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天上沒有一顆星。
六小姐婉悅靜靜坐在案桌旁繡花,忽覺燈光有些暗,原是燭火弱了些。
放下手頭針線,摘下淺黃色紗織燈罩,剪一截燈芯。
火光亮起來,映出她平靜柔美的臉龐。
“小姐,該歇息了。”雪梅撩起簾子輕聲提醒,這是今晚第三次催促了。
終于,婉悅應了一聲,卻是問道:“什么時辰了?”
“已過亥時了。”雪梅的聲音很小,卻也流露出了關切,“小姐想早日繡好,可以明日再繡啊,這樣熬夜做針線,傷眼啊。”
婉悅卻是笑笑,這個繡折枝玉蘭花錦囊是要送與陳公子的,她如何不想立刻就繡好?
只是想到后日去了陳公子是同二小姐相看,她不過一個陪同,興許連陳公子的面兒都未必能見到……
大房將這門親事看得很重,換做江素雪倒還好點,二小姐巴不得拉著來作陪襯。
可她,怕是不行了。
往前二小姐看她的目光就帶了戒備,想來心里是防著她的。
再者說了,她一個尚未及笄的閨閣姑娘,哪能隨隨便便地拋頭露臉?即便是有心設計著和陳公子會了面,怕也只會落下個不知矜持的印象。
緊緊拽緊手中尚未繡成的錦囊,她恨,恨自己為什么不是二小姐,為什么親生母親不待見她,為什么當年在賽馬節上她沒有鼓起勇氣告訴母親,人人都說奪魁的沈公子好,可她偏不覺得!
賽馬節本就是一個大好契機,女子在這樣的場合說出心中傾慕,也不會被人笑話。長輩更會將小娘子的心思記在心里,等以后說親的時候自然就考慮到了。
可她卻白白錯過了。
想及此,她沉沉嘆氣。
“小姐……”雪梅又撩開簾子。
“行了,我自有分寸。”婉悅蹙眉低斥。
六小姐鮮少這樣嬌蠻,雪梅知道六小姐定是不耐了,可是即便如此她也得硬著頭皮繼續說,因為這回,不是勸小姐早些歇息。
“小姐,秦媽媽來了。”雪梅撩開簾子走進來,眼神有些慌。
婉悅心中一抖,這些年二太太一心都放在婧萱的身上,對她這個女兒幾乎是不聞不問,就連請西席先生這件事都是老太太拿的主意,二太太從來不管。
都入夜了,二太太卻讓秦媽媽來找她……
她似乎預料到了什么,緩了一陣,起身來匆匆收好刺繡,盡量平靜地走過去,問道:“這樣晚了,秦媽媽來做什么?”
說話間雪梅已經打起簾子,婉悅走出去,看到外邊的一大群人,她全身僵了一下。
來的不止是秦媽媽,還有李管家和一些府里的丫鬟仆從。
婉悅怔怔地看著秦媽媽走近來,她手中提著一盞紅燈籠,晃得婉悅有些眩暈。
秦媽媽拉了一下她的胳膊,輕聲道:“六小姐,出大事了。二太太沒有來,叫老奴給您帶句話,趕緊想著如何自保。”
秦媽媽聲音極小,連候在一旁的雪梅都沒有聽得十分確切,只聽到一句,出大事了。
雪梅害怕起來,出大事了,莫非是三小姐……
但見著秦媽媽和李管家都是一臉憂慮,并無半分悲戚,應該還沒有那回事。
可雪梅依舊是害怕,只好緊張地看向婉悅。
婉悅這時已經恢復了鎮定,她目光淡淡,對著秦媽媽點了一下頭,隨同秦媽媽和李管家一起往外走。
夜深露重,青石地磚踩上去有些滑,婉悅由雪梅緊緊扶住,一步一步走向漆黑的夜。
這條路,是去向三小姐的房間。
此刻素雪的房間里已經站滿了人,二老爺來了,大太太來了,連本已經準備就寢的老太太都又折回來了。還有一些得臉的老媽子和丫鬟也在。
站了一屋子人,紛紛神色緊張地等待著秦媽媽和李管家帶著六小姐過來。
素雪依然坐在床上,面色清冷,床邊是二老爺和老太太,他們倆聽完了素雪的講訴后,都緘默不言,臉色沉重。
原來當時素雪并沒有溺水昏厥,她被黑山羊的攻勢嚇破了膽,一時間竟忘記了自己本是略識水性的。
黑山羊將素雪撞倒落水之后,依然沒想罷休,在岸上對著素雪的方向低嘶,可磨蹭了好一陣,還是沒敢跟著跳下水來。最后磨了磨蹄子,跑開了。
素雪是落了水之后,才猛然驚覺自己其實會水,早知那黑山羊不敢下來,她就該毫不猶豫地跳進水里。
她這邊兒還好,妙夢那頭可就危險了。受到猛烈撞擊,又落進塘中,想來現在怕也喝飽了水。
素雪伸手抹開臉上的濕發,奮力朝妙夢游去。
她的水性不算太好,拖上妙夢就更吃力,費了好一陣的功夫,才總算是游到了稍低一些的石墩邊。
上了岸,覺得自己好似裹了一層鐵衣。抖了抖濕透了的絨襖子,這么厚一身,怕是吸夠了水。一陣冷風吹來,她直打哆嗦。
現在可顧不上這些,旁邊兒還有個昏厥不醒的妙夢呢。
吃力地拖著妙夢的身體躺平,扶正她的頭,雙掌重疊,使足了勁按壓她的的胸膛。
