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四章賞罰分明
第一零四章賞罰分明
“兵家大忌?”狄青面晴不定。
“元帥,你是行伍出身。京師官場中,卻到處都是文官,哪有你的盟友?”陳恪句句發自肺腑道:“孤軍深入,內外無援,這是兵家所謂之絕地啊!”
“……”狄青沉默了,他何嘗不知,陳恪說得是實話呢?但是他有自己的執念——我以實打實的功績說話,憑什么就不能當上樞密使?難道就因為我不是讀書人?
恍惚間,他又好像回到了二十五年前的汴京城。
那一天,御街上張燈結彩,正是新科進士們游街夸官的日子。狀元、榜眼、探三鼎甲,更是身穿吉服,頭簪紅,騎在高頭大馬上從東華唱名而出。京城百姓爭相前來觀看,人群摩肩接踵,其中就包括了一群剛剛黥面的賊配軍。
滿眼羨慕的望著那些春風得意、錦衣高馬、夸耀人間的同齡人,這些被打上恥辱烙印、人生灰暗無光的年輕人,難免黯然神傷。其中有人自哀自怨道:‘看人家,高高在云上,我們卻注定在一輩子在爛泥里。’
一群大兵都苦笑起來,你怎么凈說大實話?
卻突然聽到一把清朗的聲音:“也不見得,還得看將來的努力!”
大家聞言望去,便見個十八歲的英俊少年,正高昂著他黥過面的頭顱,使勁盯著那些從眼前招搖而過的新科進士們。他的目光中,滿是不認命的決心!
轉眼十余年過去了,黥面少年已經憑著舉世無匹的勇武,在西北戰場打出了赫赫威名。然而,他卻依然被文官們歧視、羞辱、乃至欺凌。就連文官們座上的妓,也會用輕佻的語氣,開他面上金印的玩笑。
有一次,他實在忍無可忍,卻也沒敢在酒席上發飆,便在第二天,命人將那妓痛打了一頓。
這是合情合理的,他怎么說,也已經是一路兵馬副都管,麾下十余萬將士的大將軍!被一個妓羞辱了,豈有忍氣吞聲之理?
道理似乎如此,但大錯特錯了。沒過幾天,他一個叫焦用的老部下來探望他,兩人剛坐下喝酒,突然就被那文官派人抓,然后隨便羅織了個罪名,就要殺頭。
狄青心知肚明,這是上司在報以顏,他不敢理論,只能求情道:“焦用有軍功,是好男兒。”
誰知那上司文官冷笑一聲,道:“東華外以狀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兒,這算什么好男兒?”
就在他的面前,把焦用殺了。
對了,那個上司文官的名字叫韓琦,亦是當年在東華外狄青看到那位榜眼。
誰規定,讀書人才是好男兒?為國廝殺的好漢,就不是好男兒?誰又規定,只有書生才能宰執天下?難道這天下,是你們讀書人的么?!
陳恪無法體會,狄青心中積郁多年、如王屋太行般的塊壘。苦熬苦熬到今天,就要一朝盡去了,又豈能因為與少年的一句戲言而作罷?
“且不說,我不大可能當上執政。”想到這,狄青長長吐出口濁氣道:“但倘若官家真得授予,某也有信心當穩當了。”
“元帥……”
“三郎的好心,某十分承情,你還是換個要求吧。”狄青突然釋放出強大的氣場,不容置疑道。
“那就沒了。”陳恪好心被當成驢肝肺,上來一陣牛脾氣道:“沒別的事兒,學生告辭了!”
“且慢。”狄青感到對方的氣憤,歉意道:“這次敘功,我把你們兄弟四個都寫進了請功奏表中,你們可以隨某一道返京,覲見官家、吃慶功宴、接受恩賞。”
“那些虛頭八腦的,我們都不稀罕。”陳恪板著臉道:“至于賞賜,請元帥幫著代領了吧。”
“也好,一來二去耽誤太多時間,影響你們用功。”狄青點點頭,起身到陳恪面前道:“三郎,你上次說,這次最大的遺憾,是沒見到面涅將軍帶青銅鬼面、披頭散發,沖鋒上陣。”
“是。”聽他提起這茬,陳恪神態緩和道:“不過,昆侖關大捷,我在現場,這便足以快慰平生了。”
“把這個送給你,能彌補一下你的遺憾么?”狄青說著,從一口藤箱里,拿出一個面目猙獰的銅面具,送到陳恪面前道:“雖不值幾個錢,卻伴我大小六十戰,也算有些名氣了。”
“元帥……”陳恪雙手接過來,指端觸到那冰涼的金屬,卻分明感受到沸騰的熱血,凌厲的殺氣。
這才是華夏的好男兒!
