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上弦月若有若無地浮在薄云輕霧中,墻面上爬著的青藤和墻腳下叢生的亂草中,各種夏蟲都鳴叫起來。
陳恪坐在床邊,小妹青衣布裙、長發披肩倚靠在他溫暖的臂彎中,柔弱的像一只小貓。
回來之后,便被繁冗的喪葬占據了一切時間,竟一直沒工夫安靜的呆一會兒。直到下葬歸來,所有人都累了,各回屋睡去,兩人才能享受這珍貴的溫存。
陳恪心疼的摸著小妹纖細的腰肢,低聲道:“這陣子,累壞了吧。”
“不累。”小妹搖頭道:“有姐姐和嫂嫂們,不用我做什么。”
“那還瘦成這樣。”陳恪嘆口氣道:“叫人心疼。”
“怎么能吃得下飯……”小妹黯然道:“娘病重,又擔心你們,實在排解不得。”
“無論如何,總之是過去了,往者已矣,生者好好照顧自己,就是對母親在天之靈最大的告慰。”陳恪柔聲道:“答應我,要好好吃飯,讓心情快點好起來。”
“嗯。”小妹柔柔的點下頭,抬頭望著他,漆黑的眸子閃亮亮地:“你其實大可不必那樣。”
多少年的默契了,陳恪自然明白小妹的意思……其實還未成親,他大可不必在喪葬中持孝子禮。就算成親了,以他的身份也用不著,但他執意如此,在蘇家親族、眉山父老面前,便是以女婿自居了。
他為何如此,其實就是為了盡可能給小妹一個交代。小妹自然心知肚明,感念之余,又黯然道:“其實小妹時常在想,當初非要賴著大哥,是不是個錯誤?”
“怎會這么想?”陳恪沉聲道。
“因為我總給大哥帶來數不盡的麻煩、”小妹幽幽道:“你在東京的事情,我二哥信里都告訴我了,知道你為了退婚,很苦。還幾乎傾家蕩產。”她用了好大的努力,才從陳恪身邊離開道:“這些你卻從來不跟我說,小妹、小妹實在不值得……”
話音未落,又被陳恪一把摟回去道:“值不值得,我說了算。又不是你給我惹得麻煩,實在是……”他本想說,你爹和我爹太麻煩,但這種日子顯然不適合那么輕佻。便改口道:“造化弄人罷了。”
“可是又要耽誤大哥三年……”小妹終于忍不住。又委屈又心酸又歉疚的掉淚道:“實在是太倒霉了……”
陳恪輕輕攏著她的秀發,柔聲安慰道:“還是那句話,這跟你有什么關系?是那個安排這一切的家伙太可惡了。”
小妹趕緊伸手捂嘴他的嘴。然后小聲禱告道:“老天爺別往心里去,他這人嘴巴壞,但心是好的。千萬別怪罪他。”
“我家小妹啥時候開始信這些了?”陳恪捉住她柔若無骨的小手,笑道。
“大哥,你還要去冒險,還得求老天保佑呢。”小妹嗔怪地看他一眼道:“你可千萬別不信,很靈驗的。過完年,我和二位嫂嫂,拜遍了眉州的大廟小觀,祈求你們三個高中,結果你看。全都高中了。”說著嘆口氣道:“也不知是哪路神仙顯圣,得一家一家的還愿,真是傷腦筋。”
“呵呵……”陳恪莞爾道:“拜神的時候,你想著讓我們仨誰當狀元啊?”