這些對于素雪來說完全游刃有余,力度準度都掌握得十分到位,按壓不到十下,妙夢就吐出兩口水,嗆聲咳嗽幾下,微微轉醒。
“小姐……”妙夢聲音很微弱,臉上還帶著驚恐。
素雪松一口氣坐倒在地上,再也沒有半分閨閣小姐的端莊,擺擺手道:“沒事了,那畜生都走了。你醒來就好,再不醒來,我可得……”
本想說我可得直接向你嘴中吹氣了,可瞥了妙夢兩眼,還是算了吧,省得說出來嚇到她。
這樣一番折騰,素雪也累得夠嗆,方才那樣大聲喊這附近都沒有人,素雪也放棄了希望。只等著緩過這口氣兒,再扶著妙夢慢慢走回去。
周圍很安靜,又有冷風吹,素雪竟很快就冷靜下來了。
拉扯著厚厚的襖子想擰出些水來,省得壓在身上千斤重,還沒走回去就累趴下了。
擰著擰著,觸碰到腰間的香包,她冷不丁地抖了一下,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黑山羊兇煞的模樣來。
香包,香粉,黑山羊……
一陣風吹過,水榭岸邊的柳條輕輕飄動。
素雪臉色沉沉,用力扯下這只同樣被濕透了的香包。
可惜,末狀的香粉早已泡水散掉,里面空空如也。
捏緊那喜鵲梅花圖案的香包,素雪冷笑一下,沉聲自語:“果真是好得很啊!”
香包是六小姐送的,來池亭水榭逛一逛也是六小姐提議的,估摸著時機快到,還故意找好了借口離開,留她和妙夢在這兒,等著黑山羊循著香粉味兒找過來……
這一切都安排這樣妥妥帖帖,要是她和妙夢都死在了那畜生的羊角下,誰還會懷疑到她六小姐身上去?
更妙的是,六小姐早已設計好,專門引她來到這池亭水榭,一來水榭空曠,四處無人來救,二來,即使是跳進水中勉強躲過黑山羊,經水一泡,這證據也就被銷毀掉了。
素雪不由得膽寒,六小姐的心思該是有多深沉,才能設計得如此天衣無縫?
而她自己,竟也蠢到沒有半分察覺!
妙夢的咳嗽聲將素雪的神思拉了回來,她起身上前扶起妙夢,輕聲問:“可有傷到哪兒?”
妙夢吃力地站起來,強笑兩下:“沒有傷到,只是喝了些涼水,不礙事的。”
素雪知道妙夢這是在強撐著,卻也沒再繼續追問,現在只能先回去再說。
可想到方才情景,她還是有些生氣。
“你明明那樣害怕那畜生,為什么還要撲上去?乖乖躲在我后面不就行了嗎?”素雪輕聲斥責,可妙夢卻是看著別處。
素雪一愣,循著妙夢的目光望過去,不遠處的假山旁,是一臉驚愕的千柔。
看到千柔,素雪頓生一計,將手中的香包交到千柔手中,讓千柔也故意下水一趟,謊稱她和妙夢都溺水昏厥,幸好千柔及時趕到,才雙雙得救。
千柔拿著香包,一頭霧水。
素雪臉色清冷:“照我說的做便是,不趁此機會套住這只狡猾狐貍,到時候我們主仆三人誰也別想活命!”
千柔這才驚覺個中利害關系,連忙點頭。
也正是由于素雪這句話,千柔連在最最敬畏的二老爺面前都撒了謊。
一開始千柔也不敢相信六小姐會用香粉來害素雪,可是六小姐來看望素雪的時候,竟真的就問起了香包。
素雪讓千柔收好香包,成功讓六小姐提心吊膽起來,接下來只等著六小姐自投羅網。
那時,胡媽媽扶著老太太離開,房里便只剩下素雪和千柔。
“心思細膩是優點,但也是缺點。因為細膩,所以謹慎,只要謹慎,就容易多疑。她的計策相當縝密,可如今香包不見了,她就會亂了陣腳。我們現在只需要等,很快,她就會自投羅網了。”素雪淡淡笑著,取回千柔手中的香包。
千柔點點頭:“妙夢已經叫上幾個實誠的仆從在暗處守著了,只要這兒一有動靜……”
“噓!”
素雪連忙朝千柔做安靜手勢,千柔反應也快,立刻就住了嘴。
素雪瞧了瞧門口,向千柔使了個眼色,將香包藏在枕頭里側,迅速躺下繼續裝暈。
果然,蘭竹就來偷香包了。
素雪平靜地講訴完,目光冷冷地看向跪在地上的蘭竹。
蘭竹的臉已經慘白慘白,她怔愣地看著素雪,心中一片混亂。
這個人是三小姐嗎?是那個整日傻里傻氣,遇事就開始胡鬧,還被府里下人說成是沒長腦子的三小姐?
遇上這樣大的事情,卻能立刻冷靜察覺要害所在,還反將一軍,把六小姐引了出來。
一番細述,有條不紊,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她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從始至終她都沒有直說是六小姐害她落水,可在場的人聽完之后,都已經心知肚明。
如果這樣的人都算得是沒長腦子,那這天下,還有多少個是長腦子的?rs