三天后,陳恪幾個離開了邕州。臨行前,陳希亮終究是松了口,說這次回汴京受賞的時候,會到那家人家登道歉,看看能不能把親事退了。
對于給老爹造成的困擾,陳恪十分抱歉,他拍著脯道:“不管你在京里那相好的,是母夜叉還是黑寡婦,我都會像對親媽一樣孝順!”
“我去你個臭小子!”陳希亮登時大窘道:“莫非又皮癢了!”把三郎嚇跑了,他到五郎面前,抬頭望著兒子那張過分成熟的臉,嘆口氣道:“你有意中人,或者有人中意你么?”
“沒有。”五郎搖搖頭,甕聲甕氣道:“人都怕我。”
‘嘿,可憐的娃……’陳希亮心中苦笑,溫聲道:“那你就安心讀書習武,婚事交給爹爹,不要學你三哥,那樣讓人不省心!”
“曉得了。”五郎點點頭,便不再做聲了。
“好了,我們了,咱們京城見!”陳恪四人翻身上馬,沿著官道疾馳而去。
作為賺取昆侖關的獎勵,狄青讓他們每人挑了匹戰馬。每一匹馬都有身份文書,寫明取得的途徑,以及官和軍隊的印簽……用后世的話說,就是證照齊全,準許上路!
望著四騎人馬變成小黑點,消失在視線中,陳希亮大笑一聲道:“小子們,真是龍虎猛啊!”便撥轉馬頭,馳回了大營。
八月初,大軍開拔北還。在行軍的路上,狄青和陳希亮得知,朝廷這次真得做到了重罰厚賞……樞密使韓琦,為兩廣軍隊的糜爛負責,被貶出京知蔡州;湖南兩廣的安撫使、轉運使、提刑使以下,乃至州縣官員,除了在戰爭中立功的,得以幸免外,其余官員都被嚴肅處理……
官員有守土之責,講得是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而在廣南兩路,除了幾個城市的文武以死殉國外,其余人都有多快跑多快,有多遠跑多遠。現在秋后算賬,官家毫不留情,全都從嚴發落。最輕也是削職為民,重則發配沙島……大宋朝不殺士大夫,這已經是最重的懲罰了。
這時若你盤點一下,便會悚然發現。廣南兩路在開戰前的文武官員,已經死的死、貶的貶,幾乎被連根拔起了……許多都在感嘆戰爭的殘酷,只有極少數頂級人物才知道,這背后還隱藏著天子之怒。
不過在這個時候,人們對所謂的‘重罰’,幾乎不報以關注,因為朝廷厚賞有功人員,其受賞人數之多,所受賞賜之重,在太祖以后便再未聽說過。
所有有功文武都加官進爵,位卑者連升三級、位高者則升一兩級,蔭一兩子……就連陳希亮這種非戰斗人員,都從正八品的殿中丞、知縣事,升為正七品左司諫。
多說一句,這個官職雖然不大,卻是掌諷喻規諫、凡朝廷闕失、大事廷諍、小事論奏的,說位高權重談不上,但卻是殺傷力驚人、舉足輕重……當然,也要看是什么人當這個官了,范仲淹、韓琦都是從這里發跡的……
當然,沒人在意這個升為中級朝官的小角,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對狄青的賞賜上。
只是朝廷,遲遲沒有宣布。
難產是必然的,因為狄青在出兵前,便已經是樞密副使,再升一級,只能把副自去掉,成為西長官樞密使——也就是俗稱的‘執政’。
雖然樞密院管軍事,卻是個文官把持的機構,武將做到樞密副使就到頭了,想要想再進一步,成為執政,中間卻隔著難以逾越的鴻溝。
不出意料的,大臣們提出種種理由,激烈反對。甚至連當初極力舉薦、以身家命擔保他掛帥的龐籍,也堅決反對授予他‘執政’一職。
另一位宰相陳執中也極力反對,官家終于同意了——不進樞密使,改升為上節度使,檢校太傅,再給他的四個兒子都連升數級,再加上數不過來的賞賜,看起來皆大歡喜了。
然而就在狄青快回到汴京的時候,官家突然召見兩大臣,罕見的直接下達圣諭——升狄青為樞密使。且不容商量,立即執行!
狄青挾不世之功回歸,兩大臣本來就被動的很,現在見官家如此堅決,也只好不再反對……
消息一經傳開,舉國沸騰,人們比聽說廣南平定都興奮。因為他們親眼目睹了,一個從罪犯到將軍,從將軍到執政的奇跡誕生!
國家終于賞罰分明了!
基于這一點,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我們這些普通百姓士卒,日后只要奮發圖強,一樣有可能出人頭地的!
得人心,其實就是賞罰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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