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四章無上光榮!
長街上,越來越多的士子聞訊趕來,圍著歐陽修,聽他講述文章之道。
“寫文章到底是為了什么?圣人說得很明白,就是‘文以載道’。載,承載也,一字道出了文章的作用。它是我們讀書人,用來抒情記事講理的工具,而不是用來炫耀文采的擺設。”只聽歐陽修語重心長道:“許多人可能會說,感情你是要我們寫白話,那還有什么文章之美?”
眾舉子紛紛點頭道:“不錯,就拿你推崇的古文來說,也不是白話吧?”
“說對了。文言就是文言,它和口語盡管同源,但確實是兩碼事。它的表達更簡練、卻富有文字的優美,令人賞心悅目,這都是口語不可比擬的。”歐陽修道:“把文章寫好,這是歷代讀書人的追求。所以才漸漸從古文中,發展出駢文。但縱使司馬相如那樣華麗的漢賦,也無法擺脫空洞虛化、言之無物的毛病。何況我朝楊文公的西昆體呢?”
“所以才有了你們的祖師爺徂徠先生,對西昆體的強烈批判。”歐陽修目露緬懷道:“諸位應當知道,我與徂徠公是好友,更是戰友。不僅在政壇,更在文壇,一起向‘窮妍極態,綴風月,弄花草,淫巧侈詞,浮華篡祖’的西昆體宣戰。但是矯枉難免過正,不知何時起,竟流行起了這種怪誕詆訕,流蕩猥瑣的太學體。”
“它既無古文之平實質樸、言之有物,又乏駢文的典雅華麗、賞心悅目,可謂兩頭不占一頭,實在是個怪胎。它完全失去了文人對道和美的追求,通篇險怪紕繆之語。直以斷散拙鄙為高。如果不清除它,天下人翕然效仿。那我大宋的文教。就要走火入魔而亡了。”
歐陽修語重心長,說得十分誠懇,讓眾舉子明白了太學體的來龍去脈及危害。但否定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更重要的是,要告訴他們。文章應該怎么寫。
“我要告訴大家的是,不要瞧不起簡單的文字,殊不知。大巧不工。大成若缺。”歐陽修說著一指,那條被馬踏死的黃狗道:“諸位都愛太學體的精煉,那我們不妨比試一下。先請諸位將此情景一言以蔽之。若誰的用語比老夫更加言簡意賅、通順直切,老夫便自此折筆焚紙,再不預文教之事。”
這話說得極大,盡管他是文壇盟主。但幾百個自以為有才的舉子,心說怎么還整不出一句壓倒他的?
于是皆都思索起來。苦心凝練語言。不一會兒,有人搶先道:“有黃犬臥于道,馬驚,奔逸而來,蹄而死之!”
歐陽修捻須微笑,很快又有人道:“有馬逸于街衢,臥犬遭之而斃。”
“好點了,還有沒有?”歐陽修點點頭,轉顧其他人,便又有人道:“有犬臥于通衢,逸馬蹄而殺之!”
“不錯,還有沒有更好的?”歐陽修仍不滿意,眾人已是技窮,都望向他們的翹楚——劉幾。
劉幾聞言,揚聲說出了自己的答案:“赤騮逸,逾通衢,臥犬殂。”九個字的太學體,果然是精煉到不能再精煉,就不信你娃還能再縮到哪兒去!
舉子們夸張的大肆喝彩,同時挑釁的望著老歐陽。縮啊,你倒是縮啊!縮不了句子,可就要當縮頭烏龜啦!
只聽歐陽修淡淡一笑道:“‘逸馬殺犬于道”六字足矣!”
六字言簡意賅,更比前者要文從字順,語言優美,而他只用最簡單的字便道出來了。
在一瞬的靜默后,司馬光率先叫好,圍觀的眾人的撫掌喝彩聲,也越來越響亮。就連劉幾也不得不服氣,姜還是老的辣!