“還用問……”小妹嬌媚的白他一眼,捂著臉道:“我這個重色輕兄的家伙……”
“哈哈……”陳恪剛要放聲大笑,又趕緊把嘴巴捂上,嘆氣道:“禮教真是害死人。我想岳母在天之靈,也不愿她的女兒,再耽誤兩年三個月。”
盡管宋代沒有名教害人,但亡者子女在居喪期間的禁忌已然不少。簡單說來有五方面,一是凡初喪。諸子三日不食;百日只喝水吃飯,十三個月后才能吃水果蔬菜。二十五個月后才能吃肉喝酒。
二是不作樂、不嫁娶、不生子。《宋刑統》中將‘居父母喪、身自嫁娶,若作樂、釋服從吉,聞祖父母、父母喪匿舉不報’列入‘十惡’重罪之一的‘不孝’。
三是不應試、不入仕。四是官員應丁憂服喪。五是墓中不得藏金玉……這一禁忌亦列入法令,主要是為了防止盜墓、保護死者。
這些禁令,其實老百姓并不太講究,官府也不可能追查的那么細,但對官員來說,卻是要命的大問題。如果陳恪和小妹敢在這期間結婚,那蘇家兄弟的前途就算完了。而且小妹和老蘇還要被判刑,陳恪自己明明知情還要違禁,也逃不了。
國法習俗如此,連陳恪這種生性不順從的家伙,都徒呼奈何。
“誰說不是啊。”小妹何嘗不是郁悶的要死,她伏在陳恪肩頭,委屈地扭著身子道:“這兩年三個月,讓人怎么熬啊。”
“要不,等我外放之后,就把你偷著接過去吧。”云南有瘴毒,小妹身子弱,陳恪哪敢帶她去?何況也太過無視禮法了。
“人家說說解氣罷了。”小妹搖搖頭,輕聲道:“我能那般不曉事理?”這種事,萬一讓人查出來,陳恪的樂子可就大了。
“唉……”陳恪長嘆口氣道:“算了,不說這些話。這么多年都等了,咱們再等兩年就是。”
“大哥會委屈么?”小妹閃著雙眸望著他,不待陳恪回答,又輕笑道:“估計是不委屈的,汴京城里的風月班頭,有的是鶯鶯燕燕疼愛呢。”
“嘿……”陳恪大窘道:“這個蘇子瞻,竟然告我的密。難道他就好到哪去么?你知道么,他中進士后,是夜夜笙歌……”
“不是我二哥說的……”小妹悠悠道:“是旁人告訴我的。”
“誰?”
“月娥妹子……”
“噗……”陳恪險些沒噴她一臉,瞪大眼道:“你不是說笑吧?你怎么會見著她?”
“上個月的晚上,我正在睡覺,突然感覺屋里有人,睜眼一看,果然真有個人,把我嚇壞了,剛要喊,嘴巴就被捂上……”
陳恪毛骨悚然,心說乖乖隆嘚咚,河東獅要殺人泄憤么?
“這時我看清了她的樣子,是個身材高挑、長相十分標致的女孩子。”小妹道:“這才把心放下,不再掙扎,示意她把手放開。”
“我問她想干什么?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只想悄悄來看看我然后就走,沒想到我這么警覺,竟發現了她。還說讓我忘了這件事,就當她從沒來過。”小妹輕聲回憶道:“這時我猜出她是誰,就叫了聲月娥妹子……”
隨著小妹的回憶,時光回到一個月前。
“……”那女子沒想到她能認出自己,何況她也不是個善于作偽之人,遂脫口道:“你怎知……”等于不打自招了。說完寒著臉道:“不錯,我就是柳月娥,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只是來看看,是什么人有這么大魅力,讓那家伙非娶不可。”
“哪有什么魅力,不過是個瘦瘦弱弱的民女。”小妹披衣起身,點亮了燭臺道:“哪一點都比不上月娥妹子。”
“我又算什么?”柳月娥聞言凄然一笑道:“在他眼里,我一無是處。”
“那是他沒眼光”,小妹給柳月娥倒杯茶道:“出來這么多天了,肯定沒和人好好說過話吧。長夜漫漫正是夜話時,坐下來,我們說說話。”
以柳月娥的武力,十個蘇小妹也不夠看,但以蘇小妹的智慧,十個柳月娥也不夠看。小妹很快就春風化雨,解除了柳月娥的戒備,只用了一夜的時間,便讓她把心事道了個干凈。
“我留她住了一陣子,家里人都以為她是我昔日在書院的同學。有王弗嫂子幫我瞞著,自然不會露破綻。”小妹微笑道:“我們倒是極相處得來,到后來已經是無話不說的朋友了……”說著半是嗔怪、半是無奈看看陳恪道:“她真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你不該那樣對她。”
“這話真稀奇。”陳恪有些著惱道:“我是為了誰?”
“大哥要是有本事……”小妹挨近了陳恪,湊在他耳邊道:“就連她一塊娶了吧。”
“這話真該打!”陳恪一把將她按在膝上,一掌擊在小妹挺翹的屁股上,痛得她哎呦一聲,討饒連連:“大哥饒命,小妹也是為了補償你啊……”
“天一亮我就要出發了,就不說她了。”陳恪兩手一兜,像抱嬰兒一樣,把小妹抱在懷道:“我現在就想好好抱抱你。”
“……”小妹頓時安靜下來,緊緊環住陳恪的手臂,喃喃道:“真不想你走……”
“那我就不走了。”陳恪輕輕的搖晃著手臂:“不走了、不走了……”
“嗯。”小妹含混應一聲,幸福的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呼吸漸勻,便沉沉睡去了。
陳恪就這樣一動不動抱著她,一夜沒合眼。這一夜里,他聽小妹叫了十幾聲‘娘,別走’,還有……幾十聲‘大哥、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