗湯,老宦官為皇后灌下。少頃,曹氏悠悠轉醒,閉著眼,喝下幾口溫湯,卻仍感覺頭疼裂,渾乏力。好一陣子才短促一嘆道:“讓他們都進來吧……”
這么長的章節,檢查一遍竟用了25分鐘。看來還得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