待眾人安靜下來,歐陽修語重心長的對劉幾,也對眾舉子道:“老夫希望諸位在將來,不論是寫奏章還是做文章,都應謹記‘文從字順’四字。行文簡而有法、流暢自然,質樸曉暢,方能準確達意。言以載道,而文以飾言,不要本末倒置。”頓一下,他露出慈祥的笑道:“其實文章無需浮靡雕琢,道理說清楚了,不須著意雕刻,便自有文采之輝光。”
他這番話,不由引得眾人沉思起來,而凝聚在長街上空的戾氣,也隨著長者肺腑之言,消弭于無形中。
這時,‘鐺、鐺、鐺……’一陣靜街的鑼聲響起,有人高喊道:“開封府包大人來咯……”
一聽老包的大名,眾舉子無不變色,唯恐被這鐵面無私的包青天,給抓去開封府大牢。劉幾朝歐陽修和王安石一抱拳道:“今日受教了,學生后年再來!”說完便急匆匆走掉了。其余的舉子也做鳥獸四散。
見這場足以令自己和王安石身敗名裂的風波,終于過去了。歐陽修感覺一陣虛脫,身軀不禁晃了晃。
王安石和司馬光趕緊扶住他,歐陽修苦笑道:“真是老了,不經事了。”
兩位學生輩,滿是敬仰的望著老前輩,司馬光激動道:“醉翁此言差異,今日實乃你光耀千古之時。看吧,下一科肯定沒有誰再去做什么搜奇抉怪的文章!天下文風將變矣!”
“太學體于本科、今日絕矣!”王安石也堅定道。
“哈哈哈……”歐陽修暢快的笑起來,心中的塊壘終于一掃而空,他從袖中掏出一折紙道:“讓你們這一說,老夫好像很了不起的樣子。”
“你本來就很了不起!”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原來是聞訊前來救駕的包青天,下了轎子道:“永叔哇,這世上單匹馬闖龍潭,往往非死即殘。像你這樣全身而退,還一力扭轉了天下之風氣的,不說絕后,也絕對是空前的!”說著抱拳深深行禮道:“老夫代天下人,向你致敬了!”
王安石和司馬光也向歐陽修深深施禮。
圍觀的官民百姓,不管明不明白此中含義的,都心有所觸,一齊向他行禮。
老歐陽熱淚盈眶,他請諸位起身,然后朝著東華門深深一拜,心中哽咽道:“官家,你問我,此生最榮耀的時刻是何時,老臣終于有了答案!”
待他直起身,包拯笑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這個,哈哈……”這一刻,歐陽修解開了所有的枷鎖,渾身輕松,一下像回到二十歲時。他把那折紙抖一抖,笑道:“是他們寫給我的祭文。”
包拯接過來,勃然變色道:“真是惡毒至極,老夫替你把他找出來!”
“不必了不必了。”歐陽修卻呵呵笑道:“你給我找個火盆來吧。”
“要火盆作甚?”
“既然是祭文,當然是要燒掉了。”歐陽修大聲道:“就讓它哀悼太學體千古吧!”
“好主意!”包拯一看邊上兩個濃眉大眼的捕頭道:“張龍趙虎,速去找個火盆和酒來!”
“酒就不必了,我這里有‘仙露’!”歐陽修笑著,從家人手里拿過一個葫蘆道:“你要不要嘗一嘗!”
老包也好杯中之物,拿過來嘗一口,登時憤怒道:“這小陳真不仗義,枉我老包對他百般呵護,釀出仙露也不知道送我一壇。”
“嘿嘿,產量太少,估計下一波就該給你了。”歐陽修得意的笑道。
“果然是親疏有別啊。”包拯笑罵一聲,無比羨慕的望著歐陽修道:“你教的好學生啊!”
“我的好學生多了。”歐陽修暢快的飲一口美酒。
他完全有理由驕傲。這一屆,除了陳家兄弟和宋端平,還有曾家兄弟……曾鞏、曾布、曾牟和他們的妹婿王無咎,同登進士第。實在令老歐陽老懷甚慰。
更兼之,還有他最欣賞的蘇軾兄弟,也一舉成名天下知了。又有鄧綰、呂家兄弟、章家叔侄、王韶、林希、蔣之奇等一大批天下英才……若非他力主掃除了太學體這只攔路虎,又豈能一榜盡收?
你叫老歐陽如何不得意,如何不痛飲?他哈哈大笑道:“二十年后,且看這幫小子,如何讓這天下翻天覆地吧!”
這時候,張捕頭把火盆端來了。歐陽修便親手把酒,灑在那摞祭文上,送入盆中點燃。
沾了高度酒的宣紙,一扔進火盆里,登時竄起兩尺高的藍焰。剎那間便化為灰燼,東風一吹,便被卷向天際。
包拯和歐陽修站在火盆邊上,兩手緊緊握著,望著那灰飛煙滅,兩個老人熱淚盈眶。
王安石和司馬光并肩站在他們身后,仰望著崇高的前輩,只覺著心中洋溢著,滿滿的感動,更有一種力量,在注入他們的體內。
這便是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